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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死狗烹:酷吏的邏輯終局

2024-10-09 03:46:31 作者: 王覺仁

  漢帝國從元光六年開始實施全面反擊匈奴的戰略,至元狩四年取得漠北之戰的決定性勝利,前後歷時整整十年。這十年間,憑藉武帝劉徹的雄才大略和知人善任,通過衛青、霍去病等帝國將士的浴血奮戰,對匈奴進行了一系列沉重打擊。據司馬遷記載,衛青七次出擊匈奴,共斬殺並俘敵五萬餘人;霍去病六次出擊匈奴,共斬殺並俘敵十一萬餘人,另受降渾邪王部數萬人。

  匈奴是遊牧民族,人口本就不多,經此連番打擊,自然是元氣大傷。伊稚斜把王庭搬到漠北後,又採納趙信之策,遣使來到長安,覥著臉請求和親。

  武帝劉徹很清楚,這只是匈奴人的緩兵之計。不過,他還是把事情放到了朝會上討論,想聽聽大臣們的意見。廷議的結果,一部分支持和親,另一部分人則認為,應該利用這個機會讓匈奴向漢朝稱臣。

  後者以丞相長史任敞為代表。他認為,匈奴新近遭遇慘敗,正處於困境中,此時正是令他們臣服的良機,應該命匈奴單于定期到邊境來朝貢。

  此言正合武帝之意,他當即命任敞出使匈奴。

  可是,此時的匈奴固然元氣大傷,卻遠沒有到被徹底打服的地步。所以,很不幸,任敞到了匈奴,剛一表明來意,就被盛怒的伊稚斜給扣押了。

  這件事情令漢朝十分尷尬。連年用兵雖然重創了匈奴,但漢帝國自己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眼下根本無力再大舉出征。所以武帝劉徹也只能忍下心頭的怒火。

  偏偏這個時候,主和派的代表之一、博士狄山又站出來重提和親之事——這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武帝劉徹便把張湯叫了過來,讓他跟這個書生講講「道理」。張湯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之情,說:「這是愚蠢書生的無知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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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山哪裡受得了這種當面羞辱,便回罵道:「我固然是愚,但我是愚忠;你張湯自認為忠,但你是詐忠!」

  武帝劉徹之所以把酷吏張湯搬出來,就是想讓狄山知難而退,沒想到狄山如此不開竅。劉徹遂勃然作色道:「狄山,如果我讓你守一個郡,你能讓匈奴不侵犯邊境嗎?」

  狄山沒料到皇帝有這一問,只好老實回答:「不能。」

  武帝又問:「一個縣呢?」

  狄山又答:「不能。」

  武帝再問:「一個堡壘呢?」

  狄山傻眼了。直到此刻他才終於明白過來,自己是觸了天子的逆鱗,大禍臨頭了——要是再回答「不能」,恐怕當場就得被張湯帶走。

  萬般無奈下,他只好硬著頭皮答:「能。」

  於是,武帝立刻把狄山派到了邊境,讓他去守一座堡壘。可憐狄山只是一介書生,壓根兒不會打仗,所以短短一個多月後,匈奴入寇,攻破了堡壘,就把他的腦袋砍下來了。

  狄山被逼死這件事,給了群臣兩個教訓:第一,絕不能輕易在天子面前提和親之事;第二,千萬不要跟酷吏張湯對罵,後果很嚴重!

  「自是之後,群臣震懾,無敢忤湯者。」(《資治通鑑·漢紀十一》)

  武帝一朝,為了鞏固中央集權,打擊地方諸侯和豪強勢力,酷吏這個群體特別活躍。其中,張湯是知名度最高的代表性人物。除了他之外,當時名聞天下的酷吏還有不少,如寧成、義縱、趙禹、周陽由、王溫舒、尹齊、楊仆、減宣、杜周等。

  這些酷吏,為了迎合上意、博取富貴,在辦案時往往深文周納,不擇手段,殘酷至極,可以說是手上沾滿了朝野士民的累累鮮血。不過到頭來,他們自己也大多沒什麼好下場,終究逃不過「兔死狗烹」的官場潛規則。

  比如在張湯之前,寧成、義縱都曾風光一時,卻先後死於非命。

  寧成是南陽人,郎官出身,在景帝一朝頗受重用,累遷至朝廷中尉,相當於首都警備司令。這個崗位的主要職能是管理京師治安,重中之重便是對付那些違法亂紀的皇親國戚和京畿一帶的地方豪強。寧成沒讓景帝失望,一上任,就把這些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宗室、豪傑皆人人惴恐」(《史記·酷吏列傳》)。

  武帝即位後,寧成調任內史,相當於首都市長;可不久就遭到了權貴的報復,被捕下獄,遭受了髡刑(剃光頭髮)和鉗刑(鐵鏈鎖脖)。寧成覺得自己可能沒有復出之日了,便死了做官的心,然後花錢運作了一番,潛逃回南陽老家。

