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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天子的掌控之中

2024-10-09 03:46:34 作者: 王覺仁

  汲黯被罷免,一方面可能是出於權貴的報復,另一方面,應該還是跟他總是犯顏直諫有關。在擔任右內史的五六年間,汲黯從未停止對武帝劉徹的諫諍,下面僅舉兩例。

  元狩三年,敦煌向朝廷進獻了一匹與眾不同的野馬。武帝劉徹非常喜歡,稱之為「神馬」。此馬具體如何不同尋常,史書無載。當時,朝廷剛剛成立了樂府,主要負責人就是辭賦大師司馬相如和音樂天才李延年。武帝特命他們以神馬為題材,譜寫一首讚歌:前者負責作詞,後者負責譜曲。

  兩位「業界大咖」聯袂合作,這首歌自然是不同凡響。

  據說,司馬相如為此創作的那篇辭賦,極其深奧難懂——連那些只通一經的博士都看不懂,非得是精通五經的博士們全都過來一塊兒研討,才能讀出其中深意。同時,李延年為此譜寫的曲子也非常高級,必須啟動「八音」共同演奏。所謂八音,指八種不同材料製造的樂器,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可想而知,所有大小樂器全部上場演奏,那陣勢儼然就是一場交響樂了。

  為了區區一匹野馬,竟然搞出這麼大陣仗,汲黯十分不滿,便對武帝劉徹道:「君王制禮作樂,對上要尊敬祖先,對下要化導百姓。如今,陛下得到了一匹馬,就大肆作詩譜曲,還在太廟中演奏,先帝和百姓豈能聽得懂唱的是什麼?!」

  正在興頭上的武帝聞言,默然不語,心裡當然是極為不悅。

  還有一次,是在朝會上,汲黯竟然當著群臣的面,公開批評武帝劉徹濫殺士大夫。

  他說:「陛下雖然求賢若渴,延攬人才不遺餘力,但往往還沒等到人才發揮作用,就把他們殺了。天下的人才是有限的,陛下的誅殺卻無休無止——臣擔心長此以往,天下的賢才死亡殆盡,陛下將和誰共同治理國家?」

  汲黯這番諫言,極其尖銳,說話的時候,表情也十分憤怒——總之就是根本不顧及天子的顏面。

  當著文武百官,武帝劉徹不便發作,便笑著解釋道:「世上從不缺少人才,只怕發現不了人才。若善於發掘,何患無人?所謂的人才,就是有用的器具;若有才而不肯盡力,就跟無才一樣,不殺還留著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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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汲黯明知說不過皇帝,卻仍堅持道:「臣雖然在言辭上不能說服陛下,但心裡還是認為陛下不對。願陛下從今往後加以改正,不要認為臣是愚笨不懂道理。」

  武帝終於在言辭上駁倒了汲黯,心中很是舒暢,便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之情,環顧群臣道:「假如汲黯說自己是逢迎之人,那肯定不對;可他承認自己愚笨,這話倒是說得一點兒不假!」

  這對君臣就是這麼喜歡當眾互撕,誰也不給誰留面子,更不在乎什麼禮儀和體統。在盛行假大空的官場上,能夠如此坦誠地互?,倒也不失為一股清流。

  當然,文武百官也都知道,不管兩人?得多厲害,人家的君臣關係也不會真正破裂,很快就會重歸於好。

  元狩五年春,汲黯被罷免還不到一年,武帝劉徹就又想起他來了,決定重新起用。不過,這回劉徹沒有再把他留在京師,而是給了他一個淮陽太守的職位。汲黯一看,這是要攆自己走啊!於是堅決推辭,死活不肯接受印信。

  可劉徹這回也是鐵了心了,連續發下多道詔書,強行命他赴任。

  到最後,汲黯也意識到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只好奉詔。入宮辭行時,汲黯知道這很可能是他們君臣最後一次見面了,頓時悲從中來,潸然淚下,道:「臣本以為,此生將老死溝壑,不會再見到陛下;怎料陛下會復用臣。臣舊疾纏身,已無力擔任一郡太守,只希望能做一名中郎,出入禁中,拾遺補闕,於願足矣。」

  郡守是封疆大吏,官秩二千石;中郎是內廷侍從官,官秩不過六百石。當然,前者遠離權力中心,後者位居內廷中樞,二者對於皇帝的影響力不可同日而語。汲黯此言,表明他絲毫不看重官位和俸祿,只想對天子決策和朝廷大政有所補益。

  然而,劉徹之所以命他出任郡守,就是圖個耳根清淨;若是留他當中郎,那汲黯肯定天天諫諍,誰能受得了?

  於是,劉徹便道:「你瞧不上淮陽嗎?我之所以讓你出任太守,只因淮陽的官員不稱職、治理得不好,所以才借重你的威望。你赴任後,也不必親力親為,無為而治就行了。」

  汲黯沒辦法,只能奉旨。

  出宮後,汲黯特意去跟大行令李息見了一面,說了一番話。李息位居九卿,是眼下朝中碩果僅存的老臣之一。汲黯希望自己離開朝廷後,李息能盡到元老的職責,敢於跟朝中那些得勢的惡人鬥爭。

  在汲黯眼中,那些得勢的惡人,就是以張湯為首的酷吏集團。

  他對李息說的話是:「我被逐出京師,外放邊郡,再也不能向朝政進言了。如今的御史大夫張湯,其才智足以拒絕規勸,其狡詐足以顛倒是非,專門用一些詭詐巧辯的言辭迎合上意,不肯為天下、為正義說一句話。凡是皇上不喜歡的人,他必令其身敗名裂;凡是皇上喜歡的人,他就讓其譽滿天下。動輒興起大獄,濫用律法,內懷奸詐以蠱惑皇上,外挾鷹犬以殺戮立威。閣下位列九卿,若不儘早向皇上進諫,只怕有朝一日,閣下會被張湯連累,跟他一同受禍。」

