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武帝的另一面 雄主也昏聵:迷信神仙,巡遊無度
2024-10-09 03:46:52
作者: 王覺仁
作為一個大權獨攬、富有四海的皇帝,武帝劉徹的任何欲望幾乎都可以得到滿足。在大漢帝國的範圍內,他殺伐果決、說一不二,絕大多數人和事都是他可以控制的。可不論他的權力再大、控制欲再強,他都只是人,不是神。
在這個世界上,終究有一些東西是他無法控制的,比如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佛法就把「生老病死」視為人生「八苦」中的根本四苦。還有一苦,也是世人無法逃避的,那就是「愛別離苦」。
早在元狩四年,武帝劉徹就體驗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強烈的「愛別離苦」——他繼衛子夫之後最愛的女人王夫人,因病亡故,香消玉殞了。
劉徹無比悲傷,也無比思念,難以接受王夫人死亡的事實。人在這種時候,心理最為脆弱,就很容易相信某些超自然現象,也很容易被神棍乘虛而入。
一個叫少翁的來自齊地的方士,自稱有召喚鬼神的法術,於是被劉徹傳入宮中。某天夜裡,少翁煞有介事地開壇作法,設置了兩個帷帳,請武帝劉徹坐在一個帷帳中,他則在另一個帷帳中施法。只見少翁念念有詞,片刻之後,在昏黃搖曳的燭光下,劉徹竟然透過帷帳,隱約看見了王夫人的容貌和身影,「天子自帷中望見焉」(《史記·封禪書》)。
劉徹頓時悲喜交加。雖然已經跟王夫人陰陽永隔,再也無法「執子之手」,但僅僅是這樣遙遙地望上一眼,也足以告慰劉徹的思念之情了。
隨後,劉徹立刻封少翁為「文成將軍」,對他大為寵幸,不僅給予豐厚的賞賜,且「以客禮禮之」,也就是把他奉為上賓,而不是視為臣子。
關於這個召喚鬼魂的超自然事件,《史記》、《漢書》(班固將此事記在《李夫人》傳里)、《資治通鑑》均有記載。古人普遍相信鬼神之說,類似記載在各種史書中屢見不鮮。而作為現代人,我們對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一般都是嗤之以鼻的。不過,即使是在科學昌明的今天,相信超自然現象的,仍然大有人在。平心而論,科學也有局限性,不能代表絕對真理。所以對於從古到今的無數超自然現象,我們也不宜一棍子打死,說它們全都是騙局。
雖然不能一概否定,但僅就少翁召喚王夫人鬼魂這件事來看,疑點還是很明顯的。首先,隔著兩重帷帳,加之燈光昏暗,少翁要找個身材、容貌相仿的女人來冒充,也不是不可能;其次,武帝劉徹在極度思念王夫人的情況下,也很容易在心理上產生自我暗示,會傾向於認為自己看到的就是王夫人。
說白了,這就是日思夜想、情之所至產生的幻覺。神棍少翁不過是打著法術的幌子,安排一些演員和道具,幫武帝劉徹「圓夢」罷了。
為了增強神秘感、進一步自我包裝,少翁又慫恿武帝在甘泉宮修築了一座高台,台上修建宮室,室內供奉天神、地神、太一神等,搞得十分花里胡哨。
可既然是裝神弄鬼,就總有被拆穿的一天。
此後的一年多,武帝劉徹漸漸發現,少翁的法術好像越來越不靈驗了,他聲稱可以召喚而來的那些鬼神總是不見蹤影。對此,少翁自己也開始緊張了,再不弄點兒什麼神跡出來,往後的日子就沒法混了。
於是,少翁便在一面帛書上寫了一些字,把帛書摻在草料中給牛吃了下去,然後一臉神秘地對武帝說:「這隻牛的肚子裡有奇怪的東西。」武帝就命人把牛殺了,果然發現了帛書。可上面的字卻沒人看得懂,純屬鬼畫符——估計少翁就是隨便寫寫畫畫,反正最終解釋權在他手上,怎麼扯都行。
