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基督山伯爵(全三冊)> 第六十八章 一次夏季舞會

第六十八章 一次夏季舞會

2024-10-09 03:51:32 作者: (法)大仲馬

  當天,就在唐格拉爾夫人和檢察官先生在他辦公室做長談的時候,一輛敞篷旅行馬車駛進埃爾代街,穿過二十七號宅邸的大門,停在院子裡。

  片刻過後,車門打開,德·莫爾塞夫夫人扶住兒子的手臂下了車。

  阿爾貝送母親進屋後,就吩咐備水洗澡和套車。貼身男僕剛伺候他裝束停當,他就登上馬車直駛香榭麗舍林蔭大道基督山伯爵的府邸。

  伯爵帶著慣常的笑容迎接他。這真是件怪事:這個人的內心世界,仿佛誰也沒法向那裡面多走一步似的。有些人想,不妨這麼說吧,強行闖入他的心靈禁區,可每次都撞在了一堵牆上。

  莫爾塞夫本來是張開雙臂向他跑去的,但見了他——儘管他臉上帶著友好的笑容——卻不由自主地收起胳臂,只敢伸出一隻手去。

  基督山呢,仍跟平時一樣,只在對方的手上輕輕碰一碰,並不握緊。

  「瞧!我來啦,」莫爾塞夫說,「親愛的伯爵。」

  「歡迎。」

  「我一小時前剛回來。」

  「從迪耶普來?」

  

  「從特雷波爾[1]來。」

  「喔!是麼。」

  「我一回巴黎,就先來看您。」

  「您真是太好了。」基督山說這話的口氣,仿佛在說一樁不相干的事情似的。

  「哎!怎麼樣,有什麼消息嗎?」

  「消息!您問我這個外國人有什麼消息?」

  「我問有什麼消息,意思是說您有沒有為我做什麼事?」

  「您難道托我做什麼事了?」基督山做出不安的樣子問道。

  「行了,行了,」阿爾貝說,「別裝著不知道了。有道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嘛。瞧!我在迪耶普就受到了電流的感應,您要是沒為我做過什麼事,至少總想到過我吧。」

  「這倒有可能,」基督山說,「我還真的想到過您。不過我得說明,從我身上發出去的電波,是不按我的意志自由行動的。」

  「當真?那就請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吧。」

  「事情很簡單,唐格拉爾來我這兒吃過飯。」

  「這我知道,家母和我就是為躲開他才出去的。」

  「他跟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先生共進了晚餐。」

  「您的那位義大利王子?」

  「別說得那麼誇張吧。安德烈亞先生也還不過自稱子爵呢。」

  「您說他是自稱?」

  「我說他是自稱。」

  「那麼他並不是子爵?」

  「哦!這我怎麼知道?他這麼自稱,我就這麼稱他,人家也這麼稱他。這一來,他不就是子爵啦?」

  「您這人可真特別。好吧!請往下說。」

  「往下說什麼?」

  「唐格拉爾先生來赴宴了?」

  「是的。」

  「和您的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子爵一起用的餐?」

  「和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子爵一起用的餐。另外還有他的父親侯爵先生,唐格拉爾夫人,德·維爾福先生和夫人,都是些可愛的人兒,還有德布雷先生,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還有誰來著……讓我想想……噢!德·夏托-勒諾先生。」

  「他們有沒有提到我?」

  「一句也沒提到。」

  「糟糕。」

  「此話怎講?我還以為,如果說大家把您給忘了,那可是正中您的下懷呢。」

  「親愛的伯爵,要是大家都沒提起我,那就是說他們心裡還都想著我,這下我可完了。」

  「人家想著您又怎麼啦,只要唐格拉爾小姐沒不就行了?喔!對了,敢情她待在家裡,照樣也能想您啊。」

  「噢!我敢肯定沒這事;除非她是以我想她的同樣方式在想我。」

  「奇妙的心靈感應!」伯爵說,「這麼說,你們倆彼此都在恨對方?」

  「您聽我說,」莫爾塞夫說,「要是唐格拉爾小姐肯發善心作出犧牲,讓我不必為她這麼受苦受難,要是她能開恩讓我擺脫我們兩家訂下的婚約的羈絆,那我就真是感激不盡了。總之,我覺著唐格拉爾小姐當個情婦挺可愛,可要當妻子,去它的吧……」

