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麵包和鹽
2024-10-09 03:51:41
作者: (法)大仲馬
德·莫爾塞夫夫人由基督山陪著,來到遮掩在椴樹枝葉下面的小徑。這條小徑猶如天然的拱廊,一直通往溫室。
「大廳里太熱了,是嗎,伯爵先生?」她說。
「是的,夫人。您吩咐把門和百葉窗都打開,真是個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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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話的當口,伯爵瞥見梅塞苔絲的手在顫抖。
「不過,您的裙子這麼單薄,脖子裡也只圍著條紗巾,也許您會覺得冷吧?」他說。
「您知道我要帶您去哪兒嗎?」伯爵夫人問,並不回答基督山的問題。
「不知道,夫人,」基督山回答說,「可您看,我這不是跟著您在走嗎?」
「我們去溫室。您在這兒已經看得見了,就在小路的那一頭。」
伯爵瞧了梅塞苔絲一眼,像是要問她什麼話。但她只是默默地走自己的路,於是基督山也就不開口了。
兩人到了溫室。四周的果樹上結滿鮮美的果子;我們這個國度里陽光常年不足,這溫室里終年靠人工控制的室溫來代替太陽的熱量,所以從七月初起,溫室里的水果就進入了成熟期。
伯爵夫人放開基督山的胳臂,走過去在藤上摘下一串麝香葡萄。
「瞧,伯爵先生,」她帶著悽然的笑容說,讓人只覺得她的眼睛裡已經噙滿了淚水似的,「瞧,我知道法國的葡萄沒法跟你們西西里和賽普勒斯的葡萄相比,但您想必會體恤我們北方陽光的不足吧。」
伯爵鞠躬,往後退下一步。
「您不肯要?」梅塞苔絲聲音發顫地說。
「夫人,」基督山回答說,「我謙恭地請求您原諒,我從來不吃麝香葡萄。」
梅塞苔絲嘆口氣,手裡的葡萄落到了地上。鄰近的架梯上邊,懸著些沉甸甸的桃子,它們跟葡萄一樣,都是靠人工調節的室溫焙熟的。梅塞苔絲湊近這些毛茸茸的桃子,摘下一隻來。
「那麼請把這隻桃子吃了吧。」她說。
但伯爵做了個同樣的表示拒絕的動作。
「哦!還是不肯要!」她說這話的語氣是那麼淒婉,讓人感到她是強忍住嗚咽才說出來的,「真讓我傷心。」
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那隻桃子,也跟葡萄一樣,滾落到了沙土上。
「伯爵先生,」終於,梅塞苔絲以哀求的目光望著基督山說,「阿拉伯有一種動人的風俗,只要在同一個屋頂下分享過麵包和鹽,就成了永久的朋友。」
「這我知道,夫人,」伯爵回答說,「但我們是在法國而不是在阿拉伯,而在法國,永恆的友誼是跟分享鹽和麵包的習俗同樣罕見的。」
「可是無論如何,」伯爵夫人雙手近乎痙攣地抓緊伯爵的手臂,兩眼盯住他的眼睛,異常激動地說,「我們是朋友,對嗎?」
伯爵臉色白得像死人,他渾身的血都在往心房湧上來,然後又從心房升到喉頭,流向雙頰。他只覺得自己淚眼模糊,就像快要暈眩的人一樣。
「我們當然是朋友,夫人,」他說,「況且,我們有什麼理由不做朋友呢?」
這語氣跟德·莫爾塞夫夫人期待的回答相去太遠了,她轉過身去深深地嘆了口氣,那聲音就像是呻吟。
「謝謝您。」她說。
說完,她往前走去。兩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在花園裡往前走。
「先生,」默默地走了十分鐘後,伯爵夫人突然開口說,「您真的見過那麼多事情,到過那麼多地方,受過那麼多苦難嗎?」
「是的,夫人,我受過許多苦難。」基督山回答說。
「可是現在您很幸福?」
「大概是吧,」伯爵回答說,「因為沒人聽到我在訴苦。」
「您現在的幸福,是不是使您的心變軟了呢?」
「我現在的幸福,跟過去的苦難相等。」伯爵說。
「您沒結婚嗎?」伯爵夫人問。
「我,結婚?」基督山打了個激靈,說,「誰跟您說的?」
「沒人跟我說過,可是我們好幾次看見您帶著一位美貌的年輕姑娘去歌劇院。」
