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匈博弈:從文斗到武鬥
2024-10-09 03:46:59
作者: 王覺仁
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的秋天,可謂大漢帝國的「多事之秋」。就在李廣利西征大宛遭遇慘敗的同時,另一支由猛將趙破奴率領的精銳騎兵也在漠北折戟沉沙,整支部隊兩萬多人成建制地投降了匈奴。
這是大漢帝國自元狩四年漠北大捷、霍去病「封狼居胥」後,在對匈戰場上遭受的最嚴重的一次挫折,也是整個武帝一朝對匈戰爭中最難堪的一次失敗。
要說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有必要回顧一下漠北大捷以來,漢朝與匈奴這些年間在總體上的博弈態勢。
早在元鼎三年(公元前114年),即匈奴在漠北大決戰遭遇重創的五年後,伊稚斜單于就死了,其子烏維繼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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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維單于上位前後的十多年間,是匈奴的戰略收縮期和休整期。一方面,匈奴在漠北慘敗後元氣大傷,需要時間休養生息,恢復實力;另一方面,烏維繼位後,也需要一段時間鞏固個人權力。因此,這一時期的匈奴根本不敢也無暇再入寇漢朝,雙方基本上相安無事。
漢朝利用這個戰略機遇期,通過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開始執行「斷匈奴右臂」的戰略計劃,逐步展開對西域的經略。十來年間,烏孫、大宛、月氏、大夏等西域國家紛紛與漢朝建立了外交關係;雙方的外交活動日益頻繁,在相當程度上遏制了匈奴在西域的勢力。
當然,匈奴絕不會輕易退出西域。雖然被漢朝重創,但其地理位置比漢朝更靠近西域,擁有近水樓台的地緣戰略優勢,所以對諸多西域國家仍然具有較強的影響力。
這些被夾在漢、匈之間的西域諸國,通常都採取兩邊不得罪的騎牆態度。差別只在於偏倚的程度——有些離匈奴較遠的,會更傾向於漢朝,如烏孫;有些距離較近的,則仍偏向於匈奴,如車師、樓蘭。
司馬光就稱:「然西域以近匈奴,常畏匈奴使,待之過於漢使焉。」(《資治通鑑·漢紀十三》)
越靠近匈奴的西域小國,對匈奴的使節越是畏懼、恭順,而對待漢朝使節的態度就差了很多。匈奴遂利用這種威勢,迫使某些小國攔截並擊殺漢朝使團,破壞漢朝對西域的經略。
甘當匈奴馬前卒的,主要就是車師(今新疆自治區吐魯番市)和樓蘭(今新疆自治區若羌縣)。這兩個小國都位於玉門關外,一北一南扼守著漢朝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遂利用這一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當起了車匪路霸,多次截殺漢使,屬於典型的為虎作倀。
對此,武帝劉徹當然不能忍。
看來,要想經略西域,只能是外交和軍事手段雙管齊下,缺一不可。
元封三年,武帝命多次參與對匈作戰的猛將趙破奴,率部征討車師和樓蘭。
對付這樣的彈丸小國,自然無須興師動眾。趙破奴只率輕騎七百餘人,便一舉擊破樓蘭,生擒了樓蘭王;繼而又北上大破車師,輕而易舉地拔掉了西域路上的這兩枚釘子。班師回朝後,趙破奴立刻被武帝封為浞野侯。
為了防止匈奴人報復,重新染指河西走廊,武帝旋即下令,於酒泉(今甘肅省酒泉市)至玉門關(今甘肅省敦煌市西北)一線(相當於在整條河西走廊上),修建了無數的碉堡和亭障,以保障這條黃金通道的安全。
兩個「小弟」瞬間被滅,匈奴這個做大哥的當然很沒面子。要是放在以往,匈奴一定會大舉興兵入寇。可今時非同往日,不管心裡再怎麼不爽,烏維單于也只能忍了。
自繼位以來,烏維在對漢戰略上只能採取守勢,儘量不與漢朝發生正面衝突,以便用時間換空間。因此,這一階段的漢匈博弈,主要就集中在了外交層面。
為了迷惑漢朝,烏維單于曾多次派遣使節,「好辭甘言」請求和親。武帝劉徹當然不會輕信匈奴人的甜言蜜語;但現階段與匈奴至少維持表面和平,也符合漢朝的戰略需要——畢竟這些年來,儘管北線無戰事,可漢朝在南面、西南、東面卻從未停止征戰,所以也有先穩住匈奴的必要。
就這樣,漢匈雙方出於同樣的目的,開始在外交上打起了太極推手。
有來無往非禮也。元封四年(公元前107年),武帝派遣北地人王烏出使匈奴——表面上說是磋商和親事宜,目的則是刺探匈奴虛實。
王烏這個人八面玲瓏。他到了匈奴後,為更好地開展工作,就刻意換上匈奴人的服飾,遵從他們的各種習俗;還把使臣節杖棄置一旁,天天在大帳中跟烏維單于談天說地、喝酒吃肉。烏維由此對王烏大生好感,便借著酒勁兒吹牛,說願意將匈奴太子送到漢朝去當人質。
如果烏維真的這麼做,那麼王烏身為使節,顯然是超額完成了任務。王烏很高興,馬上回朝向武帝做了稟報。
武帝很懷疑此言的真實性,就又派了另一個使節楊信,繼續去跟匈奴談,問他們什麼時候把太子送來。
不知是劉徹有意為之,還是純屬巧合,總之這個楊信的性格恰好跟王烏相反,是那種嚴肅刻板型的。所以,他到了匈奴後,言行舉止都是公事公辦的態度,顯得十分高冷。烏維單于這就很不爽了,便對楊信說:「按照以前的慣例,漢朝把翁主(親王之女)嫁過來,嫁妝都極其豐厚,這才算是真的和親,所以我們也不會去侵擾漢朝。可今天你們的要求恰恰相反,是讓我們把太子送去當人質——那我們能得到什麼呢?」
這就叫出爾反爾,食言而肥。
當然了,所謂博弈,就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哪有可能真的言出必行?
