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武牧羊記:錚錚鐵骨,屹立千秋
2024-10-09 03:47:05
作者: 王覺仁
太初四年冬,剛剛上位才一年多的匈奴單于呴犂湖又病死了。匈奴人擁立了他的弟弟、左大都尉且鞮侯為新單于。
對兩年前趙破奴全軍投降匈奴之事,武帝劉徹一直耿耿於懷;只因忙於西征,無暇他顧。如今大宛既已平定,匈奴又再度發生權力更迭,內部不穩——這看上去似乎是個不錯的機會。
武帝旋即向朝野發布了一道公開詔書,稱:「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后時單于書絕悖逆。昔齊襄公復九世之讎,《春秋》大之。」(《史記·匈奴列傳》)
這道文字十分簡短的詔書,足足用了三個典故,兩個本朝的,一個春秋時期的。
第一個典故,說的是漢高祖七年,劉邦在平城附近的白登山被匈奴冒頓單于四十萬大軍圍困了七天七夜,險些喪命,史稱「白登之圍」。
第二個典故,是劉邦去世後,呂后當政,冒頓單于故意寫信羞辱呂后,說他自己剛喪妻,而呂后喪夫,他倆乾脆一塊兒過算了——此事一直被後來的漢朝人視為奇恥大辱。
第三個典故,說的是西周時期,周天子聽信紀國國君讒言,將齊國第五代國君齊哀公烹殺;到了春秋時期,齊國第十四代國君齊襄公出兵攻滅了紀國——二者相隔九代,算是報了九世之讎。對此,《春秋公羊傳》評價說:「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意思是對於重大的國讎,不僅相隔九世可以復仇,就算相隔一百世同樣可以。
武帝劉徹刻意提出這三個典故,用意不言而喻,就是準備大舉出兵,把這些舊帳和趙破奴的新帳一塊兒跟匈奴算!
剛上位的且鞮侯單于正忙於鞏固權力,沒心思跟漢朝打仗,趕緊寫了一封措辭極其謙卑的信,對武帝說:「我是兒子輩,怎麼敢冒犯大漢天子?大漢天子是我老丈人一輩的啊!」隨後又把前幾任單于扣押的路充國等多批使節全部送還漢朝,還殷勤地獻上了很多禮物。
且鞮侯的話雖然說得低聲下氣,行動上也極力向漢朝示好,但明眼人都知道,這無非是緩兵之計罷了。等他什麼時候整頓完內政,回頭肯定又會跟漢朝大打出手。
對此,武帝劉徹當然心知肚明。
不過他並未挑破,而是裝起了糊塗,然後就坡下驢,接受了且鞮侯的示好和「誠意」。
武帝剛把話說得那麼狠,說要報「九世之讎」,為何這麼快態度就軟化了呢?
原因很簡單,漢朝剛剛在大宛打完兩場大仗,其實非常需要時間休整,不太可能馬上又大舉北征。武帝之所以裝出惡狠狠的樣子,一來是給剛上位的且鞮侯一個下馬威,二來則是試探他的態度。如今,且鞮侯既然這麼識相(至少表面上很識相),給足了武帝面子,那他當然要順著台階下來了。
簡言之,雙方表面上又恢復了和氣,實則都是在為下一步的生死交鋒蓄力。
做戲要做全套。既然人家且鞮侯又是送還被扣使節又是送禮物,漢朝肯定也要有所表示。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春,武帝劉徹就派出了一名使節前往匈奴,並把之前對等扣押的匈奴使節一併送還,還帶去了豐厚的禮物。
這名使節,就是讓後世中國人無比敬仰、千古傳頌的蘇武。
蘇武,杜陵(今陝西省西安市)人。其父就是多次追隨衛青北伐匈奴的蘇建,官至衛尉、代郡太守。憑藉父蔭,蘇武年輕時,便與兄弟一起入宮擔任郎官,後來升任栘中廄監(掌管鞍馬鷹犬的射獵之官)。
此次出使匈奴,蘇武被武帝擢為中郎將,持節,全權代表漢朝。使團成員有副使張勝、隨員常惠等一百餘人。
