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開疆拓土 斷匈奴右臂:張騫二次出使西域
2024-10-09 03:46:40
作者: 王覺仁
自從匈奴渾邪王內附,且漢帝國在漠北重創匈奴後,河西走廊就成了無人地帶,從漢朝通往西域的道路可謂暢通無阻。每當武帝劉徹站在地圖前,「經略西域,開疆拓土」的豪情壯志都會在他的心中洶湧激盪。
而要經略西域,張騫無疑是不二之選。
此時的張騫,因數年前在戰場上進軍遲緩之責,被廢為庶人,正賦閒在家。雖然無官無職,但他的內心跟武帝劉徹一樣,幾乎每天都在思考一個重大的問題——如何讓漢朝的勢力介入西域,開拓帝國的新邊疆?
經過幾年的思考和醞釀,到元狩四年,張騫終於向武帝提出了一個宏大的戰略構想。
他的計劃是:以西域的烏孫國為突破口,與其結盟;再向西逐步經略,最後把整個西域納入漢帝國的勢力範圍——從而斬斷匈奴右臂,令其永遠無法再染指西域。
之所以選擇烏孫作為突破口,其因有三:
一、烏孫位於今巴爾喀什湖以南和伊犁河流域,扼東西陸路之要衝,是漢帝國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
二、烏孫在西域諸國中勢力最為強大。據《漢書·西域傳》記載,其國人口「六十三萬」,軍隊「十八萬八千八百人」,而其他西域小國如姑墨、龜茲、焉耆等,人口均未超過十萬,兵力往往只有數千到數萬。所以,若能與烏孫建立同盟關係,對這些西域小國會有巨大的示範效應。
三、烏孫與匈奴之間有過一段複雜的歷史恩怨;雖然曾經是匈奴的藩屬國,但目前的關係已然疏遠。漢朝可利用這一點,進一步離間二者,並通過「金錢外交」誘之以利,令烏孫徹底倒向漢帝國。
關於烏孫與匈奴的恩怨,還得從烏孫的上一代國王難兜靡說起。
當年,烏孫只是匈奴西邊的一個小國,在祁連山和敦煌之間遊牧。匈奴見其弱小,便出兵將其攻滅,並殺了難兜靡。烏孫殘部被迫依附匈奴。據《史記》記載,當時,難兜靡之子獵驕靡尚在襁褓,被遺落在荒草中——然後就發生了非常神奇的一幕,只見一頭母狼竟用自己的乳汁餵養嬰兒,烏鴉也銜著肉停留在他身旁。
匈奴的老上單于聽說後,認為這孩子有神靈庇佑,便收養了他。獵驕靡長大後,為匈奴領兵征戰,屢建戰功。老上單于自認為對他有養育之恩,有把握控制他,便把其父留下的餘部交給了獵驕靡,命他回到烏孫故地,為匈奴鎮守西域。
然而此舉無異於放虎歸山。獵驕靡率眾回到西域後,不斷攻伐周邊小國,勢力逐漸壯大,手下的控弦之士達到數萬人。不久,老上單于病死,獵驕靡趁勢脫離了匈奴,率部遷徙至伊犁河流域,並成功復國,從此不再向匈奴納貢稱臣。
新繼位的匈奴軍臣單于大怒,便出兵攻打烏孫,卻未能取勝。軍臣單于不由想起獵驕靡小時候的那個傳說,覺得他的確有神靈庇佑,便放棄了武力征服的企圖,但仍將烏孫視為自己的藩屬國。
基於上述歷史背景,張騫向武帝劉徹提出了結盟烏孫的具體方略。他說:「如今匈奴剛被我軍重創,而渾邪王當初的領地(河西走廊)荒無人煙。烏孫貪戀我大漢的金帛,可給予厚贈,收攬其心;同時讓他們遷居渾邪王故地,與我大漢結盟,成為兄弟之邦。他們勢必聽從。如此便可斬斷匈奴之右臂,進而令大夏等西域諸國,都成為我大漢的藩屬。」
武帝劉徹深以為然,遂任命張騫為中郎將,帶領使團第二次出使西域。
這是一支龐大的使團,成員共計三百人,每人配有兩匹馬,使團共攜帶了價值數千萬的黃金、錢幣、綢緞等,以及數萬頭牛羊。武帝劉徹還為張騫配備了多名持節副使,以便在合適情況下同時出使其他國家。
公元前119年,張騫第二次踏上了前往西域的漫漫長路。