楊信如實回報。武帝劉徹也很好玩兒,就又命王烏再去一趟。這就明顯是跟匈奴人打太極了。烏維一看老朋友王烏來了,再度信口開河,說:「我打算親自前往長安,面見大漢天子,與他約為兄弟。」
王烏喜出望外,趕緊回報。
據《史記·匈奴列傳》稱,漢朝隨後便在長安修建了一座官邸,說是專門為了接待單于之用:「漢為單于築邸於長安。」乍一看,貌似武帝劉徹上了烏維單于的當,真的以為人家會來跟他約為兄弟,所以就很熱情地幫他蓋了房子。可實際上,往深了一想,這也就是做做表面功夫罷了,仍然只是武帝的一種博弈手段。
如前文所言,武帝這些年一直在大興土木,蓋的「高樓大廈」和豪華宮殿多了去了,建一座所謂的「單于邸」,相比之下完全是九牛一毛,談不上花什麼錢。所以,武帝此舉其實是在倒逼烏維——你說要來見我,我就特地為你蓋了一座官邸,我們漢朝很夠意思吧?接下來就看你的表現了。
烏維被武帝這麼一逼,就沒什麼招了,便開始耍賴,說:「除非漢朝把最尊貴的官員派來,否則我不跟他說實話。」言下之意,就是怪漢朝之前派去的使節王烏、楊信都只是小官,不夠尊重匈奴。
說完這話,烏維就派了一個使節前來,聲稱是他們匈奴最尊貴的官員,大有要求漢朝派遣對等高官的意思。可事實上,此人在匈奴到底是什麼級別,鬼才知道!還不都是他們一張嘴自說自話。
本來這場太極推手還可以一直打下去,不料突然出現了一個意外,導致漢匈雙方最後從文斗變成了武鬥。
意外就發生在匈奴剛剛派來的這個使節身上。好巧不巧,這人來之前還好好的,可到了長安沒幾天,忽然就生病了。漢朝出於好意,給他送了藥過去——可沒想到,這個倒霉傢伙吃了藥後,非但沒有好轉,反倒一命嗚呼了。
這下,漢朝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人是在你們那兒死的,而且是吃了你們給的藥才死的,這事你能說得清嗎?
武帝劉徹只能吃這個啞巴虧,旋即派了一個叫路充國的使節,護送此人棺柩回國,並奉上黃金數千斤作為厚葬之用,以示撫恤和慰問。為了滿足烏維「派遣對等高官」的要求,武帝還特意讓路充國佩上了二千石的印信——為了出使才臨時佩印,說明路充國本身只是小官。從這個細節亦可見漢匈雙方都在互相忽悠,病死的這個使節在匈奴肯定也只是小人物。
按說漢朝又是護送靈柩又是饋贈重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烏維單于理應領情才對。可遺憾的是,這傢伙卻是個胡攪蠻纏的主兒,非但不領情,還以「漢殺吾貴使者」(《史記·匈奴列傳》)為由,把路充國給扣留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烏維單于終於撕破了他的假面具——所謂「送太子為質」「親自入朝」「約為兄弟」云云,都是忽悠。
隨後,匈奴便以使節被殺為藉口,開始陸續出兵,多次襲擾漢朝邊境。
戰報傳來,武帝劉徹立刻命趙破奴和拔胡將軍郭昌,率部進駐朔方以東,嚴密警戒,以防匈奴大舉南下。
至此,漢、匈之間自漠北大決戰之後「相安無事」的局面被打破了,雙方的博弈從外交轉向軍事,文斗也變成了武鬥。
此時距烏維繼位已經是第八個年頭,距漠北慘敗也已十三年,匈奴經過這些年的休整,實力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恢復,所以就開始蠢蠢欲動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烏維單于摩拳擦掌,準備大舉南侵、一洗漠北慘敗之恥的時候,死神忽然就降臨了。元封六年,烏維一病而亡。其子烏師廬繼位,因年少,被稱為「兒單于」。
少主上位,內部政權不穩。在此形勢下,匈奴不僅顧不上漢朝,且生怕漢朝趁此機會再度北征;遂朝西北方向遷徙,避開了漢匈之間多年來的主戰場。自此,匈奴兵力所及,最東邊只到漢朝的雲中郡,最西邊也只到酒泉、敦煌二郡。
