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征大宛:一場代價慘重的勝利
2024-10-09 03:47:02
作者: 王覺仁
李廣利和趙破奴接連遭遇慘敗的消息傳回長安後,滿朝文武大為震驚。自今上劉徹即位以來,漢朝似乎還從未在軍事上遭受如此重大的挫折、蒙受如此巨大的恥辱!
接下來該怎麼辦?
兩線作戰肯定是不行了,漢朝只能集中力量對付一個敵人,才有轉敗為勝的可能。對此,公卿百官大多認為,應該命李廣利罷兵,放棄對大宛的征伐,然後集中優勢兵力攻擊匈奴。畢竟,匈奴才是漢朝的宿敵和心腹大患。至於大宛,不過是個跳樑小丑,日後再收拾也不遲。
可武帝的想法卻與群臣截然相反。
在他看來,堂堂大漢帝國,若是連大宛這麼一個蕞爾小國都打不下來,那麼其他西域國家必定會輕視大漢。其結果,不但得不到汗血寶馬,而且大夏、烏孫、輪台(今新疆自治區輪台縣)等國今後也都不會把漢使放在眼裡,漢朝將成為天下萬邦的笑柄。
這如何能忍?!
為了統一思想、排除雜音,劉徹旋即把力主放棄西征的朝臣鄧光等人打入了大牢。隨後,劉徹下令進行全國總動員,一邊延續之前的做法,大批赦免監獄囚犯,並招募天下郡國「惡少年」,全部編入遠征軍;一邊從各處邊塞徵調騎兵部隊。大約花了一年時間,陸續集結到敦煌的西征大軍達到了六萬人,而自願從軍的還不算。
遠征軍下設五十多名校尉,相當於五十多個團級作戰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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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勤方面,劉徹也不惜血本,一共調集了十萬頭牛、三萬匹馬,另有驢和駱駝數萬匹(頭);此外如糧秣、兵器及各項補給也十分充足。
如此大規模的戰爭動員,必然給各級官府和天下百姓增加了極大的負擔。其煩擾紛亂的情形,司馬遷在《史記·大宛列傳》中,用四個字做了概括——「天下騷動」。
稍後,劉徹得到情報,稱大宛國首都貴山城的城中沒有水井,飲用水都要到城外的河流汲取。針對大宛的這一軟肋,劉徹又專門調派了一批水利工程人員,命他們隨軍出征,主要任務就是將河流改道,從而切斷貴山城的水源,將大宛的君臣百姓困死城中。
另外,劉徹還另行委派了兩名養馬專家,稱為「執馬校尉」和「驅馬校尉」,專門負責攻克大宛後為朝廷選取優良的汗血馬。
六萬多人的大軍剛剛集結完畢,劉徹仍然覺得兵力不夠,於是挖空心思地發布了一道特殊的徵兵令。這道命令專門針對「七科」之人。所謂七科,指的是七種身份低賤的人,包括犯過罪的小吏、流民、贅婿、商人,以及曾經當過贅婿或商人的,還有父母、祖父母當過贅婿或商人的。
古人的社會歧視,今天看來十分匪夷所思,可在當時卻是天經地義的。這七種人,大致都屬於「賤民」;朝廷需要人去當炮灰的時候,他們自然衝鋒在前。更可憐的是,這些人去當兵打仗還不能吃國家糧,只能自備乾糧。
為了防備匈奴趁機南下,劉徹又大舉徵調了十八萬邊防軍,一部分進駐酒泉、張掖以北,一部分駐紮在居延(今內蒙古自治區額濟納旗)、休屠(今甘肅省民勤縣東北)一帶。
做完這一切,劉徹才給李廣利下達了二征大宛的命令。
