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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湯之死: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2024-10-09 03:46:37 作者: 王覺仁

  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冬,即汲黯離京的三年後,漢帝國的權力高層突然爆發了一場複雜的政治惡鬥。鬥爭的結果是:包括張湯、莊青翟在內的多名高官,都先後死於非命,形同一場政壇大洗牌。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官場上的鬥爭,往往有著錯綜複雜的背景,而最終多米諾骨牌的徹底倒塌,往往源於一張起初看上去不太起眼的牌。

  這張牌,就是張湯的副手、御史中丞李文。

  李文跟張湯早有宿怨,後來成了他的下屬,越發憤恨難平,便千方百計想搞垮張湯。朝中凡是跟張湯有關的公函、文書等,李文必定會反覆查閱、仔細搜尋,目的就是尋找一切不利於張湯的蛛絲馬跡。

  御史台是天下最大的情報部門,裡頭幾乎人人都是諜報人員。李文在背地裡玩這些小動作,自然瞞不過張湯的耳目。

  張湯天天在朝野上下呼風喚雨,連朝廷九卿都可以隨時弄死,現在居然被自己的手下玩「背刺」,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當然,像李文這種不識相的,畢竟是極少數;想向上司張湯獻殷勤、表忠心的大有人在。比如御史台有個叫魯謁居的低級官吏,就是張湯最忠實的打手。他發現李文竟然敢對領導下黑手,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於是也不等領導授意,主動派人搜集了一堆李文的黑材料,然後便以匿名方式直接捅到了皇帝那兒。

  武帝一看,這個李文問題還不少,就讓張湯立案審查。結果當然沒有任何懸念,張湯認為李文的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鑿,論罪當斬——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幹掉了李文。

  過後,武帝劉徹向張湯問起案發原因,主要就是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告發了李文。張湯當然知道是魯謁居所為,卻佯裝不知,答道:「應該是李文的仇家乾的。」

  事實上,李文既然已經被砍掉了腦袋,事情就算過去了。武帝這時候才來追問案發原因,其中必定有其深意。換言之,武帝劉徹不可能對該案的起因毫不知情,他之所以有此一問,就是懷疑張湯跟這事脫不了干係,才會故意試探。

  而張湯的裝傻,非但不能打消武帝的疑慮,反而只會加深。

  所以,僅就此事而言,張湯還是小瞧了皇帝。

  李文這件事,打手魯謁居立下了大功,張湯自然對他大為賞識。有一次,魯謁居生病,臥床不起。張湯不但親自前往探視,還放下了領導的架子,親手幫魯謁居按摩腿腳。

  令張湯沒想到的是,官場上的鬥爭總是無孔不入,就連這種看上去很普通的關懷屬下的作秀舉動,也會被政敵抓住大做文章。

  張湯這些年辦案無數,得罪的人多如牛毛,上至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想讓他死的大有人在。比如趙王劉彭祖(武帝異母兄),其名下有不少冶鐵產業,利潤豐厚。可朝廷實行鹽鐵專營,就斷了他的財路,趙王為此沒少跟朝廷的鐵官打官司。而官司最後打到張湯那兒,判決結果當然都不利於趙王。

  巧合的是,經手趙王多起官司的辦案人,恰恰就是魯謁居。

  為此,趙王對張湯和魯謁居都恨之入骨,便在魯謁居身邊安插了眼線。

  很快,張湯為魯謁居按摩腿腳的情報就被趙王獲悉了。趙王覺得這事必有隱情,就本著「有棗沒棗打一竿」的想法,給武帝劉徹上了道奏疏:「張湯貴為三公,小吏魯謁居生病,他竟然為其按摩腿腳——兩人之間定有不可告人之事。」

  武帝本來就對張湯有所懷疑,就把案子交給了廷尉,打算深入挖掘挖掘。可這時候,魯謁居已經病死了。廷尉無從下手,就把他弟弟給抓進了牢里。那天,張湯恰好去獄中辦案,看見了魯謁居的弟弟,心裡吃驚不小;但就算要救他,也不能明著來,得過後想辦法——便假裝沒看見他。

  魯謁居的弟弟不懂官場上的這些彎彎繞,以為張湯見死不救——一怒之下,就把他哥為了巴結張湯而告發李文的事給捅了出去。

  這下子,武帝的懷疑得到了證實。

  此事的關鍵,並不在於張湯跟李文之死扯上了關係,而是當初武帝過問此事時,張湯撒了謊。

  排除異己,皇帝還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欺君罔上,是任何一個皇帝都不能容忍的。於是,武帝劉徹就把此案交給了另一個酷吏——時任左內史的減宣。

