第十章 黑 客
2024-10-09 03:56:32
作者: 弗·福賽斯
到一九八五年時,加爾文·德克斯特已經離開了霍尼曼·弗萊舍律師事務所,但還沒有找到足夠住上韋斯切斯特漂亮別墅的工作。他加入了公眾辯護人事務所,成了紐約州法律援助律師。這工作不是很風光,也不是很賺錢,但能給予他從事公司法或稅法工作不能得到的東西,他知道這一點。這就是職業滿足感。
妻子安琪拉已經很好地接受了他的狀態,比他希望的更好。其實,她並不真正介意。馬洛齊家庭是地地道道的紐約布朗克斯人,彼此非常親近。女兒阿曼達·瓊在她喜歡的一所學校上學,身邊有許多小朋友。德克斯特家的要求並不高。
這份新的工作每天工作量特別大,經常要代表那些懷著美國夢鑽法律空子的人。這意味著在法庭上為付不起律師費的人作辯護。
以加爾文·德克斯特的觀點來看,貧窮,口齒不清,並不必然意味著有罪。他的當事人也許地位卑微,但每每因為他成功的辯護,讓這些茫然又充滿感激的當事人得以無罪釋放而走出法庭時,律師都會引起一陣小小的轟動。他遇上華盛頓·李,是在一九八八年一個炎熱的夏天晚上。
在紐約市內,光是曼哈頓島每年就有十一萬件刑事案件要處理,還不包括民事訴訟。司法機關顯然一直處於工作量超負荷和人手不足的狀態。但之所以似乎還能應付得過來,當時的部分原因是,在中央大街100號那座花崗岩大廈里,法庭聽證系統一天二十四小時連續運轉著。
如同連軸轉的歌舞雜耍表演,刑事法院大樓可以吹噓「我們永不關門」。要說這裡「能體現所有生活」或許是誇大其辭,但曼哈頓的下層生活肯定在這裡有所顯現。
一九八八年七月的那個晚上,德克斯特正在值夜班,聽候一位忙得不可開交的法官隨時分配給他一名當事人。凌晨兩點鐘當他正準備溜走時,一個聲音把他召回到AR2A法庭。他嘆了一口氣,沒人會去與哈塞爾布拉德法官爭論。
他走近律師席。一位地區檢察官助理手裡抓著一份卷宗,已經站在那裡了。
「你累了吧,德克斯特先生?」
「我想大家都一樣,先生。」
「是啊。但現在又有一個案子我想讓你接手。不能等到明天,現在就交給你。拿上這份卷宗。這位年輕人似乎遇上了大麻煩。」
「你的願望就是我的命令,法官。」
哈塞爾布拉德的臉上綻出了微笑。
「我就喜歡聽話的人。」他說。
德克斯特從地區檢察官助理手裡接過那份卷宗,他們一起離開了法庭。卷宗的封面上寫著:「紐約州人民起訴華盛頓·李」。
「他在哪裡?」德克斯特問道。
「就在這裡的一間拘留室里。」地區檢察官助理說。
從卷宗里的那張大頭照片來看,他的當事人是一個骨瘦如柴的青年,帶著一臉希望破滅的茫然表情,是被世界上任何司法系統唾棄的未受過教育的人。他看上去迷茫多於聰明。
這個被告十八歲年紀,是破敗的貝德福街道的居民,那是布魯克林區的一個部分,是一個黑人社區。光是他的住址就引起了德克斯特的興致。為什麼他會在曼哈頓遭起訴?他假定這個小青年到河對岸去偷了一輛汽車,或搶了一隻錢包。
但事情不是這樣的,起訴的罪狀是銀行欺詐。是偽造支票?或是企圖使用偷來的信用卡?甚至是採用了從兩個櫃檯上由一個假帳戶里同時提款那種老把戲?不是。
指控的罪名很奇怪,而且不精確。地區檢察官的起訴罪名是欺詐一萬多美元。受害人是總部設在曼哈頓中部的東河銀行。這解釋了起訴發生在曼哈頓島,而不是布魯克林區的原因。欺詐行為被銀行的安全員發現了,銀行要按規定的最高金額追索。
德克斯特朝華盛頓·李露出鼓勵的笑容,作了自我介紹,坐下來分香菸。他自己不抽菸,但他百分之九十五的當事人都喜歡吸菸。華盛頓·李搖搖頭。
「吸菸有害健康,朋友。」
德克斯特很想說,在州立監獄裡待七年時間也會大大有害健康,但他忍住了。
他注意到,這位李先生,不單單其貌不揚,簡直可說相當醜陋。那麼他是如何施展魅力讓銀行乖乖交出那麼多錢來的?以他的模樣、他的穿著舉止,他很可能會被攔在享有盛名的東河銀行的義大利大理石大堂之外。
