鑿空西域:張騫的偉大探險
2024-10-09 03:46:01
作者: 王覺仁
元朔三年夏,一個風塵僕僕、衣衫襤褸的身影出現在了長安西面的地平線上。他身下的坐騎,跟他本人一樣疲憊不堪,仿佛下一刻就將頹然倒地。
這個人已經闊別長安整整十三年了。
所有人都認為他早已埋骨黃沙,沒有人相信他還會活著回來。
十三年前,他帶領一支一百多人的龐大使團,奉命出使西域,開始了一場九死一生的探險之旅。而此時此刻,除了他自己,身後只有一個跟他一樣滿面風霜的隨從。
他佇立在地平線上的身影,看上去就像一面破爛不堪卻又高高擎起的、孤獨的旗幟。
這個倖存者,就是張騫。
張騫,漢中郡城固(今陝西省城固縣)人,家世背景不詳,早年經歷不詳,武帝即位時在宮中任職郎官。據司馬遷記載,張騫「為人強力,寬大信人」(《史記·大宛列傳》),即性格堅毅,強悍尚武,氣度寬廣,誠信待人。這些人格特質,正是張騫得以成就「鑿空西域」這一偉大事業的重要因素。
早在武帝劉徹即位之初,其反擊匈奴的戰略構想便已萌芽,所以他十分關注與匈奴有關的一切情報。當時,投降漢朝的不少匈奴人,都曾經提及西域一個叫月氏的國家。他們說,月氏不久前被匈奴擊敗,老上單于把月氏國王的腦袋砍下來做了酒器。月氏餘部被迫西遷,但一心想要復仇,只是苦於勢單力薄,沒有同盟。
獲知這一情報,敏銳的武帝立刻意識到,如果能派人跟月氏國取得聯絡,並結為同盟,對於反擊匈奴的戰略無疑大有裨益。
然而,在當時的漢帝國,舉國上下幾乎沒有一個人了解遙遠的西域,更不知道月氏國的確切位置。此外,要前往西域,河西走廊是唯一的必經之路——眼下,那裡卻是匈奴人的地盤,被控制在渾邪王和休屠王手中。此時漢朝與匈奴雖然尚未爆發大規模戰爭,但邊境衝突不斷,想要安全通過河西走廊,並最終深入西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能夠勝任這一使命的人,絕對要有過人的勇氣和稟賦。
武帝隨即下詔,面向朝野招募願意出使月氏的勇士。
張騫毅然報名,然後從眾多應徵者中脫穎而出,被武帝選中,任命為使節。
建元二年,張騫帶領一支一百多人的使團,從長安出發,朝著西方的地平線,踏上了前路漫漫、生死未卜的征途。
隨行人員中,有個叫甘父的胡人,充當此行的嚮導。此時,張騫和甘父絕對想不到,十三年後,只有他們兩個人可以倖存歸來。
歷史的意義,通常要相隔一段久遠的歲月才能呈現出來。每個被後世譽為偉大的人,當他置身於自己的那個時空中時,都很難想像自己的行為會對歷史產生怎樣的作用和影響。就比如此時的張騫,他的目的地,只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西域國家;他此行的使命,也不過就是與其結盟,共同對付匈奴。
僅此而已。
更何況從事後來看,他的使命並沒有圓滿完成。所以從表面上看,張騫的這趟西域之行,似乎很難跟「偉大」二字沾得上邊。然而,就像第一個登上月球的人阿姆斯特朗說的那樣:「我的一小步,是人類的一大步。」此時張騫邁向西域的一小步,同樣也是中國走向中亞、西亞乃至世界的一大步!
苦難往往與偉大相伴而生、如影隨形。張騫一行經隴西郡出關後,剛剛進入河西走廊,就被匈奴人截住了,然後整個使團人員便被不由分說地移送到了匈奴王庭。
張騫出使西域的第一步,就遭遇了嚴重挫折。
匈奴的軍臣單于問張騫意欲何往,當得知他們要去月氏國時,頓時冷笑道:「月氏在我北面(其實是西面,他故意欺瞞),漢朝豈能派使節前往?如果我要派使節去南越,漢朝能答應嗎?」
弱國無外交。通常在戰場上贏不來的東西,也甭指望能在外交場上談下來。儘管漢朝並非弱國,但毋庸置疑的是,自從「白登之圍」後,漢朝的確只能通過不斷奉送美女、金帛來換取和平,所以匈奴壓根兒不把漢朝放在眼裡。
張騫,連同他那一百多人的使團就此被扣在了匈奴。
這一扣,就是整整十年!