「那是我在君士坦丁堡買的一個女奴,夫人,她原來是王族的一位公主。我把她收作了義女,因為她在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
「這麼說您是單身一人?」
「單身一人。」
「沒有姐妹……孩子……父親……?」
「一個都沒有。」
「沒有一個親人,您怎麼能生活呢?」
「這不是我的錯,夫人。在馬爾他,我曾經愛過一位姑娘,而且就要跟她結婚,但這時燃起了戰火,像陣旋風似的把我帶到了遠離她的地方。我還以為她那麼愛我,一定會等我,一定會對我至死忠貞不渝的。但等我回去,她卻已經嫁人了。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來說,這種事本來是不足為奇的。也許我的心是要比別人來得脆弱,換了別人也許並不會像我這樣感到痛苦吧。這就是我的故事。」
伯爵夫人停住腳步,仿佛不這麼停一下,就沒法繼續呼吸似的。
「是啊,」她說,「這愛情就此留在您的心裡了……一個人只能真正愛一次……您後來再沒見過那姑娘嗎?」
「再沒見過。」
「再沒見過!」
「我再沒回過她的那個國家。」
「馬爾他?」
「是的,馬爾他。」
「那現在她在馬爾他?」
「我想是吧。」
「她讓您受了這麼多苦,您原諒她嗎?」
「對她,是的。」
「就只對她?您仍然在恨那些把您跟她分開的人?」
伯爵夫人面對面地站在基督山跟前;她手裡還留有一小串散發著香味的葡萄。
「吃吧。」她說。
「我向來不吃麝香葡萄,夫人。」基督山回答說,就像剛才沒提到過這事一樣。
伯爵夫人以一種絕望的姿勢,把葡萄扔進離得最近的樹叢。
「真是鐵石心腸!」她喃喃地說。
基督山仍是那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就像這聲責備並不是對他而發似的。
這當口,阿爾貝跑了過來。
「哦!母親,」他說,「出事了!」
「怎麼?出事了?」伯爵夫人直起身來問道,仿佛適才做了一場夢,剛回到現實生活中來,「出什麼事了?噢,當然是不幸的事。」
「德·維爾福先生來了。」
「嗯?」
「他來找他的夫人和女兒。」
「什麼事?」
「德·聖梅朗侯爵夫人剛到巴黎。她帶來了一個壞消息,德·聖梅朗先生離開馬賽後,在半路上突然去世了。德·維爾福夫人正在興頭上,沒能細細聽明白,而且也不願意相信這不幸的消息。可是瓦朗蒂娜小姐剛聽父親提了個頭,雖然他說得非常婉轉,就全都猜到了。這下打擊對她猶如晴天霹靂,她當場昏了過去。」
「德·聖梅朗先生是德·維爾福小姐的什麼人?」伯爵問。
「是她外祖父。他是來催外孫女和弗朗茲結婚的。」
「噢!是嗎!」
「這下弗朗茲沒人催他了。幹嗎德·聖梅朗先生不也是唐格拉爾小姐的外公呢?」
「阿爾貝!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夫人溫和地責備說,「您在說些什麼呀?噢!伯爵先生,他對您非常尊敬,請您告訴他,他不該這麼說!」
她往前走上幾步。
基督山注視她的目光非常奇特,臉上的表情有些恍惚,卻又充滿著愛意。她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然後,她拉住他的手,同時拿起兒子的手,把這兩隻手合在一起。
「我們是朋友,對嗎?」她說。
「喔!當您的朋友,夫人,我可沒有這個奢望,」伯爵說,「我始終是您恭順的僕人。」
伯爵夫人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痛楚神情走了開去;但還沒走上十步,伯爵就瞧見她把手帕捂在了眼睛上。
「我母親和您有什麼事談得不愉快嗎?」阿爾貝驚愕地問。
「當然沒有,」伯爵回答說,「她剛才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
說完,他倆向大廳走去。瓦朗蒂娜和德·維爾福先生夫婦剛離開那兒。
不用說,莫雷爾也跟在他們後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