  「原來,」基督山笑著說,「您想未婚妻,就是這樣想的呀?」

  「哦!天哪!對,是不怎麼客氣,這沒錯,但至少沒做假。可是我這夢想是沒法實現的;作為通向一個既定目標的步驟,唐格拉爾小姐是非得當我老婆不可的,也就是說,她要和我在一起生活,在我身邊想心事,在我身邊唱歌,在離我不到十步路的地方吟詩彈琴,而且今生今世我甭想甩開她,這真叫我想到就怕。一個情婦,親愛的伯爵,那是可以分手的。可是妻子,唉!那就是另一回事嘍。近也罷,遠也罷,反正你非得跟她拴在一起不可。要跟唐格拉爾小姐拴在一起,哪怕是遠遠的,我想著就心裡發怵。」

  「您這人可真挑剔,子爵。」

  「對,因為我常想著一件不可能的事。」

  「什麼事?」

  「像家父當初那樣為自己找一個妻子。」

  基督山臉色發白了。他望著阿爾貝,手裡擺弄著精緻的手槍,把槍簧扣得連連作響。

  「這麼說,令尊當初很幸福嘍?」他說。

  「伯爵先生,我對家母的看法,您是知道的:她是一位天使。您看她,還是像從前一樣美麗、聰明,風度甚至比從前更迷人。我剛從特雷波爾回來。換了別的兒子。喔!天哪!成天陪著母親要不是為了討好她,就好比是在受苦役。而我呢,我和家母形影不離地待了四天,我可以對您這麼說,我覺得自己是在特雷波爾親承瑪勃仙后和提泰妮婭[2]的謦欬,這四天過得那麼舒心,那麼悠閒,那麼充滿詩意。」

  「這種完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所以聽您這麼一說,誰都會鐵下心來,寧可做單身漢了。」

  「可不是,」莫爾塞夫說,「我正因為知道這世上有這麼一個完美的女人,所以才不想操那份心,去娶什麼唐格拉爾小姐。不知您有沒有注意到,我們的自私,往往會給屬於自己的東西蒙上一層耀眼的光彩。在瑪爾萊或福森首飾鋪的櫥窗里閃閃發亮的鑽石,到了我們手裡以後,就會更加光彩奪目。可是倘若有人證明給您看,還有一顆成色更純的鑽石,而您註定這輩子只能有這顆成色稍差的鑽石,您想想,那時候心裡多不是滋味啊?」

  「難以免俗呵!」伯爵低聲說。

  「所以,倘若哪天歐仁妮小姐發覺我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子,我這不到十萬法郎的家當,跟她的百萬家財是根本無法相提並論的,那我可就謝天謝地嘍。」

  基督山微微一笑。

  「我還想到過另一個主意,」阿爾貝接著說,「弗朗茲喜歡怪誕的東西,所以我就想把他弄得神魂顛倒,讓他去愛上唐格拉爾小姐。可是,我用最誘人的筆調給他寫了四封信,他的答覆卻始終如一:『我這人是有些荒誕不經,這沒錯,可是我還沒荒唐到許下諾言就要變卦的地步。』」

  「這就是所謂的真誠友誼:把自己只想讓她當情婦的女人,去塞給別人。」

  阿爾貝笑了笑。

  「順便提一句,」他接著說,「這位親愛的弗朗茲到巴黎了。不過這跟您沒什麼關係,您好像並不喜歡他,是嗎?」

  「我不喜歡他!」基督山說,「哎!我親愛的子爵,您什麼時候見到我不喜歡弗朗茲先生啦?所有的人我都喜歡。」

  「我也包括在所有的人里囉……謝謝。」

  「喔!咱們別把意思弄擰了,」基督山說,「我對所有的人,都像天主讓我們去愛鄰人那樣地愛他們。我所恨的,只是幾個人而已。還是講講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吧。您說他回來了?」

  「對,是德·維爾福先生把他喚回來的。這位先生看來也急不可耐地要把瓦朗蒂娜小姐嫁出去,就像唐格拉爾先生急不可耐地要把歐仁妮小姐嫁出去一樣。照這樣看來,做父親的有個長大了的女兒放在家裡,心裡就會老大的不自在。我看哪,他們非得折騰到血壓升高、脈搏每分鐘九十次,折騰到把女兒打發出門,才會完事。」

