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取河南地:衛青屢建奇功
2024-10-09 03:45:44
作者: 王覺仁
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春,即皇后陳嬌被廢的一年後,衛子夫生下了一個皇子,取名劉據。母以子貴,同年三月,衛子夫被正式冊封為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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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只聞新人笑,有誰聽見舊人哭?
當衛子夫、衛青姐弟從此步入一段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人生時,廢后陳嬌卻正在她那無人問津的長門宮中咀嚼著無邊的空虛寂寞冷。
魯迅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這話有點兒殘酷,但很真實。
當然,阿嬌落到這步田地,純屬自作自受,怨不得誰。有道是「德不配位,必有災殃」。衛子夫、衛青能走到今天,首先固然是因為命中有此福報,其次靠的也是他們自己的修養和本事。
尤其是衛青,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一次又一次驚艷了世人。
匈奴人在一年前被衛青掏了老巢,其憤怒之情可想而知。這年秋天,匈奴軍隊便對漢朝展開了一連串報復行動。
匈奴先是派出兩萬鐵騎入侵遼西郡(今遼寧省義縣西),斬殺了漢朝的遼西太守,並擄掠百姓兩千餘人;緊接著又向西挺進,殺入漁陽(今北京市密雲區)、雁門二郡。
此時,在這一帶鎮守的不是別人,正是一直以來主和派的代表人物韓安國。
當初,丞相田蚡死後,韓安國曾一度代理丞相之職——這成為他一生仕途的頂點。稍後,他坐車不慎摔傷了腿,不僅沒能轉正,反而因傷停職了。等到他腿傷痊癒,不僅丞相已由薛澤擔任,連御史大夫的位子也被原中尉張歐頂替了。沒辦法,韓安國只能跟張歐互換職位,出任中尉一職。
不久,他又調任衛尉,然後又以材官將軍之職出鎮漁陽。
表面上看,韓安國在仕途上一路走下坡似乎出於偶然——其實,自從劉徹確立反擊匈奴的戰略以來,像他這樣的主和派逐漸失勢就是一種必然了。
說白了,以韓安國為首的保守派勢力若不靠邊站,像衛青這種銳意進取的少壯派又如何登上政治舞台呢?
此次匈奴進犯漁陽之前,韓安國曾抓到一個匈奴俘虜,得到情報說匈奴主力已遠離此地。當時恰逢農忙時節,韓安國就上疏劉徹,請求讓麾下部眾暫時回鄉從事農業生產。劉徹看他很有把握,便批准了。可沒料到,短短一個多月後,匈奴鐵騎就殺到了漁陽。
眼下,韓安國手下只剩七百餘人,自然不是匈奴人的對手,一戰即潰,只能退回要塞自保。匈奴軍隊在漁陽肆意劫掠,殺掠百姓一千餘人,擄走大批牛羊,然後揚長而去。劉徹聞訊大怒,遣使責問韓安國,旋即把他調到了右北平郡(今內蒙古自治區寧城縣西南)。
韓安國又愧又悔,意志消沉,幾個月後就抑鬱而終了。
面對北方邊境燃起的熊熊烽火狼煙,劉徹當然要命衛青再一次披掛上陣。
漢軍旋即兵分兩路,一路由車騎將軍衛青率三萬騎兵,從雁門出擊;另一路由老將李息統領,從代郡出擊。
李息這一路出兵後,又遭遇了跟上回公孫賀一樣的尷尬——找不到匈奴人。
這就是跟匈奴打仗最讓人鬱悶的地方。他們一貫來去如風,神出鬼沒。當你卯足了勁兒想跟他們決一死戰時,他們往往躲得無影無蹤;而當你以為他們已經遠遁,因而放鬆繃緊的神經時,他們卻會突然冒出來給你致命一擊。
高祖劉邦時,有個叫成進的御史就說過:「匈奴之性,獸聚而鳥散,從之如搏影。」意思是匈奴人來時像猛獸群聚,去時像鳥兒飛散;與之作戰,如同跟影子搏鬥。
所以,面對匈奴人,你既要具備獵犬般敏銳的嗅覺,又要像優秀的獵手一樣靜如處子、動如脫兔。李息是景帝時代的老將了,且年少從軍,軍事經驗不可謂不豐富,但面對來無影去無蹤的匈奴人,還是會力不從心,一籌莫展。
神奇的是,上述難題到了衛青這兒,卻仿佛不存在一樣。他從雁門出兵後,不但很快找到了匈奴人,而且一下就發現了匈奴此次出征的主力。
敵人有兩萬騎兵,而衛青麾下足有三萬。這一仗,占據兵力優勢的衛青大獲全勝,斬首數千級,刷新了奇襲龍城的戰績。
如果說匈奴是來去無蹤的風,那麼衛青就是當之無愧的追風戰士!