加爾文·德克斯特需要更多的時間去研究這個案子。當務之急是辦理指控手續,看看是否有一絲保釋的可能性。他懷疑沒有這種可能性。
一小時之後,德克斯特和那位地區檢察官助理回到了法庭。看上去一臉迷惘的華盛頓·李被及時地提審了。
「可以繼續了嗎?」哈塞爾布拉德法官問。
「尊敬的庭上,我必須請求訴訟延期。」德克斯特說。
「請過來。」法官說。當兩位律師都站到下面的律師席上時,他問道:「有問題嗎,德克斯特先生?」
「這個案子表面看起來似乎比較簡單,其實很複雜,法官大人。這不是雞毛蒜皮的事。指控超過一萬美元的金額,而且是從一家第一流的銀行里詐騙所得。我需要更多的時間研究案情。」
法官的眼睛瞟向地區助理檢察官。後者聳聳肩,表示沒有反對意見。
「本星期之內。」法官說。
「我請求保釋。」德克斯特說。
「我反對,法官先生。」地區助理檢察官說。
「我把保釋金額設在起訴書提到的金額,一萬美元。」哈塞爾布拉德法官說。
這是不可能的,他們都知道。華盛頓·李連十美元都拿不出,而且沒有任何保證人會願意替他交納保證金。他只能回到囚室里去。當他們離開法庭時,德克斯特要求地區助理檢察官幫一個忙。
「做件好事,把他關在『墳墓』里,而不是『島』上。」
「行,這沒問題。抓緊時間睡覺吧,嗯?」
曼哈頓司法系統有兩座短期拘押監獄。「墳墓」聽起來好像是設在地下,但實際上是在法庭大樓隔壁,比起東河上游的賴克斯島,這裡更方便辯護律師去探訪他們的當事人。雖然地區助理檢察官勸他去睡覺,但這個案子也許使他睡不成覺了。第二天上午他要去與華盛頓·李商量,他現在需要馬上研讀案情。
在一雙訓練有素的眼睛看來,這疊卷宗敘說的是華盛頓·李如何被查到和被逮捕的過程。欺詐是銀行內部被查到的,由此追蹤到了李。銀行安全處負責人名叫丹·威特科夫斯基,曾經是紐約警察局的一名偵探,是他說服了他的前同事去布魯克林逮捕了華盛頓·李。
李先是被抓來,關進了曼哈頓中部的一個警署里。抓來的惡棍和歹徒在警署的看守所里關不下了之後,會被帶到刑事法院的拘留所里,每天吃著一成不變的大香腸和奶酪三明治。
然後司法機器的無情進程就開始了。罪狀頁上會列上一連串各種違法犯罪行為,大多是小罪名:街頭行騙、商店行竊、從自動售貨機里偷東西。這項手續完成後,華盛頓·李已被定為起訴對象。就是在那個時候,哈塞爾布拉德法官命令要為這個年輕人安排一位辯護律師。
從表面上看,這個年輕人出身貧苦,現在依然一無所有。照一般人的推測,他將從逃學發展到小偷小摸,直到終身成為紐約州監獄裡的常客。但他到底是如何對東河銀行甜言蜜語,騙了他們一萬美元?沒有答案。卷宗里沒有說明。只有一項簡單的指控,以及一個設在曼哈頓的憤怒的、報仇心切的銀行。三級非法侵占財產罪,要判七年徒刑。
德克斯特抓緊時間睡了三個小時,送女兒阿曼達·瓊去上學,吻別妻子安琪拉,然後回到中央大街。在「墳墓」的會見室里,他才從黑人小伙子華盛頓·李那裡把整個故事搞清楚了。
在學校里,華盛頓·李就一無所長,學習成績一塌糊塗。他的前途一片黑暗,只能走上一條毀滅、犯罪、坐牢的道路。有一天,學校的一位老師,不知是比其他人更聰明還是僅僅是更好心,竟然允許這個沒有教養的孩子去碰他那台惠普電腦。
這如同是向小男孩耶胡迪·梅紐因[9]提供了一次接觸小提琴的機會。他凝視著鍵盤,凝視著屏幕,他開始奏出了音樂。這引起了那位教師的興趣,他自己顯然是一個電腦迷,因為那時候個人電腦遠沒有普及。那是五年前的事。
華盛頓·李開始鑽研。他也開始存錢。當他打開儲蓄罐倒空裡面的積蓄時,他沒把錢用在抽菸、喝酒、吸毒或添置衣服上。他積聚了足夠的錢,到二手市場買了一台電腦。
「那你是如何去騙東河銀行的?」
「我闖進了他們的電腦主機。」小伙子回答。
有那麼一瞬間,德克斯特還以為他也許用了一根撬棍之類的東西,於是他讓當事人解釋。這個小伙子第一次變得有生氣了,他在談論的是他唯一知道的事。