  「可是,人家德·埃皮奈先生就不像您。他受這份罪並沒口出怨言啊。」

  「豈止這樣,他可是真把它當回事啦。他一本正經地打著白領帶,已然在談論成家以後如何如何了。而且,他對維爾福先生夫婦尊敬極了。」

  「他倆也消受得起這份敬意吧?」

  「我想是的。在一般人的眼裡,維爾福先生雖然嚴厲,但很公正。」

  「好極了,」基督山說,「現在至少有一個人,您對他不像對可憐的唐格拉爾先生那樣不留情面了。」

  「或許是我不必娶他女兒的緣故吧。」阿爾貝說著,哈哈大笑。

  「說實話,親愛的先生,」基督山說,「您這麼自鳴得意可真叫人受不了。」

  「我?」

  「對,您。來支雪茄吧。」

  「好的。可我怎麼自鳴得意啦?」

  「您不是在這兒為自己辯解,一個勁兒地想不娶唐格拉爾小姐嗎?其實,這事您大可不必多費心思,說不定先提出解除婚約的還不是您呢。」

  「呵!」阿爾貝睜大雙眼說。

  「呣!人家總不至於,子爵先生,總不至於硬把您的脖子塞進門裡去吧。得!說正經的,」基督山換了種語調說,「您真的想毀約?」

  「我肯為此出十萬法郎。」

  「嗯!算您走運:唐格拉爾先生準備出兩倍價錢來達到同樣的目的。」

  「此話當真,我真的交了這種好運?」阿爾貝說這話時,一絲不易覺察的陰影掠過了他的額頭,「親愛的伯爵,唐格拉爾先生總該有他的理由吧。」

  「啊!瞧您這又驕傲又自私的模樣!好極了,我算領教了,您對別人的自尊心可以掄起斧子去砍,別人用針戳您一下,您就叫起來了。」

  「不是的!可我覺著唐格拉爾先生……」

  「應該喜歡您,是嗎?嗯!唐格拉爾先生是個口味很糟糕的人,這事兒已經定了,他更喜歡的是另外一位……」

  「誰?」

  「我也不知道;您得多研究,多觀察,別放過任何蛛絲馬跡,這對您會有好處的。」

  「好,我明白。我想告訴您,家母……噢!不是家母,我說錯了,家父想舉辦一個舞會。」

  「在這時候舉辦舞會?」

  「夏季舞會現在挺時興。」

  「就算不時行,只要伯爵夫人願意,也能讓它時行起來。」

  「不錯。您知道,來客都是有身份的人物;七月里留在巴黎的,都是真正的老巴黎。不知能否勞駕,請您代我邀請二位卡瓦爾坎蒂先生?」

  「舞會定在哪天?」

  「星期六。」

  「那時候老卡瓦爾坎蒂先生已經走了。」

  「可小卡瓦爾坎蒂先生還在。您能賞臉把小卡瓦爾坎蒂先生一起帶來嗎?」

  「您聽我說,子爵,我跟他並不熟。」

  「您跟他不熟?」

  「是啊。三四天前我才跟他初次見面,他的事我可負不了責任。」

  「您自己不是請他吃飯了嗎!」

  「那就另當別論了。他是一位為人正直的神甫介紹給我的,可沒準神甫自己就上了當。您最好直接去邀請他,別讓我當中間人。要不然,改天他娶了唐格拉爾小姐,您就該罵我插手,要來跟我決鬥了。再說,我自己還不知道去不去呢。」

  「去哪兒?」

  「您的舞會唄。」

  「幹嗎您不去?」

  「首先,因為您還沒邀請我。」

  「我這不是特地來邀請您的嗎。」

  「哦!您真太好了。我也可能脫不開身。」

  「我告訴您一件事,您就會撥冗賞光了。」

  「您說說看。」

  「家母請您去。」

  「德·莫爾塞夫夫人?」基督山打了個激靈。

  「噢!伯爵,」阿爾貝說,「我跟您說過,德·莫爾塞夫夫人有事是從不瞞我的。要是您還沒體驗過我剛才說的那種電流感應,那準是您根本沒有這種感應神經的緣故,因為那四天裡我們除了談您,簡直就沒談別的事情。」

