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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征朝鮮:一波三折的遠征

2024-10-09 03:46:49 作者: 王覺仁

  元封二年秋,即出兵西南、討伐滇國的同時,一場新的戰爭也在大漢帝國的東北方向拉開了序幕。

  這就是東征朝鮮之戰。

  朝鮮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商朝末年。據《尚書大傳》《史記》《漢書》等史料記載,大概在商周鼎革之際,商朝遺臣箕子(商紂王叔父)帶領部分民眾遷居朝鮮半島。後來周武王就把朝鮮分封給了箕子。也有說法認為,是周天子分封在前,箕子遷居在後。雖然不同史料對這兩件事的前後順序說法不一,但「箕子入朝鮮」是不爭的事實。

  遷居之後,箕子給朝鮮半島帶來了先進的殷商文化,如禮儀教化與耕織技術等,促進了當地的文明發展,從而建立了朝鮮半島歷史上的第一個王朝,史稱「箕子朝鮮」。

  

  時間來到戰國時代。戰國七雄之一的燕國,在其全盛之時,勢力向東擴張,迫使朝鮮(都城在今朝鮮平壤市)、真番(都城在今朝鮮信川市)向其臣服。戰國末年,燕國被秦國攻滅,朝鮮、真番乘機恢復了獨立。

  漢朝建國後,嫌朝鮮、真番偏遠,便不圖收復;而是封盧綰為燕王,以水(今朝鮮清川江)為界,管轄遼東。不久,盧綰反叛,逃亡匈奴。盧綰麾下有個部將叫衛滿,沒有跟著他逃亡,而是帶著一千餘名部眾,向東渡過水,走上了一條自主創業的道路。

  為了斬斷過去、開闢未來,衛滿及其部眾脫去漢服、解開發髻,改成了朝鮮的服飾和髮型,然後投奔了當時的朝鮮國王箕准,並得到了一塊方圓百里的封地。衛滿是個很有政治野心的人,自然不會滿足於做一個小領主。此後,他不斷招攬漢地流民,勢力逐漸壯大。

  漢惠帝元年(公元前194年),羽翼已豐的衛滿用計襲取了朝鮮都城王險城(今平壤),驅逐了箕准,自立為王,從而取代「箕子朝鮮」,建立了新的王朝,史稱「衛氏朝鮮」。

  當時的漢朝因天下初定,需要一個和平的發展環境,便委派遼東太守出使朝鮮,與衛滿達成了一項政治協議,即:朝鮮作為漢朝的藩屬國,負責防衛帝國東北邊境,不讓那些蠻夷部落入侵漢朝,但如果那些蠻夷酋長願意入朝覲見,朝鮮不能阻攔。作為交換條件,漢朝贈予朝鮮大量財物和武器,支持其征服周邊小國。

  協議達成後,有了漢朝撐腰的朝鮮實力大增,遂征服了相鄰的真番、臨屯(都城在今朝鮮江陵市),國土縱深達到了數千里。

  此後,漢朝與朝鮮相安無事。這個和平局面一直延續了八十多年。

  到了漢武帝元封年間,位於朝鮮南面的辰國打算入朝覲見,卻因朝鮮的阻攔未能成行。此時朝鮮的在位國王是衛滿的孫子衛右渠。他不讓辰國入朝的理由很簡單:正如當年的朝鮮是得到漢朝的支持才變得強大一樣,如今辰國一旦入朝,也可能獲得支持,變成朝鮮的勁敵——所以衛右渠必定會從中阻撓。

  衛右渠這麼幹,明顯違背了當初的協議,令武帝劉徹頗為不悅。

  此外,衛右渠自己也多年不曾入朝,且一直在大量收留漢朝這邊的流亡人員,基本上已不把漢朝這個宗主國放在眼裡。

  鑑於上述原因,武帝劉徹決定敲打一下衛右渠,便於元封二年夏,派遣使臣涉何前往朝鮮——目的是命衛右渠入朝,並切實履行與漢朝的協議。不料,衛右渠的態度十分強硬,既不肯奉詔入朝,也絲毫沒有履行協議的意思。

  涉何未能完成使命,只能灰溜溜地打道回國。衛右渠派了一個小王,負責護送他到邊境。涉何擔心回朝無法交差,便心生一計:當一行人走到邊境的水時,涉何突然出手,刺殺了護送他的朝鮮小王,然後割下其首級,揚長而去。