不過,武帝劉徹可不是傻子。雖然看不懂帛書上寫的啥,但字跡他卻認出來了——分明就是少翁的。武帝大怒,立刻把少翁叫來質問。這個神棍不敢再隱瞞,只好老實交代。武帝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開始就被騙了,所謂的王夫人「魂兮歸來」壓根兒就不存在。
結果不言而喻,神棍少翁被砍掉了腦袋——而受騙上當的武帝劉徹為了保住面子,則嚴密封鎖消息,命令所有知情人都要對此事守口如瓶。
少翁死了,但武帝劉徹對鬼神的迷信並沒有消除。換言之,他只是殺了一個騙子,卻仍然相信世上有鬼神,並相信有能召喚鬼神的大師。
上文說過,即使貴為皇帝,也無法免除生老病死之苦。元狩五年,武帝劉徹就大病了一場,把宮裡宮外所有的醫師和巫師全都找來看過了,各種藥也吃了無數,卻愣是不見好。
有人就向武帝推薦了一個上郡的巫師,說此人原本不是巫師,只因生了一場大病,被神靈附體,之後就有了通靈的本事。武帝將此人找來,安置在了甘泉宮。隨後,巫師開壇作法,經過一番複雜的儀式後,神靈借巫師之口對武帝說:「天子不必擔心病情,很快就會好轉,到時候就來甘泉宮與我相見。」
說來也怪,沒過幾天,劉徹的病就痊癒了。他大喜過望,連忙趕到甘泉宮,並置酒宴答謝,期待能與神靈相見。
然而,這場跟神靈的約會卻有點兒尷尬,因為神靈「非可得見」,只能「聞其言」,就是見不著面,只能聽聲音。這感覺,就跟某些網友興沖衝去跟網戀的小姐姐約會,結果人家還是不露面,依舊只用手機跟你語音聊天一樣。可誰知道,隔著手機屏幕跟你聊的,會不會是個鬍子拉碴的摳腳大漢呢?
武帝劉徹的這場約會,其尷尬頗類於此。據太史公記載,這個神靈跟上回少翁鼓搗的一樣,也是「居室帷中」,就是躲在帷帳內;「言與人音等」,即說話的聲音跟普通人沒啥兩樣。不過,與少翁那次不同的是,人家這回還自帶了一些場景特效,如「時來時去,來則風肅然」,就是說話的聲音會飄來飄去,並伴隨著陣陣冷風。
那麼,這位神靈都說了些啥呢?
太史公說:「其所語,世俗之所知也,無絕殊者。」(《史記·封禪書》)神靈說的那些話,是世俗之人都知道的東西,毫無特別之處。
雖然如此,但武帝劉徹就是喜歡聽。「而天子心獨喜」,並且還「使人受書其言」,就是命人專門守在帷帳外,把神靈說的話都恭恭敬敬地記錄了下來。
從司馬遷的記載來看,儘管他並未斷言此事的真偽,可語氣上其實已經給了讀者某些暗示。在這段記載的末尾,司馬遷還說了一句話:「其事秘,世莫知也。」事屬宮廷機密,外人難以得知更深的內情。
這話的意思無非是——反正就這麼一些事兒,信不信就由你了。
元鼎四年,經人推薦,又一個「大師」來到了武帝劉徹身邊。
此人名叫欒大,是少翁的同門師兄弟。按說劉徹被少翁騙過,理應對欒大保持警惕才對。可事實恰好相反——劉徹現在認為,少翁可能還有一些法術沒施展出來,當時一怒之下殺了他有點兒可惜。所以,如今欒大一來,劉徹自然是龍顏大悅。
此前,欒大是在劉徹的弟弟、膠東王劉寄那兒混。據太史公稱,此人口才十分了得,而且會很多法術,尤其是「敢為大言,處之不疑」,就是很敢吹牛,並對自己吹過的牛堅信不疑。
欒大吹過的最大的牛,就是聲稱自己有長生不死之術。
這肯定是世界上最能蠱惑人心的謊言,卻恰恰能滿足武帝劉徹內心最強烈的欲望。劉徹之所以覺得當初的少翁還有法術沒施展出來,其實就是對所謂的長生之術懷有極深的渴求——即便已經知道少翁是騙子,卻還是不願放棄這種僥倖心理。
哪裡有需求,哪裡就有供給。這個最基本的經濟規律,在騙子這個行當里同樣適用。欒大看穿了武帝的內心需求,所以一來便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