此次出使,沿途的山川草木、沙漠戈壁一如其舊,卻已經沒有了匈奴人的圍追堵截,大漢使團可以一路暢行無阻。當年第一次出使西域,張騫還只是一個二十多歲、風華正茂的年輕人;而這一次,他已近知天命之年,歲月悄然染白了他的雙鬢。可為大漢帝國開疆拓土的使命感,卻依舊充盈在他的心中,從未被時光磨滅。
數月後,張騫率領的大漢使團順利抵達了烏孫國。
然而,他們並沒有得到想像中的熱情友好的接待。國王獵驕靡雖然接見了張騫,但態度冷淡,禮節方面也多有缺失。張騫並未氣餒,仍舊按原計劃向獵驕靡表明了來意。
他說:「烏孫若能東遷,回到故國舊地,漢朝必會將公主許配給國王殿下。如此,兩國結為兄弟之邦,共同對抗匈奴,則匈奴必然敗亡。」
可是,對於張騫的提議,獵驕靡卻完全不為所動。
張騫之所以遭受這種意料之外的冷遇,原因有二:
首先,目前烏孫距離漢帝國十分遙遠,對漢朝沒有什麼了解,更不知其究竟有多麼強大;僅憑張騫在口頭上自我介紹,難以說服獵驕靡。反之,烏孫之前一直是匈奴的臣藩,烏孫臣民對匈奴的畏懼早已深入骨髓;且烏孫在地理上與匈奴接壤,更容易受到匈奴攻擊。職是之故,烏孫就沒有什麼理由與漢朝一起對抗匈奴了。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點,此時的烏孫貌似強大,實則內部正在經歷一場分裂的危機,根本無暇顧及與漢朝結盟的事。
獵驕靡雖英雄一世,但現已年老;而烏孫的內亂,就是源於權力繼承的問題。
獵驕靡有十幾個兒子,可惜太子早逝。太子臨終前留下遺願,希望能將太子之位傳給自己的兒子軍須靡。獵驕靡白髮人送黑髮人,不忍拒絕,便答應了。可這麼一來,勢必遭到他那些兒子的反對,其中尤以一個叫大祿的反應最為強烈。大祿雖排行居中,但能征善戰,自以為大哥一死,太子之位非他莫屬——不料父王竟要把王位傳給孫子,他當然不能接受。
大祿怒而起兵,糾集了好幾個兄弟,率領部眾鬧起了獨立,並準備攻伐軍須靡。
這一幕,與一千多年後的明朝,朱元璋、朱棣、朱允炆祖孫三代面臨的那個權力交接的困局,可謂如出一轍。
獵驕靡很無奈,只好撥給軍須靡一萬多騎兵,同時劃分了一部分國土給他。然後,獵驕靡自己統領一萬多騎兵,像防賊一樣防著自己的兒子大祿。
如此一來,烏孫國儼然就一分為三了,隨時可能爆發父子、叔侄間的內戰。
對於這樣的情況,張騫也無計可施,只能留下來靜觀其變。就這樣,他在烏孫滯留了四年——其間的局勢雖無惡化,但也沒有好轉。所以,試圖聯手烏孫對抗匈奴的計劃,基本上是落空了。
不過,沒能說服獵驕靡,不等於大漢使團就無事可做了。事實上,正是在這四年間,張騫派出那些持節副使,分別前往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闐等,展開了一場規模空前、聲勢浩大的外交活動。
這些國家中,有的張騫曾經到訪過——可那時的河西走廊還控制在匈奴手中,不論張騫如何描述漢朝的強大,都像是自說自話。然而今天,河西走廊已經易主,對這些國家而言,大漢帝國的強大不再只是停留於口頭的傳說,而變成了一種現實存在和切身感受。換言之,大漢帝國的聲威,已經通過實力得到了可靠的證明。
還有一些國家,則是中國人有史以來第一次走到的地方。
比如最西邊的安息國(今伊朗),大漢使臣到訪了其國首都番兜城(今伊朗東北部達姆甘市),與安息正式建立了外交關係。
再比如身毒,當年張騫試圖打通西南交通線,沒能成功;而這一次,大漢使臣終於順利抵達。這是歷史上,中國與印度這兩個古老文明國家的首次接觸,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一切正如第一次出使西域一樣,當年的張騫沒能完成與大月氏結盟的任務,卻以百折不撓、鍥而不捨的精神「鑿空西域」,極大地開拓了中國人的國際視野,也擴大了漢朝在國際社會的政治影響力。