  回到長安後,涉何向武帝稟報,謊稱自己殺的是朝鮮大將,原因當然是衛右渠不肯奉詔,自己一怒之下,才有此舉。武帝劉徹覺得涉何雖然使命未達,但能拎一顆首級回來,也算是有膽識,便沒有去細究事情經過;隨即任命涉何為遼東東部都尉,負責鎮守邊塞。

  然而,涉何這麼幹,必然會引發嚴重後果。不久,衛右渠便悍然發兵侵入遼東,斬殺了涉何,給那個小王報了仇。

  如此一來,事情的性質就從宗主國與藩屬國之間的政治糾紛,一下子上升到了戰爭層面,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衛右渠此舉,無異於對漢朝不宣而戰,雄才大略的武帝劉徹豈能容忍?!

  元封二年秋,一道特殊的戰爭動員令從長安發出,迅速傳達到帝國的四面八方——之所以說它特殊,是因為武帝劉徹下令,把帝國全境的死囚悉數編入進攻朝鮮的遠征軍。

  隨後,漢朝大軍兵分兩路,由樓船將軍楊仆率海軍從齊地出發,橫渡渤海;由左將軍荀彘率陸軍從遼東出發,跨過馬訾水(今鴨綠江);海、陸兩軍分進合擊,夾攻朝鮮。

  一場聲勢浩大的東征朝鮮之戰,就此打響。

  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冬,楊仆率領海軍從列水(今朝鮮大同江)入海口登陸朝鮮。因立功心切,他未及等到荀彘的陸軍抵達,便帶領一支七千人的先頭部隊直趨王險城。

  如此操切冒進,顯然是沒把朝鮮的軍隊放在眼裡。楊仆也許覺得,朝鮮就是另一個南越,可他錯了——衛右渠遠比呂嘉善於用兵;而朝鮮軍隊的戰鬥力,也遠在南越之上。

  當楊仆孤軍深入、直撲王險城時,衛右渠通過斥候傳回的情報,獲悉了這支漢軍大概的兵力數量,於是心裡就有底了。隨後,他親率主力,出城迎擊漢軍,一戰便擊潰了楊仆兵團。

  漢軍四散奔逃,紛紛遁入山中。楊仆花了十幾天的工夫,好不容易才把這些殘兵敗將又收攏到了一塊兒。

  楊仆的海軍遭遇慘敗,荀彘的陸軍也遭到了朝鮮軍隊的強力阻擊。

  早在荀彘兵團進入朝鮮境內時,衛右渠就已派兵扼守了各處險要,並派遣一支精銳,在水西岸嚴陣以待。荀彘兵團對水守軍發起了多次猛攻,卻始終無法將其擊破,戰爭陷入了膠著狀態。

  兩路大軍都出師不利。戰報傳回長安,武帝劉徹不得不摁下「暫停鍵」:重新回到談判桌前,派遣使臣衛山出使朝鮮,與衛右渠談判,利用軍事壓力迫使他臣服。

  衛右渠雖然在戰場上先贏了一局,但他很清楚,以朝鮮的國力,終究是無法跟漢朝抗衡到底的。於是,衛右渠便放下身段,向漢使衛山頓首謝罪,並表示說:「我願意投降,只是怕楊仆、荀彘二位將軍使詐,把我殺了。如今貴使既然持有天子符節,那我就沒什麼可擔心了。我願按照本意,歸降大漢。」

  隨後,衛右渠特意獻上了戰馬五千匹,還有大批軍糧,並命太子跟隨衛山入朝,當面向大漢天子謝罪。

  應該說,衛右渠的腦子是十分清醒的,上述舉措也充分表現了他的誠意。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衛氏朝鮮也就保住了。

  然而,世事難料。誰也沒想到,接下來的形勢竟然會急轉直下,迅速惡化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

  事情壞就壞在朝鮮太子擔心重蹈上回那個小王之覆轍,特地帶上了一支一萬多人的部隊,前呼後擁,嚴密保護。而在衛山和荀彘看來,此舉顯然太過離譜了——你帶這麼多兵,到底是要入朝謝罪的,還是來跟漢朝打仗的?就算我倆沒意見,可天子能允許你帶著這支軍隊大搖大擺地進入長安嗎?