  汲黯這番話,固然說得在理,問題是李息的身份跟他完全沒法比。汲黯是天子的東宮舊臣,君臣間感情深厚,且天子對他敬畏有加。所以滿朝文武中,只有他汲黯可以跟天子互?,還可以當面指著張湯的鼻子罵;天子也不會拿他怎麼樣,張湯更不敢動他一根毫毛。

  可是李息呢?他雖然早在景帝一朝便已入仕,算是兩朝元老,可他要是敢像汲黯那麼直言進諫,還跟張湯叫板,就算天子不計較,張湯肯定也會搞死他。所以,即便借李息一百個膽,他也斷然不敢聽從汲黯之言。

  後來,事情果然被汲黯不幸言中:張湯垮台後,李息也被武帝劉徹問罪了。雖然他沒被殺頭,數年後又被重新起用,但終究是經歷了十分驚險的一劫。

  汲黯出任淮陽太守後,武帝劉徹為了照顧他,專門下發一道詔令,讓他享受與諸侯國相相同的薪酬待遇。就官階而言,郡守與諸侯國相雖同為二千石,但二者的俸祿並不相同。郡守的實發年俸是一千四百四十石(每月一百二十石),而諸侯國相的實發年俸則為一千八百石(每月一百五十石)。

  劉徹的這一做法,又一次體現了他跟汲黯之間獨特的君臣關係。

  把汲黯逐出京師,是「相殺」;提升他的薪酬待遇,是「相愛」。不過,這一回,已經是這對君臣最後一次「相愛相殺」了。此後整整十年,一直到汲黯在淮陽太守任上病故,武帝劉徹都再也沒把他召回京師。

  汲黯離京前,最擔心的,就是天子劉徹被張湯蠱惑,朝政被這個酷吏一手把持。

  不得不說,他的擔心是有一定道理的。

  因為,就在他離開京師的同時,即元狩五年三月,朝廷就發生了一件大事——丞相李蔡自殺了。

  雖說李蔡自從出任丞相後一直有名無實,沒什麼存在感,大權都在張湯手中;但李蔡至少在名義上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如今突然自殺,箇中內情,顯然沒那麼簡單。

  據司馬遷記載,李蔡是畏罪自殺的,罪名是「侵孝景園壖地」,即侵占了景帝陵寢的空地——估計是想給家人下葬所用。朝廷宣布了他的罪狀後,李蔡跟堂兄李廣一樣,不願再面對刀筆吏的羞辱,於是便自殺了。

  前文說過,侵占帝陵或帝廟空地的事情,罪名可大可小。比如景帝年間的廢太子劉榮,就因這種事情掉了腦袋;可之前的晁錯,同樣侵占了高祖宗廟前的空地,卻因景帝劉啟保他,就啥事兒沒有。

  李蔡雖然貴為丞相,但在位期間並無政績,權力完全被御史大夫張湯架空,所以出事後,武帝劉徹就不太可能保他。此外,按照當時官場升遷的慣例,每當丞相一職出缺,基本上都是由御史大夫繼任——所以很顯然,李蔡出了事,張湯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綜合以上情況來看,不排除張湯就是告發李蔡的人。

  在張湯看來,只要李蔡一倒台,不管死沒死,丞相這個職位順理成章就是他的了。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李蔡死後次月,武帝劉徹並未按慣例讓身為御史大夫的張湯繼任丞相,而是擢升了時任太子少傅的莊青翟。

  此舉透露出的用意耐人尋味。

  這個莊青翟,其實並不被武帝賞識。嚴格來講,他應該算是當年竇太后的人。

  當初,武帝一登基就雄心勃勃地展開了一場尊儒改革運動,結果被竇太后全盤扼殺;武帝任命的丞相竇嬰和太尉田蚡均被免職,手下干將趙綰、王臧也死於非命。而竇太后隨後提拔上來的人中,就有莊青翟,由他取代趙綰出任御史大夫。

  由於本來就不是武帝的班底,甚至早年還算是「政敵」,所以莊青翟這些年其實是被邊緣化了,只掛著「太子少傅」這種看上去尊貴卻毫無實權的頭銜。況且,武帝一朝人才濟濟,莊青翟雖然當過御史大夫,但既無政績又無軍功,在一大幫聲名赫赫的文臣武將中,實在有些排不上號。

  然而,武帝劉徹偏偏對眼巴巴等著拜相的張湯選擇性無視,卻提拔了一個早就坐了冷板凳的莊青翟——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這至少透露了兩個消息:第一,劉徹並沒有打算,甚至可以說從未打算讓張湯入相;第二,莊青翟明顯只是個過渡人物,劉徹不太可能對他寄予什麼厚望。

  從這個意義上說,汲黯離京之前的擔心,雖有一定道理,但未免有些多慮了。武帝劉徹是沒那麼容易受人蠱惑的,更不會讓任何人輕易把持朝政。他駕馭臣下的手腕和權謀,遠比汲黯想像的高明得多。武帝固然會利用張湯這種能幹的酷吏幫他去干很多「髒活兒」,但活兒幹完之後,他自然會對天下臣民有一個交代,絕不可能讓張湯這種酷吏一手遮天。

  換言之,不管酷吏如何猖獗,一切都在武帝的掌控之中。如前文所言,該到了兔死狗烹的時候,他也絕不會心慈手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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