而這一次,張騫同樣沒能完成與烏孫結盟的任務。但由他率領的大漢使團,卻以更無畏的探險精神和更堅定的開拓精神,走得比第一次更遠,讓中國人看見了更為廣闊的世界,也讓更多國家第一次認識了中國。
元鼎二年,張騫回到了長安。
跟隨他來到長安的,還有烏孫國王獵驕靡派出的一支數十人的使團——他想證實一下,漢朝究竟有沒有張騫說的那麼強大。
結果,烏孫使節被他們親眼所見的事實震撼到了。「烏孫使既見漢人眾富厚,歸報其國,其國乃益重漢。」(《史記·大宛列傳》)
烏孫使節親眼見到大漢帝國人口眾多、物產富饒、國力雄厚,歸國稟報後,烏孫君臣一改此前的態度,開始越來越看重與漢朝的外交關係了。
值得強調的是,由張騫開創的這種「帶外國使團回訪」的外交方式,從此成了漢朝與西域諸國交往的慣例。一年後,張騫派往安息、身毒等國的副使也陸續帶著這些國家的使團回到了長安。
隨著越來越多外國使節的到來,漢朝與各個國家的交往和交流日益密切。通過張騫兩次出使西域,一條連接古代東西方文明、貫通亞歐大陸的重要的貿易通道被建立起來了。它的起點是長安,西出陽關、玉門關,通過河西走廊,可前往中亞、南亞、西亞乃至歐洲和北非,終點是羅馬帝國。
中國的絲綢,是這條貿易通道上最具代表性的商品,因而這條通道便被19世紀末的德國學者李希霍芬命名為「絲綢之路」。絲綢之路的正式開闢,是世界交通史、貿易史和文化交流史上最具深遠意義的事件之一;而偉大的外交家、探險家張騫,也被後人譽為「絲綢之路的開拓者」。
由於此行取得了極其豐碩的外交成果,張騫回到長安後,立刻被武帝劉徹任命為大行令(相當於外交部長),可謂實至名歸。雖然擔任這個職務一年多後,張騫便與世長辭了,但他的精神和由他開創的偉業,卻被後世的中國人繼承了下來,並且不斷地發揚光大。
此後的漢朝,幾乎每年都會向各個國家派遣多支外交使團。使團成員多則數百人,少則百餘人;每年派出的使團多則十幾支,少則五六支;使團出使的時間長則八九年,短則兩三年。
由於張騫在西域諸國早已威名遠播,尤其是「博望侯」的名頭叫得最響,所以後來的大漢使節出訪外國,都會自稱博望侯,從而取信於外國人,並迅速獲取對方的好感。這應該也算是張騫留給後人的遺產之一。
而由張騫提出的「斷匈奴右臂」的計劃,雖然一度擱淺,但在他去世後卻迎來了轉機。
轉機首先源於烏孫君臣對漢朝態度的轉變,因為他們已經親眼見證了大漢帝國的強盛;其次,則是因為匈奴的逼迫,引發了烏孫國王獵驕靡的恐懼。
匈奴的西部是日逐王的地盤。由於靠近西域,日逐王理所當然將其納入了自己的勢力範圍。他在西域設置了「僮僕都尉」,相當於總督,常駐焉耆、危須、尉黎等地,向西域各國徵收賦稅,一副黑社會老大收取保護費的架勢。
如今,大漢帝國頻頻向烏孫及西域諸國派遣使節,無異於動了日逐王的奶酪——長此以往,匈奴人的「保護費」就收不成了。日逐王勃然大怒,揚言要出兵收拾烏孫。
對獵驕靡而言,一邊是咄咄逼人、喊打喊殺的匈奴人,另一邊是比匈奴更為強大且主動拋出橄欖枝的大漢帝國——他該作何選擇,基本上已經不用思考了。
元封年間,獵驕靡派出使團,向鍾愛駿馬的武帝劉徹獻上了產自烏孫的良馬,並請求與漢朝和親,願與大漢結為兄弟之邦。
武帝得到烏孫良馬,大喜過望,盛讚其為「天馬」。不過很快,大宛就進獻了品種更為優良的汗血馬,於是武帝便把「天馬」之名給了汗血馬,然後稱烏孫馬為「西極」。
經過廷議,武帝劉徹同意了獵驕靡的和親請求,並在得到烏孫千匹良馬的聘禮後,於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將江都王劉建之女劉細君封為公主,嫁給了獵驕靡。