  減宣擔任御史和御史中丞多年,參與審理過主父偃、淮南王謀反等大案,素有「敢決疑」之稱;而更要命的是,減宣也跟張湯一向不和。

  在官場上,案子交給什麼部門或什麼人去辦,都不是隨意的,裡頭往往大有講究。如果皇帝只是想走過場,就不會把案子交給酷吏,現在既然找了減宣,那就意味著要從嚴從重、一查到底了。

  就在這時候,京師又發生了一起嚴重的盜墓案件,被盜之墓竟然是文帝的霸陵。猖狂的盜墓賊掘開陵墓後,盜走了陪葬其中的大量銅錢。

  天子的祖墳竟然被盜挖!此案不論是性質還是社會影響都極其惡劣,簡直讓皇帝和朝廷都顏面掃地。對此,新任丞相莊青翟和御史大夫張湯自然是責無旁貸。

  於是,兩人便相約一同去覲見皇帝,自請處分。

  見了皇帝後,莊青翟立刻跪地謝罪。可他萬萬沒料到,狡詐的張湯竟然食言了,跟個沒事人似的,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如此場面,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兩人約好一起來謝罪,倒像是張湯「押著」莊青翟來向皇帝自首的。

  隨後,武帝把案子交給了御史台,也就是給了張湯。張湯為了推卸責任,就打算給莊青翟羅織一個「知情不報」的罪名,讓他一個人去背這口大黑鍋。

  莊青翟畢竟是堂堂丞相,在御史台也有耳目,馬上得知了張湯的企圖,頓時惶惶不安。

  前文說過,張湯得罪過的人遍布朝野,而莊青翟手下的三個丞相長史,恰恰都對張湯極為痛恨,他們就是朱買臣、王朝、邊通。這三個人發跡都比張湯早,卻被他後來居上,本來就一肚子羨慕嫉妒恨。張湯進位三公後,因丞相李蔡尸位素餐,張湯經常代理丞相履行職權,又對這三人頤指氣使,把他們當小吏使喚,甚至當面羞辱——朱買臣等三人就更是咽不下這口氣了。

  如今,他們的頂頭上司莊青翟有難,這三人便迅速團結到領導身邊,對領導說:「之前張湯和您相約去請罪,張湯卻把您賣了!如今又想拿霸陵的事陷害您,其目的就是想取代您當丞相。我們已經掌握了張湯的不少犯罪事實,足以把他扳倒。」

  就這樣,從李文發端,經趙王發難,到減宣著手調查,再到莊青翟及三個長史聯手密謀,張湯的這些仇家在無形中締結了一個「復仇者聯盟」,迅速給張湯編織了一張死亡之網。

  這一回,張湯註定在劫難逃。

  莊青翟和朱買臣等人選擇的突破口,是打算指控張湯泄露高層機密,出賣內幕消息給商人,從而操縱市場,牟利分贓。

  隨後,他們立刻展開行動,派人抓捕了跟張湯過從甚密的商人田信等人,然後刑訊逼供,取得了證詞,最後一紙訴狀遞到了皇帝那兒,聲稱:「張湯每次向皇上奏請,要推行某項政策之前,田信等人都會預先知情,然後囤積居奇,牟取暴利,再跟張湯分贓。」

  除了這項指控,朱買臣等人還羅列了其他的一些犯罪事實——總之就是要一舉置張湯於死地。

  武帝劉徹隨即召見了張湯,淡淡道:「我所要做的事,某些商人似乎都能預先知道,就像有人把我的想法直接告訴了他們一樣。」

  說完,劉徹便等著張湯的反應。

  皇帝想看到的,當然是張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拼命磕頭請罪——然而,這一幕並未出現。張湯絲毫沒有請罪的樣子,只微微露出驚訝的表情,說:「可能有這回事。」

  差不多就在這時,減宣那邊的案子也查完了,奏稱:「魯謁居確實是為了巴結張湯而告發了李文,而此事張湯也完全知情。」

  這麼多矛頭全都指向了張湯,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武帝旋即以張湯「心懷詭詐,當面欺君」的罪名,將其逮捕入獄;先後派出八批內廷使臣去審問張湯,輪番上陣,疲勞轟炸。不料張湯卻是個硬骨頭,從頭到尾都堅稱自己無罪,否認了所有指控。

  最後,武帝派出了張湯的多年同僚、御史中丞趙禹。趙禹也是出了名的酷吏,雖然跟張湯關係不錯,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任誰都救不了他了。趙禹出馬,意味著張湯的結局只有一個——死。

  趙禹先是十分嚴厲地傳達了皇帝的口諭,然後就跟張湯攤牌了,說:「你怎麼就看不清現在的處境呢?這些年被你屠滅的人有多少?如今,所有人對你的指控都有確鑿證據;天子沒有處決你,而是把你關進大牢,就是要讓你自行了斷。你又何必反覆抗辯呢?」

  至此,張湯才終於感受到絕望。

  天子故意不以國法制裁,讓你自行了斷,就是給你留了面子,外加留個全屍——這已經是皇恩浩蕩了,你還奢求什麼?