「臣經常往來於海上,曾親眼見過古時候的神仙,如安期生、羨門等。可仙人們認為臣身份卑賤,信不過臣;又覺得膠東王不過是一介諸侯,還沒有資格得到長生不死的藥方。臣的師父(指神仙)說過:『黃金可以煉成,黃河的決口也可以堵塞;同樣,長生不死之藥能夠獲得,神仙之體也能修成。』然而臣生怕步文成將軍之後塵,天下的方士也都因此閉口不言,誰還敢再談論長生不死之方啊?!」
這番話不僅吊足了武帝的胃口,還暗暗表達了對少翁被殺的不滿,既是一種投石問路的策略,也擺出了待價而沽的姿態。
提起少翁之死,劉徹有些尷尬,便掩飾道:「文成是誤食了馬肝而死(古人認為馬肝與河豚一樣,味美而有劇毒)。先生若真能得到長生不死之方,我什麼都不會吝惜!」
這就是願意出天價購買不死之藥的意思了——只要你有貨,價錢隨你開。
雙方就此達成了交易意向。
欒大也不客氣,當場開出了價碼,說:「臣的師父(指神仙),從來無求於人,都是世人有求於他。陛下真要請他出山的話,應該給予他的使者(就是欒大自己)最尊貴的禮遇,令其成為陛下的親屬,並且享受上賓的待遇,還應該佩戴朝廷的印信。如此,方能把陛下的願望轉達給神仙。」
欒大的口才果然十分了得。這番話貌似溫文爾雅,實際上卻是獅子大開口。我們稍微給他翻譯一下,就知道他開出的條件有多麼驚人:第一,所謂成為皇帝的親屬,其實就是暗示要娶公主,當駙馬爺;第二,所謂享受上賓待遇,就是要跟少翁一樣,讓天子以客禮待之,而不能視其為臣子;第三,所謂佩戴印信,就是要求皇帝給他封官授爵。
這可真敢開價,甚至可以說是漫天要價。不過,劉徹並未就地還價。因為劉徹剛才說了,什麼都不吝惜;更何況天子富有四海,有什麼給不起的?
當然,這姓欒的到底有沒有真本事,不能光憑他一張嘴說,還是得檢驗一下。
據司馬遷記載,欒大隨後就在天子面前露了一手。他拿出一副圍棋,然後在一旁施法——只見那些棋子竟然在沒人接觸的情況下「自相觸擊」,也就是像打仗一樣互相撞擊。
這一手,據說今天的很多氣功大師也會,稱為意念致動。但這也是魔術表演的常見手段,只要那副圍棋是魔術師自己準備的道具,這個表演就沒什麼難度。比如說,在棋子和欒大袖子裡都藏點兒磁鐵,不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操縱了嗎?
不論此事真假如何,總之武帝劉徹是完全相信了欒大。
他旋即拜欒大為「五利將軍」,沒過幾天又加封「天士將軍」「地士將軍」「大通將軍」。短短一個多月後,劉徹又封欒大為樂通侯,食邑兩千戶,並賜豪宅一座、童僕千人,另外還賜給他御用的車駕、馬匹、帷帳及一應豪華用具。最後,劉徹又把自己的長女衛長公主嫁給了欒大,其嫁妝中僅黃金就達十萬斤。
為了充分顯示「以客禮待之」,武帝劉徹又御駕親臨欒大的府邸,並派出大量內使為欒大提供各種「皇家級」服務。於是,一撥又一撥內使「相屬於道」,絡繹不絕地穿梭在皇宮和欒府之間。長安的權貴們一看,立刻與天子保持整齊隊形——從竇太主(館陶長公主劉嫖)等皇親國戚到丞相、將軍等滿朝文武,全都爭先恐後地來欒大府上做客,並紛紛獻上厚禮。
欒府一時間貴賓雲集、高朋滿座,欒大儼然成了全天下除天子以外最尊貴的人。
這還沒完。劉徹又命人用白玉刻了一枚「天道將軍」的印信,然後搞了個很神秘的儀式,讓內使和欒大都身披「羽毛衣裳」,打扮得跟天使一樣,於半夜時分站在白茅草上,由內使將玉印授予了欒大。
至此,欒大一人身佩六印(五個將軍印加一個侯爵印),「貴震天下」!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欒大一步登天的消息傳回老家後,齊、燕之間的老少爺們兒頓時個個羨慕得眼冒綠光,紛紛宣稱自己也有神秘法術,可以請到神仙。
