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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文臣武將 從「豬倌」到御史大夫:大器晚成的公孫弘

2024-10-09 03:45:55 作者: 王覺仁

  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冬,一向善於察言觀色、替天子發聲的左內史公孫弘,終於得到劉徹重用,被擢升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

  這一年,公孫弘已經七十五歲了,堪稱大器晚成的典型。

  

  公孫弘跟主父偃有兩個共同點:一、都是齊地人;二、起點都很低。

  公孫弘是齊地菑川薛縣(今山東省壽光市南)人,年輕時曾在薛縣當獄吏,不知何故犯了法,被開除了公職。他家本來就挺窮,丟了工作後更是沒了經濟來源。公孫弘也不會做生意,只好去養豬。按司馬遷的說法,叫「牧豕海上」(《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

  海上只能捕魚,哪能養豬?太史公的意思,估計是說在海邊找個荒島,圈塊地蓋個豬圈,這豬就養起來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公孫弘的起點甚至比主父偃還低得多。人家主父偃雖然不被主流知識圈認可,好歹從年輕時就是個讀書人。可公孫弘卻做了很長時間的「豬倌」,一直到四十多歲,才開始學習儒家經典《春秋》。

  由此可見,起點低、起步晚,都不是一個人躺平、擺爛的理由。因為人生際遇無常,天知道什麼時候就時來運轉了呢。

  公孫弘後來能夠時來運轉,得益於他有個比較好的品質——孝順。

  他的親娘早亡,他孝順的對象還是後媽——這就尤其難能可貴了。據說他後媽去世時,公孫弘還嚴格按照古禮守孝了三年。不過在文景時代,儒家思想還不是主流,所以公孫弘孝順歸孝順,也沒有人因此請他去做官。公孫弘人生中的第一次機會,直到武帝劉徹登基之後才到來。

  建元元年,武帝徵召賢良文學之士,政治風向開始崇儒。在當地以孝順知名的公孫弘,這才被推薦到了朝廷,擔任博士。這一年,他六十一歲。也就是說,在我們現在退休回家抱孫子的年齡,公孫弘才剛剛踏上仕途。考慮到古人的平均壽命,公孫弘這把年紀才開始做官,還是個毫無實權的文學侍從官,實在是太晚,說起來都覺得寒磣。假如當時有人跟他說,這輩子他會拜相封侯,估計公孫弘自己都會笑掉大牙。

  公孫弘老是老了,可既然做了官,就得替朝廷做事。不久,武帝派他出使匈奴;結果公孫弘回朝復命時,不知道哪句話說錯了,惹得武帝龍顏大怒,認為這老頭子除了鬍子特長,其他別無所長,就把他罷免了。

  公孫弘只好收拾鋪蓋回了老家。可憐他熬到退休年齡才當上個小官,結果沒幾天就又被打回原籍了。箇中辛酸,恐怕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

  時光荏苒,轉眼到了元光五年,武帝再次徵召賢良,菑川當地官府就又推薦了公孫弘。這時公孫弘已經七十一歲,鬍子不但更長了,而且早已花白——用古人的說法,這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古稀之年」了。這把年紀還有什麼好折騰的呢?於是公孫弘想都沒想就婉拒了,說:「我當年奉命入朝,卻因無能被罷免。你們還是推薦別人吧。」

  天知道菑川是缺少人才還是當地官員對他情有獨鍾,總之,人家不管他年邁體衰、發白齒搖,硬是要讓他入朝。

  公孫弘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二度入朝,按規定寫了一道策書交差,然後就坐在驛館等著回家的通知。

  本來公孫弘是毫無希望的,因為他的策書寫得實在是平平無奇,閱卷官給他評了個下等。按說故事到此就結束了,歷史也不可能記住他這個養豬出身的一介老儒。可上天偏偏就是喜歡製造奇蹟,玩一些別開生面的反轉劇情。

  武帝劉徹可能是怕錯過人才,就親自複閱了一遍策書。當時對策的總共有一百多號人,結果劉徹看完排在末尾的公孫弘的策書後,竟然覺得眼前一亮,然後愣是把他從墊底的位置擢拔為第一。

  就這樣,闊別十年的公孫弘再度入宮,站到了武帝劉徹面前。

  當年那個出使匈奴、辦事不力的老頭子,如今更老了——可不知為什麼,此時的劉徹居然認為公孫弘「狀貌甚麗」(《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於是又重新拜他為博士。

  太史公所謂的「狀貌甚麗」當作何解?