  臨死前,張湯寫下了一封遺書,說:「湯無尺寸功,起刀筆吏,陛下幸致為三公,無以塞責。然謀陷湯罪者,三長史也。」(《史記·酷吏列傳》)

  大意為,張湯對國家沒有尺寸之功,乃區區刀筆吏出身,卻有幸被陛下提拔為三公,無以推卸罪責。然而,密謀陷害張湯入罪的人,就是丞相的三個長史。

  元鼎二年十一月,張湯在獄中自殺。

  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正如趙禹所言,張湯這麼多年來,殺了太多人,更得罪了無數人,必然要遭到報復和反噬。從老百姓的角度來講,這就叫天理昭彰,報應不爽;而從官場潛規則的角度來看,他的死也是一種邏輯必然。

  因為在整個大漢天下,真正能夠置他於死地的人,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天子劉徹。如果劉徹不想讓他死,那就算再多有權有勢的人結成再大的「復仇者聯盟」想整死他,都沒有用;只有劉徹想讓他死,這些人才能得償所願。

  所以,表面上看,張湯是死於仇家的報復;但歸根結底,則是死於「兔死狗烹」的官場鐵律。

  張湯死後,朝廷有關部門經過調查,發現他的家產並不多,只值五百金;跟他仕途多年的俸祿所得和所獲賞賜大抵相當,可見他並沒有其他收入來源,更沒有什麼灰色收入——如此一來,所謂「出賣內幕消息,勾結商人牟利」的罪名就不攻自破了。

  雖說張湯最後身敗名裂,但生前畢竟貴為三公,所以他的幾個兄弟就商量著要把他厚葬——唯獨他的老母親不同意,說:「張湯身為天子大臣,卻被人用惡言誣陷而死,又何必厚葬呢?!」言下之意,就是朝廷是非不分、冤枉好人,他們老張家咽不下這口氣。

  隨後,張家人就用牛車載著張湯的棺材,以「有棺無槨」的薄葬方式把他下葬了。

  棺,就是一般的棺材;槨,是套在棺材外面的更大的棺材。

  古代的喪葬是有嚴格的禮制規定的,其規格必須與死者生前的身份和地位相匹配,不是有錢就能厚葬。按照「周禮」,棺槨的數目、材料、大小、厚薄等,均有嚴格細緻的等級規定。如天子棺槨四重,即內棺外面還有四重槨;帝後棺槨三重;公爵三重;侯爵、伯爵、子爵、男爵二重;大夫一重;士不重,但可用大棺;庶民之棺只准厚四寸,無槨。

  如今,張母用「有棺無槨」的方式埋葬張湯,相當於是庶民之禮——這和他生前的三公身份是完全不匹配的。可見,張母就是故意用這種違背禮制的做法,向天子和朝廷表達無聲的抗議。

  武帝劉徹聞訊,不禁感嘆了一句:「非此母不能生此子。」(《史記·酷吏列傳》)意思就是感慨張湯和他母親的個性一樣剛強。

  既然事後的調查證明,張湯是被誣陷的,而且人家的家屬也一直在抗議,那就不能不還他們一個公道,也不能不給天下人一個說法。

  很快,武帝劉徹就把朱買臣、王朝、邊通三人全都誅殺了。同年十二月,丞相莊青翟被捕入獄。他自知難逃此劫,旋即在獄中自殺。

  事後,武帝劉徹釋放了商人田信等人,並讓張湯的兒子張安世以父蔭入仕,任其為郎官——算是對張湯的補償。

  至此,這場錯綜複雜、牽連甚廣的政治惡鬥,終於塵埃落定。

  很明顯,對於捲入這場鬥爭的各方而言,這都是一場零和博弈。自古以來,像這種你死我活的官場鬥爭,通常都沒有贏家。如果一定要說有,那麼唯一的贏家,或許就是那個至高無上、手握生殺予奪之權的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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