太初三年夏,大軍浩浩蕩蕩地從敦煌出發。如果說,第一次西征李廣利率領的是一支雜牌軍;那麼這一次,他麾下的這支大軍無疑更加駁雜,屬於一鍋亂燉的「大雜燴」。
儘管其戰鬥力跟上次一樣可疑,可盛大的軍容還是頗能唬人的。西域沿途那些小國,上次不約而同給李廣利吃了閉門羹,這回的態度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紛紛打開城門,殷勤地給漢軍提供飲食。
唯一一個不識時務的小國,就是輪台,仍舊跟上次一樣城門緊閉。漢軍前鋒怒而攻城,打了幾天,沒打下來;直到李廣利的主力抵達,才將其攻克。李廣利隨即下令屠城,男女老少一個不留。
雖然屠城之舉頗為殘忍,卻有效震懾了接下來的其他國家,所以後面的行軍就順利多了。很快,李廣利大軍便推進到了大宛邊境。漢軍僅先遣部隊便有三萬人,立刻對大宛的邊境城池發起進攻。大宛軍隊出城迎戰,卻被漢軍的漫天箭雨射殺了大半,慌忙逃回城中固守。
李廣利也不戀戰,旋即繞過這座邊城,率大軍直撲大宛的邊境重鎮郁成城,即郁成王的本部。
起初,李廣利打算強攻這座堅城,卻又擔心萬一久攻不下,會生變數。旋即改變主意,只留部將王申生率一千餘人,在此監視郁成王動向,自己則率大軍繞過郁成城,直取大宛首都貴山城。
上次之所以不敢繞道而行,是因為兵力薄弱,容易被敵軍前後包抄、圍而殲之。而這回,漢軍兵卒眾多,即便被圍,也足以分兵抵禦,所以毫無壓力。
事實證明,李廣利的這次決策是對的。
大軍兵臨貴山城下後,李廣利便按照事先擬訂的計劃,命隨軍工程人員將城外的河流改道,切斷了城中的水源。之後,大軍開始圍攻貴山城。
大宛守軍也很頑強,一直在奮力抵抗。漢軍連攻了四十多日,這座都城依舊巋然不動。不過,缺水的問題最終還是擺在了大宛軍民的面前——經過這一個多月的困守,城中的儲備水已經消耗殆盡,再硬撐下去,不光士兵們打不了仗,城中居民不分貴賤全都會渴死。
大難臨頭之際,就是離心離德之時。大宛城中的達官貴人們絕不願意拿著全家老少的性命陪國王玉碎,於是暗中開了個碰頭會,然後一致認為:「就因為國王把汗血馬藏了起來,並殺害漢使,才落到今天這步田地。而今之計,只有幹掉國王、獻出寶馬,才能讓漢軍解除圍困;即便圍仍不解,到時候再力戰而死,也為時不晚。」
眾人計議一定,隨即聯手發動政變,攻入王宮,斬殺了大宛國王毋寡。
恰在此時,貴山的外城也被漢軍攻陷了,大宛貴族出身的勇將煎靡被俘。達官貴人們一片慌亂,趕緊派代表提著國王毋寡的人頭來見李廣利,向漢軍求和。
之所以是求和,而不是直接投降,原因在於此時的大宛仍有跟漢軍談判的籌碼:
首先,李廣利兩次出征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汗血馬;如果把大宛貴人們逼急了,他們是可以把所有汗血馬全部殺掉的。到時候,就算李廣利占領了貴山城也沒用——從戰略目的上講,這樣的勝利與失敗無異。
其次,大宛與附近的康居國(首都卑闐城,今中亞巴爾喀什湖西南)是同盟關係。貴山城剛一被圍,大宛就派了人向康居求救;雖說康居也懼怕漢軍兵盛,不敢輕易發兵——但對漢軍而言,終究是一種近在咫尺的威脅。
最後,雖然貴山城的水源被漢軍切斷了,城中缺水嚴重,但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因為,大宛不久前剛剛抓了一些漢人,其中就有會鑿井的工匠。雖說水井一時半會兒也鑿不出來,而且鑿下去也不見得一定有水——但畢竟給了大宛人絕處逢生的希望,也多少給了他們堅持下去的底氣。