本以為這只是一趟正常的出訪,畢竟且鞮侯剛剛向漢朝極力示好,雙邊關係有所改善,這種時候不太可能出現什麼變數。
然而,誰都沒料到,匈奴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當蘇武一行抵達匈奴時,發現且鞮侯的態度居然十分傲慢,完全不是漢朝期望的那樣。用班固在《漢書·蘇武傳》的話說,就是:「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
且鞮侯為何如此反覆無常,史書沒有解釋,可能他在短時間內已經整頓完內政,坐穩了單于的位子,所以不必再跟漢朝裝孫子了。
雖然且鞮侯的態度不太友好,但並不等於就會把蘇武等人怎麼樣。因為眼下,漢匈兩國至少表面上還是和平狀態,沒必要為難使節。所以,當蘇武等人完成出訪任務後,且鞮侯按照外交慣例,本來是打算派人護送他們回國的。
可是,一場意外卻在此時從天而降,徹底改變了蘇武的命運。
正當蘇武即將帶領使團回國的節骨眼兒上,匈奴突然爆發了一起叛逃事件,而蘇武等人就被陰差陽錯地捲入了其中。這起事件的策劃者有兩人,一個是匈奴小王,稱「緱王」,姓名不詳;另一個是匈奴將領,名叫虞常。
說起這兩個人,不得不感嘆他們命運多舛,點兒實在是太背了。最初,他們都是渾邪王的部眾(緱王還是渾邪王的親外甥),兩人跟隨渾邪王一起歸降了漢朝。後來,也就是三年前趙破奴北上接應左大都尉的那一次,緱王和虞常不幸就在趙破奴麾下——結果我們都知道了,趙破奴被生擒,所部兩萬多人全部投降了匈奴。
於是,這兩個原本已經歸降漢朝的匈奴人,又作為漢軍成員投降了匈奴。人走了背運就是這樣,混了好些年,結果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點。緱王和虞常早已心屬漢朝,且家人也都在漢朝,現在回到自己國家反而如坐針氈;所以一直暗中策劃,想再度叛回漢朝。
為了確保逃亡路上不被追兵擊殺,他們決定事先綁架一個人質。這個人質就是單于的母親(匈奴人稱單于之正妻為「閼氏」)。有了單于閼氏在手,他們相信且鞮侯一定會投鼠忌器——就算到時候派人追上他們,也絕對不敢動手。
本來這個叛逃計劃跟蘇武等人也扯不上關係,可問題就出在蘇武的副使張勝身上。
虞常在漢朝期間,跟張勝是好友。因為有這層關係,他便暗中找到張勝,提出了一個摟草打兔子的「B計劃」。
所謂「B計劃」,就是在他們動手綁架單于閼氏的同時,順便幹掉眼下匈奴的一個當紅人物——衛律。虞常是這麼對張勝說的:「聽說大漢天子十分痛恨衛律,我有辦法暗殺他。我的母親和弟弟都在漢朝,我若建此功,希望朝廷能給予他們賞賜。」
從史書記載的虞常的這段話來看,他應該沒有向張勝透露打算叛逃的「A計劃」。而虞常之所以要提這個「B計劃」,很可能是想:萬一「A計劃」失敗,只要能幹掉衛律,家裡人多少能得點兒好處,這樣自己就不算白死。
張勝聽他說要幹掉衛律,欣然贊同,馬上送給他一份厚禮,以表支持。
那麼,虞常所說的這個衛律,究竟是何許人,為什麼說大漢天子十分痛恨他呢?
這個衛律,本身是匈奴人;因其父早年便移居漢地,所以漢化程度較深,若不論血統,幾乎可以把他當成漢人。衛律在漢朝期間,與武帝寵妃李夫人之兄、音樂天才李延年交情甚篤。李延年便推薦衛律擔任使節,出使匈奴。作為高度漢化的匈奴人,這種差事無疑很適合衛律。而衛律也勝任這個工作,愉快並圓滿地完成了出使任務。
然而,當他回到漢朝,卻無比震驚地發現——李延年及其一大家子竟然被武帝劉徹給族誅了!