  所以,當朝鮮太子及其部眾來到水岸邊時,衛山和荀彘便直言不諱地告訴他:「既然你們已經歸降,就不應該帶上這麼多兵。」

  按說,漢朝方面這個要求是很合理的。可問題是,有涉何與朝鮮小王的那樁公案在前,眼下雙方就是一個「麻稈打狼兩頭怕」的局面——你衛山和荀彘擔心這支部隊進入漢朝會出問題,可朝鮮太子也擔心自己一旦沒了軍隊保護,會像上回那個冤大頭那樣被漢朝幹掉。

  就這樣,雙方互相猜疑,相持不下,誰也不肯妥協。

  最後,年輕氣盛的朝鮮太子一怒之下,索性帶著部隊(當然包括那五千匹馬和軍糧)打道回府,也不管會引發什麼後果,反正就一個態度——老子不跟你們玩了!

  漢使衛山好不容易取得的談判成果,就此付諸東流。沒辦法,衛山只能黯然回朝,如實向武帝復命。武帝劉徹震怒,也不顧事情經過和具體緣由,立刻命人把衛山拖出去砍了。

  可憐衛山明明就快完成使命了,卻因為這最後一步沒處理好,便丟掉了腦袋。

  在這場東征朝鮮的戰爭中,這是第一個死得比較冤的漢朝官員,但絕非最後一個。

  談判既已破裂,仗只能接著打了。

  荀彘兵團拼了老命,終於攻破了朝軍的水防線,然後一口氣殺到了王險城下,在城池的西北角紮下大營。

  此時,經過休整的楊仆兵團也恢復了部分士氣,進抵城池南面,與荀彘兵團遙相呼應,對王險城形成合圍之勢。

  可是,這座朝鮮都城經過了兩代王朝數百年的經營,可謂城高池深、固若金湯,兩軍一北一南夾攻了幾個月,卻愣是沒有絲毫進展。

  戰事一膠著,漢軍內部的矛盾就暴露出來了。

  荀彘兵團的士兵,主要來自北方的燕地和代地,因自幼長於邊塞,生性悍勇,不懼勞苦,打起仗來不要命。所以,荀彘的策略就是埋頭猛攻,非把王險城攻下不可。

  而楊仆兵團的士兵,基本都來自較為富庶的齊地,比較惜命怕死;加上之前吃了一場敗仗,士氣普遍低落。因此,楊仆就沒辦法像荀彘那樣拼命死磕,只能希望通過談判,讓衛右渠放棄抵抗。

  兩個統帥,一個主戰,一個主和,而且互不統屬,各打各的——這樣的矛盾不可能不被衛右渠利用。於是乎,每當荀彘兵團在北邊發動猛攻的時候,衛右渠就會派遣使臣去跟楊仆和談。而南邊一開談,北邊的攻勢就只能暫停。然後,朝方又故意在某些條款上反覆糾纏,所以談來談去始終談不出結果。

  荀彘被惹火了,就要求楊仆別再跟朝方扯淡,兩軍約定一個總攻日期,一起動手拿下王險城。楊仆表面答應了他,可一到約定日期,往往又按兵不動。荀彘被搞得幾欲抓狂——打又打不下來,談又談不出個子丑寅卯,這仗是想打到猴年馬月去啊?!

  到最後,荀彘也懶得打了,索性有樣學樣,也派使節去跟衛右渠談判。

  要磨洋工大伙兒就一塊兒磨,看誰耗得過誰。

  衛右渠為了進一步離間漢軍這兩個統帥,就故意對荀彘的使者表示,自己願意投降——但不是向荀彘投降,而是向楊仆。

  此計一施,成功地引發了荀彘的猜忌。

  在荀彘看來,楊仆之前打了敗仗,必定擔心回朝後遭到懲處,然後又以和談為名多次阻撓自己進攻——簡直就像跟衛右渠穿了一條褲子。現在,衛右渠又說這種話,不是更能說明他們倆之間一定有貓膩嗎?