  大概只能翻譯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可都七十一歲的人了,相貌又能好到哪兒去呢?這個問題我們是無解的,只能說「時來天地皆同力」——一個人運氣來了,就等於自帶了洪荒之力,啥都擋不住。

  當時的博士中,有個老儒叫轅固,是公孫弘的同鄉,已經九十多歲了,據說學問相當精純。公孫弘心裡嫉妒轅固,表面上卻執禮甚恭。老人家一眼就看穿了,便對公孫弘說了這麼一句:「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資治通鑑·漢紀十》)

  公孫先生,一定要秉持正道進言,不要歪曲道學,媚俗求榮!

  這話說得相當不客氣,也一語道破了公孫弘性格中虛偽、媚上的一面。

  不過在官場上,虛偽和媚上才是「硬通貨」,反倒是像轅老先生這種正道而行、直言不諱之人,才是難以立足的。沒多久,很多同朝為官的儒者就因嫉妒轅固的才學,紛紛中傷排擠他。旋即,轅固就被武帝以老邁為由罷免了。

  公孫弘復出時,正值武帝在大力開拓西南夷,由此引發了不少問題,武帝便命公孫弘前去巡視西南。

  在此,我們有必要回溯一下漢帝國開拓西南夷的經過。

  漢帝國開拓西南夷的首功之臣,名叫唐蒙,當時僅是一個小小的番陽(今江西省鄱陽縣)縣令。唐蒙最初的計劃,其戰略目標是征服南越,只是打算取道西南;後來卻無心插柳,演變成了對大西南的開拓。

  元光五年初,唐蒙上書武帝,說:「南越國王乘坐天子的黃蓋車,又豎立天子大纛,其領土東西跨度一萬多里,名為藩臣,實為一方之主。之前我軍發兵南越,必須取道長沙國(今湖南省長沙市)或豫章郡水道,艱險難行。如今若乘坐戰船,取道夜郎國(今貴州西部及雲南東北部),沿牂柯江而下,便可出其不意,以奇兵征服南越。以大漢之強盛,巴蜀之富饒,一旦開鑿出一條通往夜郎的道路,再派出官員,很容易將其控制。」

  劉徹批准了這個方案,並擢升唐蒙為中郎將。唐蒙旋即率一千餘人,從巴蜀的筰關(今四川省合江縣南)南下,翻山越嶺,披荊斬棘,終於抵達夜郎國,會見其國王多同。唐蒙宣揚了漢朝的威德,又代表朝廷給了夜郎豐厚的饋贈;還承諾讓多同的兒子擔任漢朝縣令,交換條件只有一個——讓漢朝官員進駐夜郎。

  多同和下屬部落貪戀漢朝的財物,於是滿口答應了下來。他們打的如意算盤是,眼前的便宜先撈了再說,反正漢朝與夜郎之間道路艱險——就算夜郎到時候反悔,諒漢朝也奈何他們不得。

  唐蒙回朝復命。武帝劉徹立刻下詔設置犍為郡(郡治今貴州省遵義市)。

  漢帝國開通西南夷的歷史大幕就此拉開,但過程並不像預期的那麼順利。朝廷徵調了巴蜀的數萬士卒和民夫,投入修建一條從僰道(今四川省宜賓市)至牂柯江的道路。整個工程都在崇山峻岭之中,其艱險程度可想而知。開工不久,便有大批士卒和民夫死亡,沒死的也相繼逃走。負責其事的唐蒙用軍法嚴厲制裁逃亡者,並誅殺了好些個帶頭的。

  此舉頓時令巴蜀百姓大為震恐,一時間人心惶惶。

  武帝劉徹聞訊,趕緊派遣原籍巴蜀的司馬相如回去維穩。司馬相如代表朝廷前往,先是申斥了唐蒙,然後告諭巴蜀軍民,說之前唐蒙採取的鎮壓手段絕非皇帝旨意,這才安撫了人心,穩住了局面。