韓安國去世後,右北平太守出缺。劉徹想來想去,最合適的人選莫過於老將李廣了。
此時,被廢為庶人的李廣正在閒居,沒事就到終南山去打獵。有一天,他打完獵,就順道去一個老友家喝酒。喝完已經半夜了,李廣打著酒嗝,搖搖晃晃往回走。在路過霸陵(漢文帝陵墓)時,李廣恰好碰上了巡夜的霸陵縣尉。
巧的是,這傢伙也喝高了。兩個醉漢撞在一起,註定不會有好事兒。
漢代實行夜禁制度,何況霸陵又是皇家重地。縣尉一看,居然有人敢大搖大擺在他的地盤上夜行,頓時火起,便大聲呵斥,命他們停下。
李廣的隨從趕緊上前解釋,說:「這是前任將軍李廣。」
李廣的威名,自然朝野皆知。問題是這縣尉是個勢利眼,知道李廣眼下只是一介平民,便不買他的帳;又加上喝高了,腦子不太清楚,就冷笑道:「現任將軍尚且不得夜行,何況前任將軍!」
這話深深傷害了李廣的自尊,也給這個腦子不清楚的縣尉埋下了禍根。
當晚,縣尉就把李廣和他的隨從一塊兒拘了,關了一夜,次日才把他們放了。
可縣尉萬萬沒料到,不久後,朝廷的一道任命詔書下來,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的「前任將軍」李廣竟然東山再起了。更讓他沒料到的是,李廣居然奏請天子,把他也一塊兒調往了右北平。
李廣這麼做,可不是為了「相逢一笑泯恩仇」,而是為了報復。一般來講,李廣的報復手段,無非是讓縣尉到邊塞吃幾年苦頭,給他穿穿小鞋,頂多找個藉口再打他幾十軍棍,這口惡氣就算出了。
或許縣尉本人也是這麼想的——可事實並非如此。當這傢伙急急忙忙趕到右北平報到時,李廣二話不說就命人把他拉出去砍了,連理由都懶得找。
這則故事出自司馬遷的《史記》,真實性應該沒問題——可見李廣的心胸實在不夠寬廣。縣尉雖然是個勢利眼,其言行確實讓人噁心;但這只是人品問題,至少事發當晚他那麼做也算是秉公執法。可李廣竟如此公報私仇,草菅人命,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這件事,應該是李廣生平最大的污點,也反映了他性格中的一大缺陷。
當然,是人就有缺點,誰也不可能完美無瑕。作為一代名將,李廣在軍事方面的天賦和才幹,還是非常傑出、可圈可點的。
李廣最為後人熟知的,應該就是「射虎」的故事。
就在鎮守右北平期間,李廣在軍務之餘,經常外出打獵。有一次,他看見草叢中埋伏著一隻猛虎,便瞄準它一箭射出。這一箭力大勢沉,箭鏃深深沒入了老虎的身體。可當李廣走近一看,眼前哪有什麼老虎,分明只有一塊大石頭!