對於大宛手中的這些籌碼,李廣利也很清楚,所以權衡利弊後,便同意了對方的停戰要求。大宛隨即把所有汗血寶馬全部獻出,供漢軍挑選,並全力為漢軍將士提供飲食。漢軍的兩名養馬專家精心挑選了最優良的汗血馬數十匹,次優及母馬三千多匹。至此,李廣利總算是不辱使命,完成了武帝劉徹交給他的任務。
緊接著,按照古往今來大國征服小國的慣常做法,李廣利扶植了一個親漢的大宛貴族昧蔡,立他為新國王。最後,李廣利代表漢朝與這個大宛新政府簽訂了和平條約,旋即班師回朝。
漢軍雖然征服了大宛,但後面仍有餘波未平——那個鎮守大宛東部邊境的郁成王,也就是殺害大漢使團的兇手,還沒有伏誅。
就在李廣利主力拿下貴山城的同時,留在郁成城附近監視的王申生部,卻遭到了郁成王的攻擊。該部僅一千餘人,寡不敵眾,遂全軍覆沒,王申生戰死,麾下僅數人脫逃,好不容易才與李廣利主力會合。
李廣利聞報,立刻命搜粟都尉上官桀率部進攻郁成城。郁成王不敵,亡奔康居。上官桀緊咬不放,一路追到了康居。康居國王眼見大宛已被漢軍征服,此時他若收留郁成王,無異於引火燒身、自取滅亡,遂毫不猶豫地將郁成王捆了起來,直接交給了上官桀。
上官桀命麾下騎兵趙弟等四人,以最快速度把郁成王押送到主帥李廣利處。趙弟擔心路上有什麼閃失,索性一刀砍下郁成王的腦袋,然後拎著人頭去交差。
這個叫趙弟的人絕對沒想到,就因為這圖省事的一刀,他不但在青史中留下了大名,而且回朝後竟然被武帝封為了新畤侯,可謂一步登天。
人的命運有時候就是這麼難以捉摸。李廣十六歲從軍,戎馬一生,殺敵無數,卻到死都難以封侯。可這個叫趙弟的幸運傢伙,卻因為這不費吹灰之力的一刀,就贏得了無數人夢寐以求、名將李廣至死不得的侯爵之位。
要說論功行賞,趙弟這一刀實在算不上什麼功勞。郁成王是康居國王抓的,人是交給上官桀的;趙弟不過是奉命把人押到李廣利那兒罷了,頂多也就跑一趟差的苦勞,賞一些錢或升幾級官就足夠了,何來封侯授爵之大功呢?
可見,從趙弟封侯這件事來看,武帝劉徹的賞罰尺度實在是有些隨性。他很可能是因為得到了垂涎已久的汗血寶馬,又聽說郁成王是趙弟殺的,一高興,便不管具體情況如何,隨手就給趙弟封了個侯。
李廣利大軍回朝時,沿途那些西域小國得知大宛已被征服,對漢朝的態度自然極為恭順,紛紛派遣王族子弟帶上貢品,跟隨漢軍前往長安;並且從此不再回國,而是留在漢朝作為人質。
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春,李廣利大軍回到了長安。
漢軍通過兩次遠征,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取得了武帝劉徹想要的勝利——汗血寶馬到手了,連帶著也獲得了西域諸國對漢朝的敬畏和臣服。
然而,這場勝利的代價卻是慘重的,可以用「勞師糜餉、損兵折將」來形容。
第一次西征,漢軍死了數萬人,幾近全軍覆沒;第二次西征,武帝劉徹進行了全國性的戰爭總動員,其間耗費的人力、財力、物力難以勝數。為了兩次遠征,武帝劉徹還進行了兩輪大規模徵兵:首輪徵兵就達到了六萬多人;第二輪徵兵對象是「七科」,具體數量史書無載,但至少也有兩萬人——總計投入兵力應該在八萬到十萬之間。
可最後生還的有多少呢?
