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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父偃被斬:一個政壇暴發戶的敗亡

2024-10-09 03:45:52 作者: 王覺仁

  隨著朔方城的興建,以及「推恩令」和「遷徙令」的成功實施,主要策劃人主父偃一時間風光無兩,成了天子跟前最大的紅人,連衛青的光芒都一度被他遮蔽了。

  滿朝文武紛紛上門巴結他,前後賄賂累計達黃金千斤,令主父偃一躍成為長安城屈指可數的巨富。有人私下勸他收斂一點兒,不要太過張揚。可對於落魄大半生後驟然發跡的主父偃而言,他此刻的心態是一般人難以體會的。這感覺就像是長年在地底下洶湧奔突的岩漿,一朝噴涌而出,你怎能指望它輕點兒噴、慢點兒噴、溫柔地噴呢?

  那是不可能的。

  主父偃對權力、富貴和尊嚴的極度渴望,被壓抑了這麼多年,一旦噴發出來,註定是一發不可收拾的。

  

  所以,對於旁人善意的勸說,主父偃非但聽不進去,反倒回敬了一番更加豪橫的話。他說:「我自從束髮(十五歲至二十歲)遊學以來,四十多年了,一直不得志。父母不把我當兒子,兄弟不肯收留我,身邊的人也都厭棄我,我困厄的日子太久了!況且,大丈夫若生不能列五鼎而食,死也要受五鼎烹煮。我的人生已經日暮途遠了,索性就給它來個反其道而行之!」

  他的原話是:「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遠,故倒行暴施之。」(《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

  「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從此成了後人耳熟能詳的名言。

  所謂「五鼎」,是古代的諸侯(也有說大夫)在行祭禮時,按其社會等級,用五隻鼎分別盛放牛、羊、豬、魚、鹿肉;代指達官顯貴的豪奢生活,也引申為高官厚祿。

  主父偃這番話,把一個政壇暴發戶的嘴臉表現得淋漓盡致。

  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這應該屬於典型的人格扭曲——長年被生活摧殘、被命運錘打後導致的一種逆反心理,主父偃的自我極度膨脹,並企圖用極端手段報復他人,已經隱隱具有了「反社會人格」的特徵。

  第一個遭到主父偃報復的人,是燕王劉定國。

  之所以鎖定此人,首先是因為當年主父偃在家鄉齊國混不下去,就去燕、趙等地遊說,結果愣是沒人拿他當回事兒;現在他得勢了,自然要找這些諸侯王報仇。其次,「推恩令」頒布後,燕王、齊王等人都對此置若罔聞,主父偃身為這項政令的主要策劃人,必然要想辦法收拾這幫頑固派。

  簡言之,不論於公於私,主父偃都不會放過燕王劉定國。

  當然,蒼蠅從不叮無縫的蛋,這個燕王自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此人是個極端變態的好色之徒——他好色的程度,簡直可以用「逆天」來形容。

  主父偃稍微調查了一下,就挖出了燕王一大堆爛事:

  燕王劉定國不但跟父親康王劉嘉的姬妾私通並生下了一個男孩,還把弟弟的老婆搶過來做了小妾。更令人髮指的是,據司馬遷在《史記·荊燕世家》中記載,劉定國竟然「與子女三人奸」——也就是跟自己的三個親生女兒都發生了性關係。

  綜上來看,劉定國相當於跟自己家的三代女性全都亂倫了——如此喪心病狂之人,用「禽獸不如」來形容他,都是侮辱了禽獸。

  對於這個性變態,燕國轄下的肥如(今河北省遷安市東北)縣令實在看不過眼,便準備向朝廷告發。劉定國得到消息,馬上就派人到了肥如縣,隨便找個藉口把縣令給殺了。

  既然有了這麼多黑材料,又是亂倫又是殺人的,主父偃要整死劉定國就不難了。隨後,他授意肥如縣令的家人上書告發,而他則在朝中打配合,盡力把此案的影響擴大化。

  武帝劉徹得知此事後,驚得下巴都快掉了,立刻責成公卿議處。很快,朝廷的三公九卿就得出了一致結論,說:「定國禽獸行,亂人倫,逆天,當誅。」(《史記·荊燕世家》)

  這個結論很到位,也很公允。武帝旋即照准。燕王劉定國聽到風聲,惶然無措,只好自殺。

  燕王自殺後,朝廷順理成章地撤銷了燕國——可以說「不削而削」,輕而易舉就把一個諸侯王給收拾了。

  接下來,主父偃又把目光轉向了齊王劉次昌。

  那麼,齊王劉次昌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雖然不像燕王劉定國那樣變態,但同樣令人不齒——這傢伙也亂倫了。