  即便成了在逃犯,寧成也不安分。他在家鄉放出豪言:「做官若不做到二千石的高官,經商若賺不到千萬級的資產,怎麼跟人比?!」隨後,寧成借錢買了一千多頃的土地,租賃給貧民耕種,當起了大地主,手下佃農多達數千家。

  幾年後,朝廷大赦,寧成洗掉了逃犯的身份,越發乾得風生水起,很快就積累了數千金的資產。有了錢,他又當起了黑道老大,暗中搜羅了當地官員的不少犯罪證據,以此要挾他們,跟官府進行利益交換。於是乎,昔日的朝廷酷吏寧成,搖身一變就成了當地黑白兩道通吃的豪強,出入都有幾十騎前呼後擁,在當地幾乎沒有他擺不平的事,實際影響力甚至比南陽郡的太守都大。

  不得不說,這是個人才。做官能做到九卿,經商能成為富豪;混個黑道,一不留神還成了大佬——玩跨界玩得那叫一個出神入化。

  不久,武帝劉徹又打算用他,想讓他出任郡守,卻被丞相公孫弘勸阻,於是就讓寧成當了函谷關的都尉。這個官職雖說遠不及他之前當過的九卿,卻是個「雁過拔毛」的肥缺。寧成走馬上任後,常年出入關卡的商賈和百姓就遭殃了,個個被他盤剝得苦不堪言,社會上很快傳開了一句話:「寧見乳虎,無值寧成之怒。」(《史記·酷吏列傳》)

  寧可撞見給幼崽餵奶的老虎,也別碰上寧成發怒。

  老虎餵崽的時候警惕性特別高,見到人就撲上來咬——可即便如此,還是沒有寧成發怒可怕。由此可見,寧成把天下的商賈和百姓害得多慘,給人們造成了多麼大的心理陰影。

  然而,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寧成囂張了這麼多年,玩跨界玩得那麼狠,還一手把持了函谷關,得罪的人自然不可勝數。於是,出任函谷關都尉一年多後,他便被人告發了。

  奉命辦他的人,就是當時的另一個著名酷吏——義縱。

  義縱一到南陽,便鐵拳出擊,把寧成的家族和整個黑社會團伙連根拔起,「遂案寧氏,盡破碎其家。」(《史記·酷吏列傳》)寧成就此身死族滅。

  接下來,我們再來認識一下這個義縱。

  義縱是河東人,年輕時也是個混混,跟岸頭侯張次公是老鄉;兩人糾集了一幫地痞流氓,成天就干打家劫舍的勾當。要不是有個了不起的姐姐,義縱到頭來可能也就是一個混黑道的。他的姐姐,就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女醫、被譽為「巾幗醫家第一人」的義妁。

  義妁因醫術高超,被召入宮中,專門侍奉太后王娡。老太后對義妁的醫術很滿意,有一天就問她:「家裡有沒有兄弟,想不想做官?」

  義妁如實答道:「有個弟弟。不過品行不好,不可為官。」

  老太后以為她是謙辭,就向武帝推薦了義縱。義縱就此踏上仕途,被任命為郎中,成為天子侍從。也許是從小混社會的緣故,義縱比較機靈,很快博取了武帝的青睞,不久便出任上黨郡的一個縣令。在縣令任上,義縱敢作敢為,對任何人都不留情面,尤其是對當地黑道進行了嚴厲打擊,創造了良好的治安局面;上頭考察基層官員的政績時,義縱被評為了第一。

  一個黑道出身的縣令,打擊起黑社會來,其效率自然要遠高於文人出身的縣令。畢竟道上的那些花樣和貓膩,義縱絕對門兒清。

  隨後,義縱迅速升遷,先任長陵(高祖陵寢)縣令,又任長安縣令。在這兩個皇親國戚雲集的地方,義縱更是拿出了鐵面無私、不畏權貴的架勢,「直法行治,不避貴戚」(《史記·酷吏列傳》)。就連他的恩人、當朝皇太后王娡,他也一點兒面子都不給。老太后有個外孫(就是修成君金俗的兒子),仗勢欺人,橫行不法,結果就被義縱逮捕治罪了。

  武帝劉徹得知後,對他大為賞識,又擢升義縱為河內都尉。義縱到任後,再度施展無情的鐵腕手段,以犁庭掃穴之勢,將當地最大的豪強穰氏一族悉數屠滅。如此殺戮立威之後,其他豪族立刻都夾起尾巴做人了。很快,整個河內郡竟然出現了「道不拾遺」的「太平」景象。