  荀彘嚴重懷疑,楊仆很可能已經變節了,只是假面具還沒有最終撕下而已。

  前線的圍城戰打成這種鬼樣子,後方的武帝劉徹既困惑又惱怒,旋即派遣濟南太守公孫遂去前線督戰,並授予他便宜從事之權。

  公孫遂一到,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荀彘立馬跟他告狀,說拿下王險城並沒有那麼難——之所以久攻不下,就是因為楊仆屢次破壞總攻計劃。接著,荀彘又把自己的種種懷疑告訴了公孫遂,最後說:「事到如今,若不設法搞定楊仆,恐怕就大禍臨頭了!」

  公孫遂覺得荀彘的分析頗有道理,就通知楊仆到荀彘的大營來開會。楊仆一到,公孫遂一聲令下,荀彘的左右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就把楊仆給綁了。還沒等楊仆弄明白怎麼回事,荀彘就把他關了起來,然後順理成章地兼併了他的部眾。

  爭端順利解決,公孫遂連忙回朝向天子復命。

  可是,讓公孫遂自己和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武帝劉徹聽完稟報,既沒表揚他,也沒批評他,而是直接命人把他拖出去砍了。

  公孫遂就這樣稀里糊塗、莫名其妙地丟掉了腦袋。

  關於武帝劉徹為何誅殺公孫遂,史書沒有給出任何解釋。司馬遷在《史記·朝鮮列傳》中只寫了四個字:「天子誅遂。」也就是說,武帝誅殺公孫遂並沒有任何理由,或者說理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客觀來講,公孫遂此行應該算是完成了使命。因為前線統帥鬧矛盾、搞內耗、軍令不一,最是用兵之大忌——這種時候就該快刀斬亂麻,迅速把兵權集中到一個人手上,才能統一號令,為勝利鋪平道路。雖說公孫遂逮捕楊仆的做法稍顯過激,但事急從權,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何況武帝還給了他「便宜從事」之權,也就是可以根據實際情況臨機專斷、先斬後奏。所以,作為皇帝特派的欽差大臣,公孫遂這麼做在法理上完全沒毛病——可武帝劉徹為何突然就把他殺了呢?

  我們無從揣測劉徹內心的動機。僅從事實本身而言,只能說,隨著武帝劉徹在位的時間越久,乾綱獨斷的行為習慣愈加固化,「濫殺大臣」這個缺點也就越來越嚴重了。早在若干年前,汲黯就曾針對這個問題當面對他進行了勸諫。可劉徹絲毫不以為意。更何況如今他的身邊,早已沒有了汲黯這種犯顏直諫的社稷之臣。

  在這場東征朝鮮的戰爭中,公孫遂是繼衛山之後,第二個無故枉死的大臣。但他仍然不是最後一個。

  荀彘兼併了楊仆的部眾、獨掌兵權後,終於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來打這場仗了。

  他集結全軍,對王險城發動了比之前更為猛烈的進攻。而衛右渠則表現出了非常堅定的意志,率眾奮力抵禦,大有與城池共存亡之勢。

  然而,國王願意死守,他底下的文臣武將就不見得了。隨著漢軍的攻勢日漸猛烈,王險城的陷落已成必然,只是遲早而已。對此,朝鮮的國相路人(姓路名人)、韓陰,尼溪國相參(尼溪估計是朝鮮下面的封國,該國相名參,姓不詳)、大將王唊等人,都深有同感,遂相與密謀,決定向漢軍投降。

  很快,路人、韓陰、王唊等人率先跑路,逃出了王險城。其中,路人死於半道,估計是挨了冷箭;韓陰、王唊等人則成功逃進了荀彘的軍營。

  數日後,尼溪相參派人刺殺了衛右渠,並提著他的首級出城投降。眼看王險城馬上就要到手,城中一個叫成已的大臣,卻再度扛起了抵抗的大旗。荀彘派衛右渠之子衛長、路人之子路最告諭全城百姓,勸他們認清形勢,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此時,被圍困數月的朝鮮百姓也已厭倦了戰爭,遂起而攻殺了成已。

  隨著王險城的徹底陷落,立國八十多年的衛氏朝鮮宣告覆滅。

  隨後,武帝劉徹下詔,在朝鮮故地設置了四個郡,分別是:樂浪郡(今朝鮮平壤市)、臨屯郡(今朝鮮江陵市)、玄菟郡(今朝鮮成興市)、真番郡(今韓國首爾市)。

  漢朝此次東征朝鮮雖然一波三折,但最終還是取得了勝利。這場遠征,首功之人無疑是左將軍荀彘。正是在他鍥而不捨、堅持不懈的努力下,才瓦解了朝鮮臣民的鬥志,從而內外夾擊拿下了王險城。

  然而,誰也沒料到,荀彘凱旋後,迎接他的並不是加官晉爵的榮耀,而是一副冰冷的鍘刀!