「你知不知道,有些資料庫的防護系統其實相當脆弱?」
德克斯特承認他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與大多數非專家一樣,他只知道電腦系統的設計者設置了「防火牆」,阻止外來者進入高度敏感的資料庫。但防火牆是如何設置的,他從來沒有想過,更不用說如何攻破了。他讓華盛頓·李把故事說了出來。
東河銀行把每一位客戶的詳情都儲存在一個巨大的資料庫里。因為客戶的金融狀況是非常私密的,進入資料庫、獲得這些詳情需要銀行員工輸入一個複雜的密碼。除非這些密碼絕對正確,否則電腦屏幕只會閃現一條信息:「進入遭拒」。三次錯誤的嘗試,就會引發總部的報警信號閃亮。
華盛頓·李破解了密碼,沒有觸發報警系統。他讓曼哈頓的銀行總部地下室里的電腦主機聽從他的指令。簡言之,他已經在不間斷地與一件非常昂貴的技術設備交流了。
他的指令很簡單。他命令計算機辨明銀行每一位客戶的每一項儲蓄和帳戶,以及每月支付給這些帳戶的利息。然後他命令,從每一筆利息中,扣出四分之一轉到他自己的帳戶里。
由於他沒有帳戶,他在當地的蔡斯曼哈頓開了一個。假如他知道把這筆錢款轉到巴哈馬去,那麼他很可能不會被抓住了。
要確定一筆存款的應得利息是一項很複雜的計算,因為結果取決於計息期內的周邊利率,而且周邊利率還會經常波動,因此要算得準確是很花時間的。大多數人沒有這個時間,他們相信銀行的計算不會出錯。
但托爾斯泰先生不相信。他已經八十歲了,但他的思維依然很敏捷。他的問題是無所事事,成天在他位於西一〇八大街的那套小公寓裡消磨時間。當了一輩子保險公司統計員的他深信,如果乘上足夠的次數,即使一分一毫也能積少成多。他花時間努力尋找銀行的差錯。有一天,還真讓他找出來了。
他堅信他四月份的利息少了四分之一。他核查了三月份的數字,也同樣。他又核對了前面的兩個月。然後他投訴了。
銀行的客戶經理本可以給他補上少算了的錢就完事了,但規定就是規定,必須嚴格遵守。經理把這份投訴寫成了一個報告。總部認為,這可能是單個帳戶的單個差錯,但他們隨機抽查了其他六個帳戶,結果發現了同樣的問題。然後計算機專家被召來了。
專家們查明,電腦主機對銀行的每一個帳戶都發了相同的指令,而且已經這麼做了二十個月。他們詢問為什麼。
「是你們叫我這麼做的。」電腦回答。
「不,我們沒有。」科技人員說。
「反正有人說過。」電腦說。
這時,他們叫來了安全處的丹·威特科夫斯基。沒有花多長時間就查清楚了。這些零零星星的錢都被轉移到布魯克林區蔡斯曼哈頓的一個帳戶上。客戶的名字是華盛頓·李。
「告訴我,你用這種手段賺了多少?」德克斯特問道。
「一百萬美元不到一點。」
律師咬住了筆頭。怪不得指控那麼含糊。確實是「超過一萬美元」。這個數額使他有了一個主意。
東河銀行總經理洛·阿克曼先生特別珍惜早餐。對他來說這是一天中最佳的膳食,不會像中飯那樣匆匆忙忙,也不會像晚宴那樣營養過剩。冰鎮果汁的涼爽,咀嚼麥片時吱吱嘎嘎的響聲,煎蛋的蓬鬆柔軟,新鮮過濾的藍山咖啡的香味,都讓他無比愉快。在中央公園西翼他的一樓陽台上,在炎熱到來之前的夏日早晨,早餐真是一種享受。使人惱火的是加爾文·德克斯特攪亂了他的美好時光。
當菲律賓男傭把一張名片帶到他的大陽台來時,他瞟了一眼卡片上的「律師」字樣,皺起了眉頭,他完全沒概念這個客人是誰。名字倒有點眼熟。他正要告訴傭人讓客人上午到他的辦公室去找他,一個聲音在菲律賓人身後響了起來:「我知道這有點不太禮貌,阿克曼先生,對此我深感抱歉。但如果你現在給我十分鐘時間,我們就用不著在眾目睽睽之下在你的辦公室里會面,我想你事後會很慶幸的。」
銀行家聳聳肩,朝桌子對面的一把椅子示意了一下。