  一個社會要想實現長久的太平,必須德治與法治並重。如果只追求短時間的「治安良好」,可能殺人才是最快速、最有效的手段。

  不久,義縱又調任南陽太守,於是就有了上文的一幕——他一到南陽,就把那個黑白兩道通吃的前酷吏寧成一舉剷除了。當地豪強孔氏、暴氏見狀,頓時寢食難安,沒幾天就都舉家逃亡了。南陽的官紳百姓更是噤若寒蟬,言行舉止都小心翼翼,生怕稍有不慎就掉了腦袋。

  就這樣,酷吏義縱仿佛成了救火隊員,哪裡的豪強勢力最猖獗、治安狀況最差,他就被派到哪裡「滅火」。當時,位於邊境的定襄郡因戰事不斷,社會治安非常糟糕,不論官員還是百姓都不太遵紀守法。武帝隨即又把義縱調到了定襄。義縱一到,頭一件事就是把監獄裡兩百多名重罪輕判的犯人重新定為死罪,然後把這些犯人的兩百多名親友也一併抓到了牢里——理由是他們干預司法,在外面疏通打點,幫這些重犯脫罪。同日,義縱就把這批犯人連同親友四百多人全部殺了。

  這一殺,殺得定襄郡的老少爺們兒人人不寒而慄。很快,整個郡的犯罪率便直線下降,治安狀況大為改善。

  元狩四年,時任右內史的汲黯被罷免,義縱旋即被武帝劉徹擢升為右內史,躋身朝廷九卿之列。

  然而,走到這一步,義縱的仕途也就差不多到頭了。

  因為,他殺的人太多,得罪的人更多,不可能不遭到報復。尤其是右內史這個職位,相當於首都市長,更容易得罪不該得罪的人。事實上,汲黯被罷免的原因,雖然史書無載,但大概率就是遭到了皇親國戚的反攻倒算。當初丞相公孫弘特意「舉薦」他出任該職,就是想看到這個結果;只是公孫弘幾年前便病故,沒等到這一天罷了。

  所以說,右內史這個官,絕對不像地方上的郡守那麼好當。在地方做郡守,一來是權貴不像京師那麼多,二來是即便某些事出了差池,皇帝也不一定會知道——至少不會立刻知道。而在首都當市長,就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幹活,一不小心就可能觸犯天威。

  義縱上任才一年,就因一件不起眼的事情惹怒了皇帝。

  元狩五年夏,武帝劉徹因病到甘泉宮療養。途中有一段道路是右內史的轄區,結果路面大多坑坑窪窪,令天子車駕顛簸得厲害,劉徹怒道:「義縱以為我不會再走這條路了嗎?」

  平心而論,道路養護的周期往往較長,不可能隔三岔五就維修一次,而且路也不是一年走壞的。所以,右內史的地界出問題,與其責怪剛剛上任不久的義縱,不如說更應算是前任汲黯的責任。可是,皇帝不會跟你講這些道理,他的馬車今天在你的地面上走,那道路失修的責任就是你義縱的。

  當然,如果單純只是這件事,義縱還不至於掉腦袋。真正導致義縱被殺頭的,是與「告緡」有關的另一件事。當時,楊可正主持遍及天下的告緡工作,力度之大前所未有。估計是無意中觸犯了義縱的利益,所以義縱就派人把楊可的手下給抓了,理由是此人「亂民」——楊可所為是擾亂民生。

  這下子,義縱可算是捅了馬蜂窩了,犯了「政治不正確」的嚴重錯誤。

  當時,「告緡」可以說是朝廷工作的重中之重,是武帝劉徹極力推行的一項主要政策;你義縱居然敢大放厥詞,說「告緡」是擾亂民生,這不是公開跟皇帝、跟朝廷唱反調嗎?

  於是,元狩六年剛一開年,武帝劉徹就頒下一道旨令,以「廢格沮事」的罪名,將義縱斬首棄市了。

  所謂「廢格沮事」,意為阻止或不執行皇帝詔令,破壞了朝廷的大政方針。

  表面上看,義縱是死於上面這兩件事;但往深了想,就算不出這兩件事,他遲早也會因別的事而死於非命。理由很簡單——酷吏不過是皇帝的鷹犬和工具罷了,一旦沒有了利用價值,就會被毫不猶豫地拋棄。

  武帝劉徹之所以重用酷吏,是要利用他們來打擊權貴集團和地方豪強,從而鞏固中央集權和自身的皇權。在此過程中,酷吏必然會損害很多人的利益,導致朝野上下怨聲載道。而皇帝一旦達到了目的之後,就會回頭收拾酷吏——一來是避免天下人把怨恨集中到自己身上,二來是藉此塑造自己的英明形象。

  所以,兔死狗烹,就是歷朝歷代所有酷吏的必然下場,是他們從身為酷吏的那一刻起,就註定無法逃脫的邏輯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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