李夫人有三個兄弟,分別是兄長李延年、李廣利和弟弟李季。李夫人得寵時,李延年等三兄弟自然也跟著飛黃騰達——李延年官拜協律都尉(佩二千石印),負責管理樂府;李廣利官拜貳師將軍,且因二征大宛之功受封海西侯;最小的弟弟李季是否封官授爵,史書無載,但也享有出入宮禁之便,頗受榮寵。
約在太初年間,李夫人不幸病故。隨著美人的香消玉殞,武帝劉徹對李家兄弟的寵幸也就大不如前了。據《漢書·佞幸傳》記載,恰在此時,李季又自己作死,「與中人亂,出入驕恣」,就是與宮女淫亂,且恃寵生驕。假如李夫人還在世,估計武帝頂多也就砍掉李季一個人的腦袋,不會搞株連。可現在不同了,李季案發後,李延年依照律法也被連坐,於是兩兄弟的整個宗族就全被誅滅了。
李廣利因遠征大宛之功,僥倖躲過了這場劫難。
衛律作為李延年的好友,且工作都是他介紹的,不免害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遂三十六計走為上,轉身投奔匈奴去了。
因衛律漢化程度深,對漢朝各方面情況了如指掌,所以他在亡奔匈奴後,漸漸受到重用。且鞮侯繼位後,越發賞識衛律,封他為「丁靈王」,讓他參與匈奴的軍國大政。
一個本是大漢使節的人,卻主動投奔匈奴,還成了匈奴的重臣——這樣的人自然為漢朝所不容。所以虞常才會說「漢天子甚怨衛律」,也才會有殺他立功的想法。
總之,虞常的「A計劃」和「B計劃」都有了,接下來就是等一個動手的時機了。
大約在虞常跟張勝密謀的一個月後,也就是蘇武一行即將回國前夕,機會終於出現——且鞮侯率部外出狩獵,王庭守衛空虛。緱王和虞常決定率手下七十餘人突襲王庭,劫持閼氏。
遺憾的是,緱王和虞常一貫點兒背,這次也不例外。他們那七十多個手下中,不幸出了一個叛徒。此人連夜向王庭的留守官員告了密。對方立刻調集部隊,搶先下手,將緱王及其部眾全部砍殺;僅虞常僥倖沒死,被活捉了。
且鞮侯又驚又怒,命衛律徹查此案。張勝這下可慌了神——如果虞常將密謀刺殺衛律一事供出去,不僅自己要完蛋,連整個使團都得被推入火坑。無奈之下,他只好找到蘇武,老老實實交代了事情經過。
蘇武萬萬沒料到,自己和使團竟然會在這起未遂政變中莫名「躺槍」。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蘇武作為正使,只能直面這個嚴重的後果。他對張勝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最後必定牽連到我;若等到被捕而死,豈不是有辱國格!」
說完,蘇武拔出佩刀,準備以死殉國——一旁的張勝和常惠見狀,連忙把他攔了下來。
此時,虞常果然招供了。且鞮侯勃然大怒,立刻召集高官商議,打算把整個大漢使團人員全都殺了。一名重臣則建議勸降,畢竟虞常和張勝企圖暗殺的對象只是衛律,不是單于,還不到將漢使全體誅殺的地步。
且鞮侯冷靜下來一想,好像也是這麼個道理,隨即命衛律去勸降蘇武。
此時的蘇武早已視死如歸。衛律一到,還沒來得及開口,蘇武便對身旁的常惠等人道:「身為大漢使節,有辱使命;就算活下來,還有何面目回漢朝?!」說完再次拔刀刺向自己。
這一回,所有人都阻攔不及,刀鋒刺入蘇武的身體,登時血流如注。衛律大吃一驚,衝上去抱起蘇武,然後騎上快馬,前去召請醫師。經過一番搶救,總算幫蘇武止住了血。半晌,昏迷過去的蘇武才漸漸醒轉。守在一旁、焦急不安的隨員常惠等人見狀,不禁喜極而泣,趕緊用轎子把蘇武載回到使團駐地。
且鞮侯得知蘇武自殺之事,對他寧死不屈的氣節大為欽佩,於是派遣專人日夜照顧他——當然也是為了看住他,防止他第三次自殺。
隨後,且鞮侯命人逮捕了張勝。
過了一段時間,蘇武終於痊癒。且鞮侯屢屢派人前來勸降,卻都無法說動蘇武。此時,虞常已被斬首,張勝遭到囚禁。衛律看出張勝是個軟骨頭,料他必降,便帶著蘇武來見張勝,準備殺雞給猴看。
來到牢房前,衛律便厲聲道:「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指衛律自己),本應立刻誅殺;不過單于網開一面,只要投降,便可不死。」說完,突然拔刀出鞘,做出要斬殺張勝的樣子。
張勝嚇得魂飛魄散,忙不迭地表示自己願意投降。
衛律這才對蘇武道:「副使有罪,你當連坐。」
蘇武淡淡答道:「本非同謀,又非親屬,何謂連坐?」
衛律語塞,便徑直把劍比到了蘇武面前。可蘇武卻紋絲不動。
蘇武不是張勝。作為一個已經「死」過兩回的人,還會怕你用死亡來威脅嗎?