李廣想不通自己是怎麼把箭射入石頭的,隨後又射了好多箭,卻無論如何再也射不進去。此事傳開後,人們不由嘖嘖稱奇,無不佩服李廣的神力。
除了武藝高超外,李廣在「為官操守」和「對待部眾」這兩個方面的表現,也足以讓人心生敬佩。司馬遷就在《史記·李將軍列傳》中,做了如下記載:
廣廉,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與士共之。終廣之身,為二千石四十餘年,家無餘財,終不言家產事。……廣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為用。
李廣為官廉潔,只要得到皇帝的賞賜,必分給麾下部眾,平日的飲食也都跟將士們一樣,從不搞特殊化。李廣一輩子,當了四十多年二千石的高官,卻家無餘財,也從不談論家產方面的事情。李廣帶兵,到了斷糧缺水的地方,發現有水,士兵們不先喝個痛快,他就不靠近水邊;士兵們不先吃飽飯,他自己就不吃。他對待部眾,寬厚和緩,從不苛刻,所以士卒都樂意為他所用。
正是由於武藝高強、作戰勇猛,加之為官清廉、善待士卒,李廣的威名才能遍及朝野、震懾邊關。在他鎮守右北平期間,對他敬畏有加的匈奴人都稱他為「漢之飛將軍」,每次南侵都避開了他的地盤,「避之數歲,不敢入右北平」(《史記·李將軍列傳》)。
雖然匈奴人不敢騷擾李廣,但對其他漢朝將領可一點兒都不客氣。
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春,匈奴騎兵再度入侵上谷、漁陽二郡,殺掠漢朝官民一千餘人。
這一次,武帝劉徹不想再被匈奴人牽著鼻子走了。
如果匈奴人每打一個地方,漢朝就要派兵到那兒抵禦,那漢朝軍隊就成了疲於奔命、左支右絀的「救火隊」,在戰略上將始終處於被動狀態。所以,劉徹決定化被動為主動,不去理會東邊的敵人,而是出其不意,兵鋒向西,實施一個宏大的戰略計劃——攻取河南地!
這就是典型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河南地」是漢代的地理名詞,指的是黃河「幾」字形的凸出部分,即今天所稱的河套地區。此地歷來以土地肥沃、水草豐美著稱,古代民諺便有「黃河百害,唯富一套」之說。秦朝統一後,大將蒙恬曾一度將匈奴逐出了河南地,並在黃河北岸修築了長城。可到了漢初,匈奴人又重新將其奪取。
河南地的淪陷,對漢朝構成了極其嚴重的威脅,因為邊境線離漢朝都城長安太近,匈奴的兵鋒動輒直指長安。如文帝年間,匈奴的老上單于就曾揮師南下,從河南地突入漢朝國境,兵鋒直抵離長安僅二百里的甘泉山(今陝西省淳化縣西北)。
因此,漢朝若能攻取河南地,不僅能一舉消除匈奴對帝國政治心臟的威脅,還能把漢匈邊境向北推至長城一線;讓長城發揮其本有的價值和作用,成為禦敵的屏障和北伐的基地。
此時盤踞在河南地的,主要是早年歸順匈奴的白羊部落和樓煩部落,戰鬥力弱於匈奴本部的精銳。這也是武帝劉徹敢於構想並實施這一戰略計劃的原因之一。
主意已決,劉徹立刻命衛青三度出征。
這一次,衛青正式掛帥;隨同出征的,有老將李息,校尉蘇建、張次公等人。
劉徹和衛青商定的具體作戰計劃,是從雲中郡出兵,沿黃河北岸向西挺進,一直打到位於河南地西北部的高闕塞(今內蒙古自治區烏拉特後旗);然後沿黃河南下,一路掃蕩,最終收官於漢朝西北邊境的重鎮隴西郡(今甘肅省臨洮縣)。
如此,相當於畫了半個圓,在長達兩千多里的戰線上徹底掃蕩,目的是將整個河南地收入囊中。
衛青的西征軍一進入河南地,白羊王和樓煩王自知不敵,連一點兒抵抗的動作都沒有,就立刻帶著部落向西逃竄,一口氣逃到了高闕塞。
這座要塞修築於烏拉山與狼山之間的缺口,是由北方草原進入河套地區的咽喉要道,易守難攻。白羊王和樓煩王企圖憑藉險要負隅頑抗——殊不知此地恰恰是衛青此次出征的主要戰略目標之一。他們躲到這兒來,等於給了衛青一個摟草打兔子、一次性解決問題的良機。
很快,衛青大軍進抵高闕塞,一戰便將其攻克,斬首二千三百級,繳獲大量物資和牲畜,首戰告捷。
緊接著,漢軍乘勝前進,又拿下了榆溪要塞(今內蒙古自治區准格爾旗)。此地又稱榆林塞,是蒙恬當年驅逐匈奴後所築。然後,衛青率部翻越梓嶺,渡過北河(漢時黃河在河套有南北兩支,北河即北支),殺入了匈奴蒲泥王的地盤。