軍臣單于似乎有心要把張騫扣一輩子,於是就把一個匈奴女子嫁給了他。張騫就這樣成了匈奴人的「女婿」,隨後還生下了一個兒子。這要換成意志不堅定的,可能就既來之則安之了——既然老婆孩子都有了,還回漢朝幹什麼?
可張騫卻時刻牢記著自己的使命,「持漢節不失」(《史記·大宛列傳》)。
十年,三千多個日日夜夜裡,張騫一定會時刻撫摩著武帝頒發給他的大漢使節的節杖,以提醒自己不要忘卻,他人生的使命是前往月氏,而不是留在匈奴人給他打造的溫柔鄉里優遊卒歲、以此終老。
光陰荏苒,十年倏忽而過,漢朝人也許早已忘卻了張騫;而匈奴人對他的漢使身份也早已不當回事兒,所以看管越來越松。終於有一天,一直在靜待時機的張騫瞅准一個空當,忍痛拋下妻兒,帶著甘父以及還能聯絡上的部分隨從,悄悄逃離了匈奴王庭,朝著西方策馬而去……
中斷了十年的行動,就此開啟了第二幕。
張騫等人一直向西奔走了數十日,其間經歷的艱難困苦可想而知。他們不僅要躲避匈奴軍隊,還要穿越廣袤的戈壁和荒漠,忍受惡劣的自然條件,途中的乾糧和飲水也是極大的問題。使團中的許多成員,就這樣永遠躺在了大漠黃沙之中。所幸,張騫的嚮導兼貼身隨從甘父射術高超,每當要斷糧時,他總能射殺一些飛禽走獸,讓張騫聊以充飢。
他們先是到達了姑師(今新疆自治區吐魯番市東北),然後沿著天山南麓西行,途經危須、焉耆、烏壘、龜茲、姑墨、溫宿、疏勒、捐毒等小國……每到一處,世界都仿佛為張騫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各個國家不同的語言、文化、制度、習俗、物產、服飾、山川地貌、風土人情等,就像一幅幅流光溢彩、絢麗斑斕的長卷,徐徐展現在張騫面前;與此同時,世界的廣大與遼闊、豐富性與多樣性,也從此展現在了中國人面前。
歷經艱險後,張騫等人來到了大宛國。
大宛地處中亞,位於帕米爾高原的西麓,坐落在今烏茲別克斯坦的費爾干納盆地。大宛是一個農牧業興盛的國家,出產稻穀、小麥、葡萄酒等,尤以盛產「汗血寶馬」著稱於世。汗血馬速度飛快、耐力持久,有「日行千里」之能;尤為奇特的是,它在奔馳時頸肩部位流出的汗竟然殷紅如血,故而得名。
大宛國王早就聽說大漢帝國強大富饒,一直想與漢朝建交,奈何關山迢遙,難以如願。如今,漢朝使節居然從天而降,站在了他的面前——大宛國王驚喜莫名,忙問他們要去何方。張騫說:「我奉命出使月氏,卻遭匈奴堵截,如今幸而脫身,希望大王派嚮導送我前往。若能完成使命,回漢朝後,大漢定會給予大王無比豐厚的饋贈。」
月氏位於大宛西南,中間有高山阻隔,道路難行,所以要先西行至康居國(今哈薩克斯坦南部),再轉而南下。
大宛國王覺得跟漢朝搞好關係沒什麼壞處,便一口答應。隨即派嚮導、翻譯陪同張騫等人到了康居,然後又到了月氏國。
歷經十年的挫折、煎熬、奔波、輾轉之後,飽嘗艱辛的張騫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然而,令張騫沒想到的是,如今的一切,早已時移世易、不同往日了。
月氏人自從被匈奴擊敗、向西遷徙後,來到了媯水(今阿姆河)上游地區(今阿富汗與塔吉克斯坦交界處),然後向南征服了希臘人建立的大夏國,並以其故都藍氏城為都城。一個嶄新的月氏國就此崛起。為區別於殘留在舊地的小月氏,史稱其為大月氏。
此地土壤肥沃、物產豐富,大月氏的國力迅速強盛。人們在此安居樂業,小日子過得十分滋潤,早已淡忘了十年前被匈奴人滅國的血海深仇,也淡忘了老國王被敵人砍下腦袋用頭骨做酒器的奇恥大辱。
時間是療愈傷口的良藥,也是沖淡仇恨的利器。十年的光陰,足夠了。
月氏的新國王盛情款待了張騫一行,卻絕口不提復仇之事。張騫在這裡待了一年多,極力想要喚醒月氏國王的血性和復仇之志,結果卻是一場徒勞。
此刻的月氏離匈奴已經很遠,離漢朝就更遠了——即便月氏國王血性未泯,但從戰略意義上講,與漢朝聯手進攻匈奴的必要性和可行性都近乎不存在了,還結什麼盟?