  武帝劉徹以「爭功相嫉」的罪名,將他斬首棄市。

  因這場戰爭而丟掉腦袋的高官,荀彘是第三個,也是死得最冤、最慘的一個。因為「棄市」就是在鬧市斬首並暴屍街頭,是比單純斬首更嚴重、更具羞辱意味的刑罰。

  楊仆也因貪功冒進和戰敗的罪責,論罪當誅。不過武帝卻允許他交錢贖罪,最後的下場只是廢為庶人,終究是保住了性命。

  相比之下,荀彘被斬首棄市就特別令人不解。更具諷刺意味的是,朝鮮那幫降臣如韓陰、王唊、尼溪相參、衛長、路最等人,無一例外全部封侯。跟他們比,荀彘之死就尤其令人唏噓,且尤其顯得不可理喻。

  荀彘在此次戰役中唯一的過失,就是猜忌楊仆,並強行兼併了他的部眾。但從結果來看,正是因為他這麼做了,才迅速取得了戰爭的勝利;否則繼續跟楊仆糾纏下去,最終何時才能取勝,實在不好說。因此,即便有過,荀彘之功也足以補過。按常理來講,武帝劉徹就算難以原諒他的行為,頂多不給他加官晉爵就是了,何至於將他斬首棄市呢?

  說到底,劉徹這麼幹,不僅再次暴露了他「濫殺大臣」的嚴重缺點,且足以讓人發現——他的身上,已經出現了專制帝王慣有的殘暴、乖戾、賞罰無度的傾向。

  此時的武帝劉徹,已經四十九歲,在位的時間長達三十三年。在這漫長的三十多年中,劉徹通過外征匈奴、內抑諸侯、任用酷吏、打壓豪強等手段,極大地鞏固了中央集權,也高度強化了個人的皇權。而權力的無限膨脹,最容易扭曲人的靈魂、腐蝕人的理性。

  當一個人手上長期握有毫無制約的生殺予奪的大權,他就會在潛意識中把自己當成一個無所不能、可以為所欲為的神,同時也會把別人的生命視如螻蟻或草芥。至高無上的權力也會將人性深處的各種原始欲望無限放大,而各種欲望的閾值也會在這個過程中被不斷提升。

  僅以控制欲為例。從心理學意義上講,武帝劉徹就是一個控制欲極強的人。他在位期間所做的絕大多數事情,幾乎都可以從控制欲出發找到解釋。劉徹之所以從十幾年前就開始濫殺大臣,原因就在於他想要獲得對所有人的絕對支配權,且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出現差錯或意外——否則他的控制欲就會受挫,內心就得不到滿足。

  然而,世上從來沒有也絕對不會有完美的人和事,出現意外或差錯總是在所難免的。可劉徹並不這麼看,所以當他欲望受挫的時候,就必須通過殺人來尋求心理補償。而且,在一般人看來沒有問題的事情,在控制欲極強的人如劉徹眼中,也都會存在問題。因此,在汲黯或一般人看來很不合理的「濫殺」,在劉徹這裡就是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的——因為他認為,被他殺掉的那些人,都犯了不能被他所容忍的差錯。

  如果是普通人,控制欲再強也不會有多大的惡果,頂多就是禍害一下身邊的人。最可怕的就是像劉徹這樣,至高無上的權力與遠超常人的控制欲合二為一,那滿朝文武、舉國臣民,當然會動輒遭遇不虞之禍。其實不光劉徹,歷史上大多數帝王皆是如此,所以才有「伴君如伴虎」這句話。

  權力和控制欲往往會互相強化。帝王在位的時間越久,權力越集中,想要控制天下一切人和事的欲望就會越強,對於意外或差錯的容忍度也就越低。換言之就是,控制欲的閾值提高了,所以濫殺的事情就越常見,且越不需要正當理由。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歷史上很多帝王在位日久後,都會變得殘暴、昏聵、喜怒無常、賞罰無度。

  眼下的武帝劉徹,無疑正在朝這個方向加速蛻變。

  從這個意義上講,衛山、公孫遂、荀彘三人的非正常死亡,絕不僅僅是在無數被濫殺的大臣中又添加了三條冤魂,而更像是漢武帝時代的一個分水嶺——此前的劉徹,更多展現出的是聰明睿智、知人善任、勵精圖治、雄才大略的一面;而此後的劉徹,則一步一步走向了年輕時代的反面。

  與之相伴隨的,就是大漢帝國在戰場上的表現也越來越不盡如人意。從整個漢武帝時代來看,征服朝鮮之役,幾乎可以視為帝國武功由盛而衰的一個轉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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