然而,再高明的騙局也只能得逞一時,不可能永不穿幫。
欒大開出的所有條件,武帝劉徹全都超額滿足了他,而他給武帝的承諾——去找神仙求長生不死藥,遲早也要兌現。
元鼎五年秋,已經當了一年駙馬爺的欒大,終於戀戀不捨地離開長安的溫柔鄉,啟程前往東海找神仙去了。如果說讓棋子「自相觸擊」那種魔術表演,對欒大而言只是小菜一碟的話,那麼「變出長生不死藥」這種戲法,則遠遠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
當然,這也超出了世界上所有人的能力範圍。所以,欒大壓根兒就不敢出海——因為海上本無神仙可見,亦無長生之藥可求,卻有可能因風高浪急而葬身魚腹,去了只能找死。
欒大想來想去,實在沒轍,只好跑到泰山去祭拜神靈。也不知他是想求神靈庇佑他逃過這一劫,還是想另外變一套戲法來搪塞——總之,欒大最後還是回到長安向武帝復命了,說他去海上見了神仙,可神仙卻沒把長生不死藥給他。
欒大具體編了什麼藉口,史書無載。不過,就算他再怎麼口若懸河、舌燦蓮花,這回也騙不過劉徹了。因為,早在他剛一從長安出發,劉徹就派人悄悄跟上了他,所以他到底有沒有出海,以及此行的一舉一動,劉徹全都一清二楚。
事實證明,這就是個狗膽包天、超級噁心的大騙子!這三年來,他不但把皇帝耍得團團轉,最噁心的就是還把公主騙去當了一年老婆,其卑鄙無恥的程度簡直已經無法用語言形容。
結果可想而知,武帝劉徹在極度震怒之下,以欺君罔上的罪名把欒大給腰斬了。
欒大固然死有餘辜,沒什麼好說的。問題是,接連被騙且一次比一次更加顏面掃地的天子劉徹,從此也該吸取教訓、擦亮眼睛了吧?
很遺憾,並沒有。
稍後,又有一個叫公孫卿的齊國方士,仍舊用這些神神鬼鬼的把戲贏得了劉徹的信任。如果說,一個人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好幾次叫作傻,那麼劉徹情願屢屢上當受騙,就只能稱為昏聵了。
事實上,武帝劉徹絕非腦子不好使。在其他方面,他始終精明過人。之所以一再被神棍蠱惑,說到底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換言之,正是因為劉徹對「長生不死」的執念,嚴重障蔽了他的理性,才令他無論被騙多少次,都依舊心存僥倖、不肯回頭。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武帝對神仙之術的痴迷,以及少翁、欒大、公孫卿這三個齊國方士的陸續得寵,極大地刺激了當地「神仙產業」的發育。據司馬遷記載:「齊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萬數。」(《史記·封禪書》)
世人通常是只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打。儘管少翁和欒大先後死於非命,渴望像他們那樣一步登天的人仍舊如同過江之鯽。比如元鼎六年春,武帝劉徹東巡至海,表示希望找到傳說中的蓬萊仙人——齊地方士們一聽,立刻動身出發,一時間乘船出海者多達數千人。
武帝劉徹迷信神仙,毫無節制地追求長生,不僅使他個人的名譽、威信遭到了損害,還造成了另外兩個惡果:第一,大興土木;第二,巡遊無度。
早在元鼎二年,即誅殺少翁不久後,武帝劉徹就在長安興建了著名的「柏梁台」,台上鑄造了一根高達二十丈的銅柱,其直徑要七個人才能合抱;銅柱上鑄有「承露盤」,盤中是一隻巨大的手掌,稱為「仙人掌」,掌心向上,用以承接上天降下的甘露。