  劉次昌的母親姓紀。紀太后為了加強外戚的勢力,就把自己的侄女許配給了劉次昌當王后。可劉次昌壓根兒不喜歡這個表妹,所以一直冷落她。紀太后很不爽,便命長女紀翁主,也就是劉次昌的親姐姐入駐齊王后宮,天天盯著劉次昌,不讓後宮中任何女人接近他——除了自己的侄女。

  可想而知,劉次昌會多麼鬱悶。

  也許是為了報復母親這種不人道的做法,或者是劉次昌的心理也有問題,總之一來二去,他居然跟負責監視他的親姐姐紀翁主勾搭成奸了。

  上述橋段如此庸俗和狗血,比某些粗製濫造的後宮劇還要不堪,但它絕非筆者虛構,而是白紙黑字記載在班固的《漢書·高五王傳》中:「紀太后欲其家重寵,令其長女紀翁主入王宮,正其後宮無令得近王,欲令愛紀氏女。王因與其姊翁主奸。」

  「飽暖思淫慾」,這幫富貴無憂的逍遙王爺顯然都飽暖得過頭了,所以他們的「淫慾」也往往比常人變態得多。

  齊王劉次昌的後宮原本已經夠亂了——可無巧不成書,當朝皇太后王娡、當朝大紅人主父偃,居然也都要來插一腳。

  前文說過,王娡的前夫是平民金王孫,二人育有一女金俗。王娡一路成了皇后、皇太后,富貴絕頂,卻從沒忘本,也不避諱自己的過去,對這個女兒金俗關愛備至,封她為修成君。金俗有一女,名叫娥(姓不詳,姑且稱她金娥)。王娡愛屋及烏,對這個外孫女也很鍾愛,就想著把她許配給諸侯王。

  恰好此時宮中有個宦官叫徐甲,是齊國人,就建議王娡把金娥嫁給齊王,還口沫橫飛地吹了齊王一通。王娡並不知道齊王后宮那些破事兒,聽完很高興,就同意讓徐甲去操辦此事。主父偃跟徐甲是同鄉,得知此事,忽然心血來潮,就想把自己的女兒也嫁入齊王后宮——這樣自己就成了齊王的老丈人,也算是「富貴歸故鄉」了。

  主父偃此時正當紅,他一提,徐甲自然是滿口答應。

  就這樣,徐甲帶著雙重使命,興沖沖地來到了齊國。不料,眼下紀太后正因家裡那些破事兒煩心不已,徐甲這閹人一張口又給齊王提了兩門親事,這不是添亂嗎?

  老太太氣不打一處來,也沒想太多,就命人給徐甲傳話,說:「齊王已經有王后了,且後宮嬪妃俱全,還提什麼婚事?況且,你徐甲本是齊國的一個窮鬼,去朝廷當了宦官,從沒給家鄉帶來什麼好處,現在卻成心來禍亂我家嗎?還有那個主父偃,算什麼東西,也敢把他的女兒塞入齊王后宮?!」

  老太太這番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絲毫不給人留面子,更不顧及半點兒政治後果。

  徐甲灰溜溜地回了長安,不敢跟太后王娡稟報實情,只好說:「齊王是滿心愿意娶金娥的;但最近燕王出了那麼大的事,齊王擔心步燕王之後塵,所以不敢答應這門婚事。」

  太后王娡一聽,也對,萬一齊王也出了事,自己把外孫女嫁過去不就是把她往火坑裡推嗎?然後王娡就絕口不提此事了。

  而主父偃這邊,徐甲則沒有隱瞞,據實以告——明顯是想讓他出頭,去出這口惡氣。

  主父偃用熱臉貼了人家的冷屁股,還招來一頓羞辱,頓時勃然大怒,再回想起自己早年在齊國的遭遇,新仇舊恨遂一齊湧上心頭。

  齊王劉次昌,你這回死定了!

  主父偃當即入宮面聖,首先就把齊王跟他姐姐亂倫的事給捅了出去,然後對武帝說:「齊國都城臨菑,人口多達十萬戶,市場繁榮,殷實富庶,可媲美長安。這樣一塊寶地,若非天子的親弟愛子,絕不應在此為王。可如今這個齊王,與我大漢皇室的親屬關係,其實早就疏遠了。」

  最後,主父偃還不忘翻起陳年老帳,說呂后時期齊國就想反叛,到七國之亂時齊國也險些參與叛亂。言下之意,朝廷早該收拾這個齊王了。

  武帝劉徹當然也有此意,便順水推舟,任命主父偃為齊國相,讓他去搞定齊王。

  西楚霸王項羽說過一句名言:「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一個人發達了卻沒讓鄉親們知道,那就太浪費了,跟全身名牌卻半夜逛街差不多。這種「炫富炫貴」的心理,是很普遍的人性;尤其是像主父偃這種長期遭人白眼的「草根逆襲」者,炫耀心理無疑會更加強烈。而齊國是主父偃的家鄉,所以,當他面對齊國時,報復心理便會悄然轉變為炫耀心理——或者說炫耀心理一定會居於報復心理之前。

  主父偃富貴還鄉後,第一時間就向所有的兄弟(包括親的、堂的、表的)和親戚朋友發出了誠摯的邀請,把他們全都召集到了自己的相國府,然後極其豪奢地拿出了五百斤黃金,堆放在眾人面前,讓他們自己拿,想拿多少拿多少。

  還有這種騷操作?