衛律見硬的不成,只好來軟的,隨即收刀入鞘,道:「蘇君啊,我衛律之前背棄漢朝,投奔匈奴,有幸蒙受單于大恩,封我為王,擁眾數萬,牛馬漫山遍野,得享富貴如此!蘇君今日若降,明日便和我一樣。否則的話,白白拋屍荒野,又有誰知道你的忠心呢?」
蘇武默然不語,壓根兒不想搭理他。
衛律又道:「蘇君若肯聽我的,投誠之後,便可與我為兄弟;若不肯聽,今後再想見到我,那可就難了。」
這話說得就有些自戀了。看來,不把話挑明,這傢伙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嘴臉。
蘇武忍不住罵道:「你身為大漢臣子,卻不顧恩義,背叛主上,拋棄父母,投降匈奴,甘為蠻夷,我何必要見你!況且,單于信任你,給你生殺之權,你卻不會善用,反而要刺激兩國君主互斗,坐觀禍敗。你應該知道,當初,南越殺漢使,結果變成漢之九郡;大宛殺漢使,郁成王頭顱被懸掛在長安北闕;朝鮮殺漢使,其國一朝覆滅。現在,就差匈奴了。你明知我不肯降,卻苦苦相逼,結果只能導致兩國交戰。匈奴的覆滅,就從我身上開始吧!」
衛律被罵了個狗血噴頭,這才徹底死心,只好如實回報單于。
且鞮侯內心對蘇武越發敬重,於是越不肯放棄。他不相信蘇武是鐵打的。既然好話說盡還是沒用,那就讓你吃點兒苦頭。隨後,且鞮侯就把蘇武關進了地窖,並且不給他提供食物和水。
就這樣,蘇武躺在冰冷的地窖里,平靜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一般來講,到了這一步,蘇武的故事差不多也該畫上句號了。可是,就連蘇武可能都沒想到,自己的生命力竟然如此頑強——他在地窖里關了好些天,粒米未進,滴水未飲,雖然身體十分虛弱,但始終都有一口氣在。
恰在此時,天上下起了大雪,融化的雪水順著地窖的縫隙滲了進來。據《漢書·蘇武傳》記載,也許是憑著本能的求生欲,奄奄一息的蘇武「齧雪與旃毛並咽之」,即吞吃冰雪和皮衣上的羊毛,然後奇蹟般地活了下來。
且鞮侯大為驚訝,認為蘇武有神靈相助,於是就把他流放到了極度苦寒的北海(今西伯利亞貝加爾湖),讓他放牧一群公羊。最後,且鞮侯對蘇武說了這麼一句話:「等到公羊產奶的那天,你就可以回國了。」
公羊當然不會產奶,就像太陽不會打西邊出來一樣。且鞮侯用這種近乎殘忍的幽默,宣判了蘇武的「無期徒刑」。也許在且鞮侯看來,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不管是對匈奴的仇恨,還是對漢朝的忠誠,都將被時光的流水洗刷殆盡。所以,他相信總有那麼一天,蘇武會跪在他的面前,向他臣服。
然而,且鞮侯錯了。
這世上有一種東西,是可以不被時間改變、不被苦難壓垮、不被死亡摧毀的。這種東西,就叫作氣節。
當蘇武被流放到極北的冰天雪地時,他身無長物,只有那根出國前武帝頒發給他的大漢使節的節杖,一直伴隨著他。白天牧羊,節杖就緊緊握在他的手裡;夜裡睡覺,節杖就靜靜躺在他的身旁。
「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漢書·蘇武傳》)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節杖上裝飾的氂牛尾都掉光了,拿在手上就像一根光禿禿的燒火棍。可蘇武持節牧羊的身影,卻始終巍然挺立。隨著歲月流逝,風霜染白了他的鬚髮,皺紋爬滿了他的臉頰,但蘇武遙望故國的目光,卻一直那麼執著而堅定。
從漢武帝天漢元年被流放,到漢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幸而歸國,蘇武在西伯利亞那個煉獄般的苦寒之地,整整待了十九年。
「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鬚髮盡白。」(《漢書·蘇武傳》)
相信,那根陪伴蘇武歷盡苦難的節杖,一定也跟隨他回到了長安。
相信在蘇武的家中,這根飽經滄桑的節杖一定會像聖物般被供奉起來。
對蘇武的後人而言,乃至對後世的無數中國人而言,那已經不是一根節杖,而是一根堅貞不屈的錚錚鐵骨,是一種蔑視一切苦難的傲然氣節,更是華夏民族屹立千秋、傳承萬世的精神脊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