「告訴夫人,我在早餐桌上與人談話。」他吩咐菲律賓傭人。然後轉向德克斯特:「簡短一些,德克斯特先生。」
「好的。你在起訴我的當事人華盛頓·李,控告他從你們客戶的帳戶上騙走了幾近一百萬美元。我認為,馬上撤訴才是明智之舉。」
東河銀行的這位執行長真是後悔莫及。你稍微顯示了一點點仁慈,然後怎麼樣呢?一個不速之客攪亂了你的早餐。
「算了吧,德克斯特先生。會談到此結束。沒門,這個小混混必須進班房。必須制止這種事情,公司政策。再見。」
「真遺憾。你看,他做這事的手法是巧妙的。他闖進了你們的電腦主機。他穿過了你們的所有防火牆,所有的安全警衛。似乎沒人能夠做到。」
「你的時間到了,德克斯特先生。」
「再等幾秒鐘,你享受早餐的機會多著呢。你們大概有一百萬個客戶,包括支票帳戶和儲蓄帳戶。客戶都認為把資金存放在你這裡是安全的。這個星期的晚些時候,一個來自貧民窟的骨瘦如柴的黑人青年站到法庭的被告席上,承認是他從你們的帳戶上騙走了這麼多錢。那麼隨便一個大字不識的業餘人員,都能夠在經過幾小時的試探之後,騙過你們的安全系統,提走你們客戶的所有資金。你認為你們的客戶會怎麼想?」
阿克曼放下咖啡,去凝視對面的公園。
「這不可能,而且客戶們怎麼會知道?」
「因為法庭的記者席上將會坐滿了人,而且廣播和電視媒體都會等在外面。我認為你們的客戶中至少有四分之一會決定轉換銀行。」
「我們將宣布我們正在安裝一套全新的安全系統。市場上最先進的系統。」
「但此前你們也說用的是最先進的系統。而一個來自貝德福貧民窟的學習成績一塌糊塗的年輕人闖了進去。你們還算是幸運的。你們追回了這一百萬美元。假定這種事情再次發生,一個周末被提走幾千萬美元,而且錢款是轉移到開曼群島呢?根本無法追回,銀行將不得不進行賠付。你們的董事會會喜歡這種羞辱嗎?」
洛·阿克曼想了想他的董事會。他有幾個機構股東,地位權勢堪比皮爾遜-萊曼或摩根·史坦利。他們痛恨受到羞辱,也能讓他丟掉飯碗。
「這事有那麼糟糕嗎?」
「恐怕是的。」
「好吧。我通知地區檢察官說我們對起訴不感興趣了,因為我們已經把錢都追回來了。但請你注意,地區檢察官如果想要起訴,他還可以繼續起訴。」
「那麼就要你去說服他了,阿克曼先生。你要說的只是,『詐騙,什麼詐騙?』此外不要多說。好不好?」
律師站起來,轉身要離開。阿克曼是一個輸得起的人。
「我們永遠願意與好律師打交道,德克斯特先生。」
「我有一個更好的主意。把華盛頓·李招為你們的銀行員工。我想五萬美元的年薪應該可以吧。」
阿克曼跳了起來,藍山咖啡的棕色斑漬沾到了餐巾上。
「我幹嗎要把那個窮鬼招聘到我的銀行里來?」
「因為在計算機方面,他是最佳的。他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他衝破了你們花巨資設立起來的安全系統,而且只花費了五十美元的成本。他可以為你建立一個完全無法攻破的系統。這會成為你們的賣點:大西洋西部最安全的資料庫。給他一個窩,遠比讓他在外面搞鬼更為安全。」
二十四小時後,華盛頓·李被釋放了。他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地區助理檢察官也是一頭霧水。但銀行發了一陣健忘症,地區檢察官辦公室還有一大堆積壓的案子需要處理,他為什麼要去堅持呢?
銀行派了一輛轎車去「墳墓」接他們的新員工。李以前從來沒有坐過轎車。他坐進后座,看見他的律師在車窗邊探頭探腦。
「朋友,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還有你是怎麼做到的。有一天我也許會報答你。」
「好的,華盛頓。也許有一天你會的。」德克斯特說。
那一天是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