  可想而知,眾人的內心是忐忑的,表情是困惑的——雖然黃金很誘人,但有人敢伸手去拿就怪了。

  主父偃要的就是這效果。等眾人蒙了好一陣子,他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道:「當初我窮困之時,兄弟不給我衣食,親戚朋友不讓我進門;如今,我來齊國為相,諸君卻不遠千里來迎接我。為何如此前倨後恭呢?從今往後,我與諸君絕交,休得再踏入我主父偃府門一步!」

  原來,主父偃挖空心思搞這麼一出,就是為了當面羞辱所有曾經瞧不起他的人。那五百斤黃金,分明就是拿出來炫富、做道具用的,哪能真給呢?

  古往今來,炫富炫貴都是很爽的一件事。假如當時有朋友圈,相信主父偃一定會忍不住曬圖,要麼曬黃金,要麼曬府邸,要麼就曬一曬齊國國相的官印。然而,炫富炫貴一時爽,後面通常很麻煩——很快,主父偃就會品嘗到這個惡果了。

  唱完「黃金炫富」這一出,接下來就該對付齊王劉次昌了。

  主父偃動用國相的權力,把齊王后宮中的宦官全部逮捕,逼他們交代劉次昌與紀翁主通姦的具體情節,然後馬上整理成報告,派快馬送往了長安。

  劉次昌知道難逃一死,只好步燕王之後塵,喝毒藥自殺了。

  後面的程序也跟燕王如出一轍:因劉次昌無子,國除,整個齊國封地全部被朝廷收回,成為直接管轄的郡縣。

  兔死狐悲,唇亡齒寒。齊王和燕王都死得這麼難看,趙王劉彭祖頓時寢食難安。當年主父偃上門遊說時,他也是把人家掃地出門的;眼下,不用想就知道,自己一定也上了主父偃的死亡名單。他越想越怕,最後只好先下手為強,給武帝上了道奏章,把主父偃收受巨額賄賂、以權謀私等罪行都給捅了出去。

  武帝劉徹一看,二話不說,就把主父偃逮捕下獄了。

  事實上,像主父偃這樣淺薄狂妄又愛炫富的人,他幹過的那些醜事,劉徹怎麼可能不知道呢?他一定全都看在了眼裡。之前只是因為主父偃的確有兩把刷子,劉徹需要他去對付諸侯、遊俠等勢力,所以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他上躥下跳、炫富炫貴。

  說白了,主父偃純粹就是被天子拿來當槍使的。

  可現在,該辦的事都辦得差不多了,若任由他這麼張牙舞爪、橫行無忌下去,朝廷的臉面被他丟光不說,勢必也會惹來朝野的非議和公憤,最後就會把髒水引到劉徹身上。

  因此,趙王這道奏疏一上,自然就成了武帝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一個契機。

  主父偃下獄後,讓不讓他死,其實在兩可之間。關鍵時刻,公孫弘又站了出來,狠狠捅了主父偃一刀。他說:「齊王自殺,無後,封國被廢而歸入朝廷,主父偃便是元兇首惡。陛下不誅主父偃,無以謝天下。」

  公孫弘很聰明,總是知道該在什麼時候替天子發聲。於是,就像之前族滅郭解一樣,武帝劉徹再次「順應人心」,斬殺了主父偃,並夷其三族。

  「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倒行逆施的政壇暴發戶主父偃,完美實現了對自己命運的預言。

  要論政治才幹,主父偃其實是相當優秀的,三大對策直指當時漢朝的三大社會問題,且一經實施便成效顯著,這種政治才華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他之前被埋沒那麼多年,實屬命運不公。可主父偃之所以驟然發跡後迅速敗亡,問題就出在他的人品上,還是那句老話:「德不配位,必有災殃。」倘若他能稍稍低調、內斂一點兒,應該還能為漢朝多做一些貢獻,也不至於落到被族誅的下場。

  據司馬遷記載,主父偃得勢時,府上門客數以千計;被滅族後,卻無人敢替其收屍。最後,只有一個名叫孔車的人將其收葬。武帝劉徹聽說後,稱讚孔車是忠厚長者。

  司馬遷還說,主父偃當道之際,朝廷袞袞諸公都拼命讚譽他;可等到他敗亡族滅,士人們又都爭相抨擊他的罪惡。所以最後司馬遷只能發出兩個字的感嘆:「悲夫!」

  事實上,從古到今,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莫不如此,何嘗有一日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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