這樁政治婚姻的締結,意味著漢朝與烏孫的同盟關係基本確立。從國家戰略的角度講,這當然是件好事;但從劉細君個人命運的角度看,這樁婚姻卻是一場令人無奈和感傷的悲劇。
獵驕靡雖然不敢怠慢這位漢朝公主,把她封為「右夫人」,還允許她建造了單獨的宮室;但此時的獵驕靡已是遲暮之年,而劉細君正值花樣年華,雙方有著祖孫輩的年齡差距,且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次面,很難產生真正的感情。除此之外,語言不通,飲食起居等生活習慣截然不同,以及遠嫁異國後的孤獨、寂寞與思鄉之情,都在加劇著劉細君的痛苦和不幸。
《漢書·西域傳》中保存了一首劉細君所作的歌賦,從中不難窺見她濃濃的哀傷與鄉愁:「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武帝劉徹聽說後,不免心生憐憫。然而政治婚姻本就是利益交換的產物,個人註定要成為犧牲品,誰也無法改變。為此,武帝只能多次命使節給劉細君送去漢地的帷帳、錦繡等物,聊慰她的思鄉之情。
見烏孫與漢朝和親結盟,匈奴人儘管極為不悅,卻也不敢貿然用兵。於是便如法炮製,也把匈奴公主嫁給了獵驕靡。
作為一個夾在兩個大國之間的小國,烏孫的最佳生存策略只能是騎牆,儘量做到兩邊都不得罪。所以,獵驕靡只能是來者不拒,又娶了匈奴公主,並封其為「左夫人」。
不過,獵驕靡內心還是更傾向於漢朝。隨著歲月流逝,年邁的獵驕靡自知時日無多,便決定讓劉細君改嫁孫子軍須靡——也就是未來的烏孫國王。從政治上講,這是獵驕靡向漢朝示好的表現;可在劉細君看來,此舉顯然有悖於漢地的人倫——她在輩分上相當於軍須靡的祖母,豈有祖母改嫁孫子之理?這亂倫也亂得忒離譜了吧?!
劉細君堅決不同意,為此還上書武帝,希望得到「娘家人」的支持。然而,政治就是政治,只能以利益來考量,哪有倫理什麼事兒?更何況烏孫的習俗與漢地不同,不管是嫂子、繼母還是「繼祖母」,在兄弟、父子、祖孫間嫁來嫁去都是常有的事,不值得大驚小怪。於是武帝便給劉細君回信說:「從其國俗,欲與烏孫共滅胡。」(《漢書·西域傳》)
這話說得夠明白了。把你嫁給烏孫,本來就是為了對付匈奴,你就不必糾結了。既然已經為國家做出犧牲,又何妨再犧牲一回?
就這樣,劉細君改嫁給了軍須靡。獵驕靡死後,軍須靡繼位;劉細君和他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少夫。幾年後,劉細君病逝。有生之年不能回歸故國,也許就只能在死後魂歸故鄉了。
劉細君去世後,為了維護與烏孫的同盟關係,漢朝又把楚王劉戊的孫女劉解憂封為公主,嫁給了軍須靡。軍須靡在位期間,與其叔父大祿仍舊保持對峙態勢;大祿死後,其子翁歸靡接管兵權,繼續擁兵割據。
又過了若干年,軍須靡病故,因其子泥靡尚幼,他在臨終前與翁歸靡達成了一項協議,約定由翁歸靡繼位為王,等到泥靡長大後,再將權力交還。
於是,翁歸靡成了新的國王,烏孫也就此結束割據,恢復了統一。按照慣例,劉解憂又改嫁翁歸靡,此後生下了三男兩女……
通過張騫最初的戰略構想和外交努力,又通過劉細君、劉解憂兩位公主所做出的犧牲,終武帝一朝,烏孫與漢朝基本上一直保持著戰略合作夥伴關係——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匈奴在西域的勢力,為大漢帝國進一步經略西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