據說,將玉磨成粉末,摻入承露盤收集的露水中喝下去,會有長生不死的功效。
柏梁台的修建,無疑耗費了大量的人力、財力、物力,但它只是武帝一朝大興土木的開始。司馬光就在《資治通鑑》中稱:「宮室之修,自此日盛。」
元封二年,公孫卿慫恿武帝說:「仙人好樓居。」就是說神仙喜歡住高樓。武帝立刻下令,在長安興建了「蜚廉觀」和「桂觀」,在甘泉宮興建了「益壽觀」和「延壽觀」。古代,「觀」通常都指高樓。據《三輔黃圖》記載,蜚廉觀的高度足有四十丈,其他幾座也差不多。若此記載屬實,換算過來相當於九十二米,大概有三十層樓那麼高。即便放在高樓林立的今天,這種高度也相當可觀,更別說在古代了。
除了這四座高樓,武帝又在甘泉宮興建了「通天台」,並對甘泉宮進行了大規模擴建。通天台的具體高度,正史無載;而據野史《漢武故事》稱,其高度竟然達到了一百餘丈,相當於今天的二百多米、六十多層樓的高度。這顯然是誇張的說法,可信度較低;但通天台比上述四座樓觀更高,應該是可以確定的。
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次年開始改用夏朝曆法,以正月為歲首)冬,柏梁台發生火災,燒毀殆盡。武帝遂於當年在長安城西開始興建建章宮。該宮城的規模非常巨大,宮中建築繁多,史稱「千門萬戶」:東有「鳳闕」,高二十餘丈;西有「唐中台」,高台附近方圓數十里為「虎園」,專門豢養老虎;北有人工挖掘的「太液池」,湖心建有二十餘丈高的「漸台」,漸台四周又有「蓬萊」「方丈」「瀛洲」「壺梁」等小島(均取自傳說中的海上仙島之名);南有「玉堂」「璧門」等豪華宮殿。
據《三輔黃圖》記載,玉堂殿僅台基就有十二丈高,整座宮殿的台階都用玉石鋪就;而璧門殿的椽子、柱子末端,則全都貼有薄片璧玉。
除了以上建築,建章宮中還有「神明台」「井幹樓」等,高度都在五十丈以上,刷新了長安那四座樓觀的高度紀錄。最後,整個建章宮的所有建築之間,均以繁複曲折的「輦道」相互連接。所謂輦道,就是專供武帝輦車通行的道路。
這麼多宏偉壯麗的宮殿樓台,這麼多規模浩大的建築工程,其所耗費的民脂民膏若加以統計,肯定是一筆驚人的天文數字。後人評價歷史上的昏君和暴君,總是離不開「窮奢極侈」「濫用民力」之類的描述,而漢武帝劉徹雖然以雄才大略著稱後世,但毋庸諱言的是——他奢侈無度的一面,比起歷史上那些典型的昏君和暴君,其實也不遑多讓。
在任何特定階段,任何一個國家的財力和民力都是有限的;如果一個皇帝的欲望無限膨脹,勢必成為國家和百姓的災難。然而,大興土木還不是武帝劉徹「奢侈消費」的全部。武帝劉徹的另一個花錢如流水的行為,就是毫無節制地巡遊天下。
大概從元鼎四年起,武帝劉徹或以祭祀上天和各路神仙為名,或以巡視邊防、炫耀兵威為由,開始不斷出巡,幾乎走遍了帝國的四面八方。
這一年,四十四歲的武帝劉徹「始巡郡縣」,先是前往雍縣(今陝西省鳳翔縣),祭祀「昊天上帝」;隨後東下,經夏陽(今陝西省韓城市),前往汾陰(今山西省萬榮縣),祭祀「后土」;最後又到滎陽和洛陽走了一趟。
不幸的是,武帝第一次出巡,就間接害死了一個封疆大吏:由於武帝此行是突然決定,然後立刻動身——所以河東太守毫無準備,無法在短時間內完成接待工作,惶恐無措下只好自殺。
元鼎五年,武帝再度前往雍縣祭祀上天,隨後順便西巡,越過隴山(今陝西省隴縣西),登臨崆峒山(今甘肅省平涼市西);之後又北出蕭關(今寧夏自治區固原市東南),並率數萬騎兵前往河套地區,一邊縱情狩獵,一邊向匈奴炫耀兵威。
無獨有偶,武帝此次西巡,隴西太守同樣措手不及,連大批隨從官員的飲食都供應不上。這位太守只好步去年那位同僚之後塵,以自殺的方式謝罪。