據司馬遷在《史記·大宛列傳》中記載,二次西征,「軍入玉門者萬餘人」,死亡率大約達到了百分之八十;另外,出征時三萬匹戰馬,回來也只剩下「千餘匹」,戰損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至於牛、驢、駱駝及各項物資,估計基本上也都損耗一空了。
另據司馬遷記載,第二次西征,其實士兵「戰死不甚多」,大部分反而是死在了獲勝後班師回國的路上。而他們的死因,說起來則匪夷所思:「將吏貪,多不愛士卒,侵牟之,以此物故眾。」(《史記·大宛列傳》)意思就是上至將軍,下自各級官吏,大多不體恤士兵,且肆意侵害掠奪(如侵吞軍餉、欺凌虐待等),導致死亡人數眾多。
打仗總要死人,但是大量士兵沒有死在殺敵的戰場上,卻死在自己長官的手裡——無論如何都是不可原諒的。對此,作為主帥的李廣利顯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然而,武帝劉徹要的只是結果——勝利的結果,至於死了多少人、怎麼死的,他一點兒都不在乎。用司馬遷的說法,就是「天子為萬里而伐宛,不錄過」(《史記·大宛列傳》)。天子劉徹鑑於李廣利遠行萬里征伐大宛,勞苦功高,所以不追究他的過錯。
造成大量士兵冤死、慘死的重大領導責任,就這樣被天子劉徹輕巧帶過、直接無視了。
於是,李廣利如願以償地被劉徹封為了海西侯;另一個被封侯的就是上文提到的趙弟。除了他們,一大批生還將吏也踏著士卒們的累累屍骨,春風滿面地登上了人生巔峰:搜粟都尉上官桀擢升為少府,將領趙始成擢升光祿大夫,將領李哆升任上黨太守;另外,榮升九卿高位的軍官有三人,升任諸侯相、郡守等二千石官員的有一百餘人,升任一千石官員的有一千餘人。
當然,有幸生還的普通士兵也拿命換回了應有的封賞:首先是自願從軍的,其所獲得的官位都超過他們自己的期望值;其次是以前犯過罪的,從此一律赦免;最後,所有士卒每人都獲得了四萬錢的賞賜。
反正最後活著回來的,都或多或少改變了命運,可謂皆大歡喜。而那百分之八十戰死或被凌虐而死的人,則永遠躺在了大漠黃沙之中,任禿鷲啄食他們的血肉,任風霜侵蝕他們的白骨,最後變成一個個無名路標,告訴後來人,漢朝通往西域的道路,是用什麼鋪成的……
在付出慘重的代價征服大宛後,「西域震懼」(《漢書·西域傳》)。從此,漢朝使團出訪西域各國就變得順利多了。為了進一步便利使團和漸漸興盛起來的商旅駝隊,漢朝在東起敦煌(今甘肅省敦煌市)、西至鹽澤(今羅布泊)的一路上,修建了大量驛站;另外,又在輪台、渠犁(今新疆自治區庫爾勒市西南)一帶,派駐武裝屯墾部隊,每一處據點都有數百人,然後設置屯墾官和校尉進行管轄。
一年多後,大宛國內又發生了一次變故。大宛的達官貴人們認為國王昧蔡過於諂媚漢朝,就聯手幹掉了他,擁立前國王毋寡的弟弟蟬封。可昧蔡畢竟是漢朝立的,如今他們這麼幹,必然會引起漢朝的不滿。為此,這幫人又想了一招,把蟬封的兒子送去漢朝作為人質。武帝劉徹見他們也算懂事,便不予追究;遂派出使節前往大宛,對蟬封進行賞賜,並承認了他的合法性。蟬封趕緊承諾,以後每年都會向漢朝進貢兩匹最優質的汗血寶馬。
在流了足夠多的血之後,這場由「寶馬」引發的滔天大禍,才算是塵埃落定、徹底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