  雖然開通西南夷的工程遭遇了挫折,但朝廷的影響力逐步深入西南卻是不爭的事實。很快,邛都(今四川省西昌市)、筰都(今四川省漢源縣)、冉國(今四川省茂縣北)、斯榆(今雲南省大理市)等部落小國就紛紛請求歸附。武帝就此事諮詢司馬相如的意見。司馬相如認為,應該順勢將這些地方納入漢朝版圖,設立郡縣。

  武帝遂任命司馬相如為中郎將,持節前往西南各國,接受了它們的內附請求。隨後,漢朝廢除邊塞,開放關卡,把西至沫水(今大渡河)、若水(今雅礱江),南至牂柯江的土地都納入了漢朝版圖;並在靈關山(今四川峨邊縣南)開鑿道路,在孫水(今安寧河)架設橋樑,直通邛都。最後,漢朝又在該地設置了都尉,並將周邊十幾個縣全部納入蜀郡管轄。

  漢朝的疆域得到了擴張,武帝劉徹龍顏大悅。

  然而,開通西南夷的道路工程卻依舊進展緩慢、困難重重。加之附近的蠻夷部落不時反叛,朝廷不僅要為工程花費巨資,還要不停出兵平叛,令武帝深以為患。

  公孫弘就是在這一背景下被派往西南的。他去考察了一圈,回朝後極力反對朝廷開拓西南疆土,認為此舉勞民傷財,毫無意義。

  武帝劉徹當然不聽他的。

  如果是性格比較耿直的大臣,一定會據理力爭,但公孫弘不會。因為他的為臣之道,就是只負責亮明自己的觀點,至於天子是否採納,他並不在意。如司馬遷就說:「(公孫弘)每朝會議,開陳其端,令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廷爭。」(《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

  正因為公孫弘善於察言觀色,在天子面前始終表現得沉穩持重、謙恭退讓,所以武帝劉徹對他非常滿意,認為他品行「敦厚」,言論很有風度。而這一切,看上去都很像一個大儒應有的做派和風範,因而越發合乎武帝在政治上的需要。

  我們說過,中國歷史上「陽儒陰法」的統治策略就是從漢武帝開始的。不論武帝劉徹多麼善於運用苛酷猛厲、陰狠詭譎的法家權謀,他都十分樂於在表面上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披上一層溫文爾雅的儒家面紗。

  而公孫弘的出現,恰恰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劉徹的這一需求。

  對此,司馬遷的說法可謂一語中的:「(公孫弘)習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上大悅之。」(《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

  公孫弘熟悉典章律令和行政事務,還能用儒學的觀點加以文飾,讓皇帝非常高興。

  「緣飾」一詞,用得既簡潔又微妙,把武帝劉徹的統治藝術和公孫弘的為官技巧,都刻畫得相當到位。

  當然,為官的技巧絕不只是迎合上意。如果只會迎合,那是佞臣;不僅會遭人鄙視,時間一長也會被領導輕視。所以,該刷存在感的時候,還是得用心去刷。這其中的分寸,公孫弘就拿捏得很好。

  他擢任御史大夫後,位高權重,對朝政自然要發表見解。當時,漢帝國不僅在西南大力開拓,同時還在北方修建朔方城,又在東北設置了蒼海郡(今朝鮮安邊郡)。朝廷到處拓邊、三面開花,對國力和民力的消耗無疑是巨大的。

  針對此,公孫弘就多次提出勸諫。武帝劉徹為了說服他,就命內朝官朱買臣等人跟他辯論。朱買臣等人以興建朔方城為例,一口氣提出了開疆拓土的十大好處,公孫弘竟然從頭到尾啞口無言,一條也辯駁不了。

  最後,公孫弘只好用一種十分慚愧的口吻說:「臣是齊地邊民,孤陋寡聞,不知興建朔方有這麼多好處。那就請停止西南夷和蒼海郡的工程,全力營建朔方吧。」

  這就是妥協的藝術——既有認錯自嘲的胸襟,又有謙虛退讓的風度,同時又不失自己的立場。

  武帝見狀,也相應做了讓步,罷廢了蒼海郡。

  表面上,公孫弘輸了辯論;實際上,他卻贏得了皇帝更進一步的賞識。所以說,薑還是老的辣。假如不是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了六七十年,公孫弘又何來這份閱盡世事、進退自如的圓熟與老到呢?

  可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節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少年得志,固然可喜,卻未必是福。

  大器晚成,雖歷經坎坷,卻未必不能修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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