元封元年冬,武帝親率十八萬騎兵,再度北巡,向匈奴炫耀兵威。龐大的隊伍從雲陽(今陝西省淳化縣)北上,經上郡、西河(今內蒙古自治區准格爾旗西南)、五原(今內蒙古自治區包頭市),然後出長城,登單于台(今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北),再到朔方。
史稱,此次北巡,旌旗綿延達千餘里——可見其隊伍規模龐大到了怎樣的程度。雖然這一次,再沒有地方太守自殺的記載,但這樣的巡遊,給沿途官府和百姓造成的負擔之大,是可以想見的。
同年春,剛剛北巡迴來的武帝又馬不停蹄地前往嵩山(今河南省登封市東北),於太室廟祭祀;同時為即將進行的一件大事做準備工作。這件大事,就是歷代帝王藉以彰顯自己文治武功的最高級的祭祀活動——封禪。
四月,時年四十七歲的武帝劉徹登臨泰山,正式舉行封禪大典:先祭天神,稱為「封」;再祭地神,稱為「禪」。禮畢,武帝意猶未盡,又立即東行,來到海邊,準備親自乘船出海,尋找蓬萊仙人。群臣紛紛勸阻,武帝根本不聽;最後是東方朔溫言進諫,武帝才悻悻作罷。
恰在此時,隨同出行的侍從官霍子侯(霍去病之子)暴病身亡。武帝甚為哀傷,遂下令回返。不過,回程的路線,他卻不走直線,而是繞道北上,到達碣石(今河北省昌黎縣北),接著巡視了遼西郡,然後沿著北方邊塞到達九原(五原郡治,今內蒙古自治區包頭市),最後才回到甘泉宮。
據史書稱,此次封禪東巡,武帝行程一萬八千里。
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五十一歲的武帝劉徹又進行了一次規模盛大的南巡。他先是前往盛唐(今安徽省六安市);接著登臨九嶷山(今湖南省寧遠縣西),在此祭奠舜帝;之後,又前往灊縣(今安徽省霍山縣),登臨天柱山(霍山縣西南);繼而從尋陽(今湖北省武穴市東北)乘船東下,遊覽長江。
此次出遊之盛,史書形容為「舳艫千里」。據說,武帝劉徹還親手射中了江中的一條蛟龍,並將其生擒。蛟是神話傳說中的生物,不太可能真的存在。也許,武帝射中並擒獲的只是一條大魚,但史官為了阿諛奉承,就寫成了蛟。
最後,武帝在樅陽(今安徽省樅陽縣)登岸,轉道北上,前往琅琊,接著沿海岸線而行,一路祭祀沿途的名山大川……
此後,武帝劉徹依舊年年出巡,幾乎沒有一年落下。直到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即他去世的兩年前,時年六十八歲的武帝劉徹依然進行了最後一次東巡。他來到東萊(今山東省萊州市)海濱,企圖出海尋覓神仙。群臣拼命勸阻,他也不聽。後來是因為一連十幾天「大風晦冥,海水沸涌」(《資治通鑑·漢紀十四》),根本沒法出海,劉徹才不得不放棄。
從四十四歲「始巡郡縣」,到六十八歲最後一次出巡,武帝劉徹一生中約有三分之一的年份都在進行各種巡遊,而且大多數出巡的規模都十分浩大——可想而知,會給天下郡縣和各地百姓造成多麼沉重的負擔。
從大歷史的角度和對後世的影響來看,漢武帝劉徹絕對是中國歷史上屈指可數的雄主之一;但對於生活在武帝一朝的百姓而言,這樣的雄主越是「有為」、越是喜歡折騰,他們的痛苦指數就越高,付出的代價也就越為深重。
這就是歷史的悖論。
每一個大時代下的芸芸眾生,都只能在這樣的歷史悖論中艱難求存。當然,為了促進國家、民族等共同體的強盛與繁榮,有些代價是不得不付出的,但毋庸諱言的是——有些卻只是「肉食者」為了滿足一己私慾而對百姓的過度榨取。
前者是發展的代價,即便痛苦也必須承擔;後者則是無謂的犧牲,只能通過文明的進步和制度的完善加以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