  「談我?我真是受寵若驚。」

  「您知道嗎,我們這是在享用研究您的特權:您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問題。」

  「哦!我在您母親眼裡也是一個問題?說實話,我還以為,以她的理智明達,她是不會這麼喜歡想像的呢!」

  「親愛的伯爵,您在家母眼裡,就跟在別人眼裡一樣,您在每個人眼裡都是個問題。但您是個人人都在思考,卻沒人知道答案的問題,您對大家始終還是個謎。所以您盡可以放心。不過家母常說,她不明白您怎麼會這麼年輕。我想她在心裡是把您當作卡利奧斯特羅[3]或德·聖日耳曼伯爵[4]了,正像G侯爵夫人把您當作魯思文勳爵一樣。等下回您去看德·莫爾塞夫夫人時,她一定會更確信那種想法。這對您來說是小菜一碟,因為您既有卡利奧斯特羅的點金石,又有德·聖日耳曼伯爵的機智穎異。」

  「多謝您這麼關照我,」伯爵微笑著說,「但願有這種種揣測的夫人們不致對我感到失望。」

  「那麼您星期六是去的囉?」

  「既然德·莫爾塞夫夫人請我去。」

  「您真太好了。」

  「唐格拉爾先生去不去?」

  「喔!他們一家三口都在邀請之列;是家父去請的。我們也要去請那位了不起的當代阿蓋索[5]·維爾福先生,但並不抱很大希望。」

  「諺語說得好,永不失去希望。」

  「您跳不跳舞,親愛的伯爵?」

  「我?」

  「對,您。您跳舞有什麼可以讓人吃驚的呢?」

  「啊!沒錯,要是我還不到四十……噢,我不跳舞。但我喜歡看人跳舞。德·莫爾塞夫夫人,她跳舞嗎?」

  「她也從來不跳舞。你們可以聊天,她很想跟您談談!」

  「此話當真?」

  「我用名譽擔保!我還可以告訴您,您是第一個使家母這麼感到好奇的人。」

  阿爾貝拿好帽子,起身告辭。伯爵一直把他送到門口。

  「我在暗自責備自己。」走到台階前,伯爵止住他說。

  「為什麼?」

  「我過於冒失了,我不該和您講起唐格拉爾先生。」

  「正好相反,您儘管再跟我講,常常講,時時講,而且,還要用這樣的口氣講。」

  「好!那我就放心了。順便問一下,德·埃皮奈先生還有幾天到?」

  「最多五六天吧。」

  「那他什麼時候結婚?」

  「德·聖梅朗先生夫婦一到就結婚。」

  「那麼,等他到了巴黎,就請您帶他來見我。儘管您說我不喜歡他,我還是要對您說,我很高興見到他。」

  「好的,您的吩咐一定照辦,閣下。」

  「再見!」

  「星期六見,說定了吧?」

  「那當然!一言為定。」

  伯爵目送阿爾貝離去,一面揮手向他致意。等阿爾貝乘上了敞篷馬車,基督山轉過身來,發現貝爾圖喬站在他背後。

  「怎麼樣?」他問。

  「她上法院去了。」管家回答說。

  「在那兒待了多久?」

  「一個半鐘頭。」

  「後來就回家了?」

  「直接回的家。」

  「好吧!親愛的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我現在建議您去諾曼第,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對您說起過的那塊小小的地產。」

  貝爾圖喬鞠躬退下。他接到的這項命令正中他的下懷,所以他連夜就出發了。

  [1]法國北部小港,瀕臨英吉利海峽。

  [2]兩人均為莎士比亞筆下的仙女,分別見於《羅密歐與朱麗葉》和《仲夏夜之夢》。

  [3]參見第五十三章腳註。

  [4]德·聖日耳曼伯爵(約1710—1784):十八世紀著名冒險家,在法國很有名氣。他自稱在耶穌基督的時代即已降生,常以神乎其神的所謂回憶在沙龍和宮廷中語驚四座,特別擅長講故事,機智過人。

  [5]德·阿蓋索(1668—1751):十八世紀初的法國政界要人,曾任總檢察官。他雖然不贊同狄德羅的哲學觀點,仍批准狄德羅主編的《百科全書》出版。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