蒲泥王盤踞在符離要塞(今內蒙古自治區巴彥淖爾市),麾下部眾較之白羊、樓煩二部要精銳得多。不過,他們依舊沒能擋住衛青的兵鋒。漢軍迅速攻破要塞,斬首三千零七十一級,繳獲馬匹、牛、羊共計一百餘萬,大獲全勝。
最後,衛青按原計劃向南掃蕩,直抵隴西,終於攻取整個河南地,從此將其納入了大漢帝國的版圖。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出征,漢軍的傷亡估計比較小。據司馬遷在《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中稱,衛青所部是「全甲兵而還」。雖然不能把這句話理解成毫無傷亡,但相比於斬獲,此戰付出的代價很小,應該是可以確定的。
衛青不負天子和朝野期望,再次建立大功,令劉徹感到了無比的喜悅和欣慰。
大軍凱旋後,劉徹立刻封衛青為長平侯,食邑三千八百戶;其麾下部將也跟著一榮俱榮,蘇建封平陵侯,張次公封岸頭侯。
河南地終於被納入了帝國版圖。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守住這片廣袤的土地。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當年蒙恬修築的各處要塞重新利用起來,加以修繕、整固,然後派兵駐防。但這樣一來,後勤補給會承受很大的壓力,因為眼下的河南地沒有漢朝百姓,沒法就地向軍隊供應糧秣和物資,只能由朝廷從後方千里轉運。這樣效率太低,且一旦出現緊急軍情,後勤供應會有接續不上中斷之虞。
劉徹把這個問題先拋給了內朝官,讓他們想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
很快,中大夫主父偃就提出了一個針對性很強的方案。
他認為,不僅要派重兵駐守河南地,而且應該在此專門設立一個行政區,並將其經營為一座軍事重鎮。為此,他提出了三點理由:第一,河南地平原肥沃、水草豐美,足以建設成為一個糧食供應基地,省卻千里轉運之勞;第二,北邊的黃河與蒙恬當年修築的長城,就是兩道天塹,可阻遏匈奴兵鋒;第三,只有設立行政區,才能真正開拓帝國的領土,使河南地成為日後消滅匈奴的根據地。
這個方案一呈上來,劉徹立馬在心裡給主父偃點了一個大大的贊。
可這麼大的事情,終究還是得讓負責行政的外朝去推動,於是劉徹就把方案轉給了公卿們。不料,這幫外朝官一看就紛紛反對,說這個方案涉及面太廣,具體實施起來工程量太大,勞民傷財,多有不便。時任左內史的公孫弘還舉例說:「早在秦朝,蒙恬就曾發動三十萬人在黃河以北築城,後來因工程太大而中輟,最後只好放棄。」
雖然外朝公卿一片反對之聲,劉徹還是力排眾議,頒下詔命,全力推行主父偃的方案,宣布在河南地設立朔方郡(郡治在今內蒙古自治區杭錦旗);並派衛青部將蘇建負責督建朔方城,同時把當年蒙恬留下的要塞全部予以修繕,重新投入使用。
這的確是一個十分浩大的工程。
要在遙遠而蠻荒的北方地區興建一座大型城池,所需耗費的人力、財力、物力是常人難以想像的。朝廷從各地徵調了十幾萬民夫和工匠前往朔方。而工程所需的各種器械和設備,以及士卒和民工所需的糧食、衣物等生活物資,都要由內地輾轉運輸,絡繹不絕地運往數千里外……
工程動工不久,朝廷又從各地徵募了十萬百姓,命他們移民朔方,充實邊塞,開墾農田,以保障軍隊的後勤。
一句話,這項工程及後續配套工作,耗費了大量民力,也耗費了巨量的國庫儲備。
司馬光就在《資治通鑑》中稱,因興建朔方城,「轉漕甚遠,自山東(崤山以東,即中原地區)咸被其勞,費數十百巨萬,府庫並虛」。
說國家的府庫因此被掏空,顯然有些誇大。但毫無疑問的是,從這一刻起,隨著漢武帝征伐四夷、開疆拓土的腳步逐漸加快,漢朝從立國以來積攢下的雄厚國力,就以一種加速度的方式開始急劇消耗了。
與這個歷史進程相伴隨的是,在「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狀態下享受了七八十年時代紅利的漢朝百姓,也終於要開始勒緊腰帶過苦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