烏師廬繼位後,因年紀太輕,內部各派勢力都不怎麼買他的帳。他為了鞏固權力,遂大肆誅殺,清除異己。如此一來,匈奴高層不免人人自危。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此時,匈奴又遭遇嚴重的雪災,牲畜大量死亡,於是國內形勢更加混亂。太初元年,匈奴左大都尉暗中派人來到長安,向漢朝表示,他準備幹掉兒單于,然後歸降漢朝;只因距離太遠,怕有閃失,希望漢朝能派兵接應。
武帝劉徹聞報,對此高度重視;立刻命將軍公孫敖前往塞外修築一座城池,然後率大軍進駐。因該城池專門用於接應左大都尉,遂取名受降城(今內蒙古自治區烏拉特中旗東)。
太初二年秋,也就是李廣利西征大宛遭遇慘敗之後,武帝劉徹覺得受降城離匈奴仍然太遠,遂命趙破奴率兩萬多騎兵從朔方出發,深入西北大漠兩千餘里,準備挺進到浚稽山,接應匈奴的左大都尉。
就是這一次長途奔襲,葬送了這支部隊。
趙破奴按照約定時間,到達了接應左大都尉的地點。然而,匈奴的兒單于儘管年輕,卻並不笨。他事先察覺了左大都尉的政變圖謀,遂搶先下手幹掉了左大都尉;然後派遣了一支八萬多人的騎兵大軍,對趙破奴發起了進攻。
趙破奴畢竟是身經百戰的猛將,他以寡敵眾,跟匈奴人幹了一仗——非但沒吃虧,反倒俘獲了數千匈奴兵。隨後,趙破奴率部向南撤退。匈奴大軍當然不會放過這條大魚,遂一路追擊。在距離受降城四百里的地方,漢軍被匈奴大軍追上,並被團團包圍。
此時,趙破奴仍然沒有慌亂。他命部眾就地紮營,準備固守待援。此處距受降城已經不遠,只要堅持到援軍抵達,便可徹底脫離危險。
可意外就在這時出現了。當天夜裡,趙破奴僅率數名親兵,出營尋找水源,恰巧與匈奴的斥候部隊迎面撞上——這回,趙破奴終究寡不敵眾,被匈奴生擒。
匈奴大軍旋即猛攻漢軍大營。漢軍原本便寡不敵眾,現在又加上群龍無首,兩萬多名將士頓時人人震恐。若殊死抵抗,極有可能全軍覆沒;若強行突圍,即便部分將士能逃回去,可按照漢朝軍法,喪失主帥的部隊必受嚴厲制裁,甚至有可能被誅殺。
既然抵抗是死,逃回去也是死,那麼這兩萬多人唯一的生路,就只剩下投降了。
於是,在趙破奴被生擒的當晚,他麾下的這支部隊就這樣成建制地投降了匈奴。
兒單于接到捷報,大喜過望,立刻命大軍乘勝南下,進攻受降城,準備擴大戰果。不過,這是一座新築的城池,堅固異常,沒那麼好打。匈奴大軍攻城無果,就在邊塞一帶劫掠了一番,然後揚長而去。
趙破奴所部全軍投降匈奴,是漢朝的奇恥大辱,卻是匈奴期盼已久的一場勝利。自從伊稚斜在漠北慘敗後,憋屈了十多年的匈奴人終於揚眉吐氣了一回。
兒單于躊躇滿志,決定明年開春,便親率大軍進攻受降城,好好跟漢朝較量一番。可是,上天卻再度跟匈奴人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春,年紀輕輕、在位還不到兩年的兒單于,竟然緊步其父之後塵,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一病而亡了。
兒單于的兒子自然更小,尚在襁褓;匈奴遂擁立兒單于的叔父、右賢王呴犂湖繼位。
單于換了人,內部難免又要亂一陣子——暫時肯定是無暇南侵了。
武帝劉徹抓住這個機會,迅速在北部邊境構建了一個龐大的防禦網:
首先,命光祿勛徐自為前往五原郡,於郡城以北一千多里的荒漠上,一路修築了無數堡壘和亭障,往西北方向一直延伸到了廬朐山(今蒙古國肯特山);其次,命游擊將軍韓說、長平侯衛伉(衛青長子)率部進駐較大的要塞;最後,命強弩都尉路博德在居延海(今內蒙古自治區順諾爾湖)修築城池,嚴防匈奴。
漢朝剛一完成戰略部署,匈奴人就縱馬南下了。
同年秋,呴犂湖單于出兵,大舉入寇定襄、雲中二郡,殺掠數千人;數度擊敗漢朝的幾名二千石官員,然後在北撤的路上大肆拆除徐自為修建的那些堡壘、亭障。同時,呴犂湖又命右賢王部入寇酒泉、張掖,同樣屠殺了數千人。漢朝將領任文及時率援軍趕到,擊退右賢王部,奪回了被匈奴擄掠的百姓和牲畜。
自此,漢匈之間平息了十多年的戰火,再度熊熊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