張騫萬般無奈,只好啟程回國。
為了更全面、深入地了解西域,張騫此次回程,有意選了一條跟來時不一樣的路線——翻越蔥嶺,然後沿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南緣東行。這一路,他又途經了莎車、皮山、于闐、扞彌、精絕、且末、扞泥等小國,掌握了西域諸國的許多第一手資料。
接下去,那個老問題又擺在了張騫面前:怎麼穿過匈奴人的地盤?
這回不能再走河西走廊了。張騫決定,翻越阿爾金山脈,穿過青藏高原,然後經由羌人部落所在地(今青海省東部)回國。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似乎認為張騫經歷的磨難還不夠,於是「安排」匈奴人再度抓獲了他。
此次被俘,與上次唯一的不同,也是唯一讓張騫感到些許安慰的地方,是他終於可以跟妻兒團聚了。可是,他是負有使命的人,所以這次團聚絕不可能阻擋他歸國的腳步。
雖然與大月氏結盟的任務失敗了,但此次西域之行並非沒有收穫——不,應該說收穫是巨大的。即便此刻的張騫不會用「偉大」一詞來形容自己的這場探險,但他應該已經能夠意識到,自己這一路走來的見聞和掌握的資料,對於大漢帝國意味著什麼。
從外交的角度而言,這是中國人有史以來第一次認識了那麼廣闊的世界,第一次結交了那麼多異域的朋友;也是第一次讓中國的影響力深入西域,並直達蔥嶺以西的諸多中亞國家。
而從大國戰略的角度來說,如今張騫頭腦里裝著的,絕不僅僅是國際見聞和地理知識,更是至關重要的戰略信息,是價值連城的政治、軍事和經濟情報。
從這個意義上講,此刻張騫真正的使命,已不再只是簡單地回朝復命,而是回去對武帝劉徹和滿朝文武舊有的國際視野、外交思維和各方面戰略,進行認知疊代和系統升級。換言之,就是讓中國人第一次「睜眼看世界」。
這無疑是一個劃時代的歷史貢獻。
所以,眼下張騫的生命意義已經遠遠超越了個體,而與無比廣大的時空,與偉大的歷史使命緊密聯結在了一起。
當張騫經受住了所有考驗之後,上天終於站在了他這一邊。
元朔三年,也就是張騫第二次被俘的一年多後,匈奴的軍臣單于死了。他的弟弟、左谷蠡王伊稚斜發動政變,打敗了太子於單,自立為單于。於單流亡漢朝,被武帝封為涉安侯,但數月後就病亡了。
趁著匈奴內亂,張騫與隨從甘父等人再度逃亡。據班固在《漢書·張騫傳》中記載,這一次,張騫終於帶上了自己的妻兒。接下來的追逃情節,史書中沒有記載,但想必一定是驚心動魄、險象環生的。可能就是在這一次逃亡中,張騫的其他隨從都陸續犧牲了,最後只剩下最忠誠、最能幹的甘父一人。
歷經百死千難後,張騫終於奇蹟般地回到了長安。
想必見到張騫的那一刻,武帝劉徹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三年了,這個滿臉滄桑的「大叔」,真是當年那個丰神俊逸的郎官嗎?
隨後,張騫將他此次探險的所見所聞和調查研究結果,全部向武帝劉徹做了詳細稟報。其中,張騫親自到訪的主要國家有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等,間接了解到的還有烏孫(巴爾喀什湖以南和伊犁河流域)、奄蔡(裏海、鹹海以北)、安息(波斯,今伊朗)、條支(大食,今伊拉克一帶)、身毒(天竺,今印度)等。
他對上述國家的位置、規模、特產、城市、人口、兵力等信息和情報,都一一做了說明。相關報告的具體內容,都記載在司馬遷的《史記·大宛列傳》中。這一文獻,成為世界上對這些國家和地區第一次翔實可靠的記載,也成為後世研究相關古代地理和歷史的最珍貴資料。
基於張騫的特殊功績,武帝劉徹旋即拜他為太中大夫,並封甘父為奉使君。
司馬遷稱張騫的此次西域之行為「鑿空」,意為「開通大道」。數年後,張騫還將追隨衛青北伐匈奴,繼而奉命打通西南交通線,然後第二次出使西域……
張騫的傳奇,還遠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