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夫罵座:衝動的懲罰
2024-10-09 03:45:37
作者: 王覺仁
田蚡的婚宴上貴客如雲,放眼望去,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宴會進行到一半,田蚡起身給客人敬酒。賓客們受寵若驚,都嚴格按照禮節,一見田蚡過來就趕緊「避席」還禮。所謂避席,就是起身離席、躬身還禮,表示對敬酒者的尊重。
田蚡敬完一圈後,竇嬰也不甘示弱,拿起酒壺酒杯,挨個去向人敬酒。
結果,只有幾個老朋友避席還禮,大部分人都安坐不動,只是稍稍欠一欠身而已。竇嬰一圈酒敬下來,不免有些難堪和失落。
其實,竇嬰此舉純屬自討沒趣。
人家田蚡現在是何等身份,你竇嬰又是什麼身份?同樣敬一圈酒下來,結果能一樣嗎?再說了,這是田蚡的婚宴,人家新郎官來敬酒,客人避席還禮也是應該的,算不上阿諛諂媚。可你偏偏就想跟田蚡較勁,結果當然只能給自己找不痛快。
灌夫見狀,怒火「噌」地躥了上來,決定攪攪場子,給田蚡和眾人一點兒顏色瞧瞧。
灌夫攪場子的方式沒什麼新意,還是敬酒。不過,如果說竇嬰敬酒是「文敬」的話,那他就是「武敬」——換句話說,竇嬰敬酒是給自己找不痛快,灌夫敬酒則是專門給別人找不痛快。
灌夫依次向眾人敬酒。大伙兒都知道這傢伙喜歡耍酒瘋,不敢惹他,多數人還是恭恭敬敬地避席還禮,並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輪到田蚡時,灌夫故意高聲賀喜,並要求他滿飲此杯。田蚡黑著臉,稍微欠身,說:「我不能喝滿杯。」
灌夫本來就是想找碴兒的,當即嘲笑道:「丞相是貴人,哪有大喜的日子不滿杯的?還請賞臉,幹了這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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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管灌夫如何譏諷,田蚡死活就是不肯乾杯。灌夫沒轍,只好強抑怒火,轉到臨汝侯灌賢和將軍程不識的案前敬酒。灌賢是灌嬰的孫子,跟灌夫也可以算是親戚。當時,灌賢和程不識正在低聲耳語,沒怎麼搭理灌夫,只欠一欠身,毫無避席之意。
灌夫正憋著一肚子火無處發泄,總算在這裡找到了突破口,立馬指著灌賢的鼻子破口大罵:「生平毀程不識不直一錢,今日長者為壽,乃效女兒呫囁耳語!」(《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你平日把程不識貶得一錢不值,今日長輩向你敬酒,你竟然像個娘們兒一樣,在這兒絮絮叨叨咬耳朵!
灌夫這一罵,頓時滿座皆驚。
灌賢和程不識面面相覷,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腔。就在眾人驚愕莫名、不知所措之際,田蚡拍案而起,怒喝道:「程不識和李廣將軍位列同班,俱為東西兩宮衛尉,你今天當眾羞辱程將軍,要將李將軍置於何地?!」
李廣當時並不在場,而且灌夫罵的是灌、程二人,跟李廣八竿子打不著——可田蚡故意扯上李廣,就是想讓灌夫得罪更多的人。脾氣暴躁的灌夫不知是計,一下就上當了,怒目圓睜道:「今日就是砍我的頭、挖我的心,我也不懼,管他什麼程將軍、李將軍!」
在場眾人眼見雙方開撕,生怕惹禍上身,紛紛藉口上廁所,眨眼間溜了一半。一場高朋滿座、喜氣洋洋的婚宴就這樣被攪黃了。
竇嬰也覺得灌夫這回發飆發得有點兒過頭,臨走前頻頻跟他打手勢,示意他趕緊走人。可是,鬧到這個地步,就算灌夫想走也走不成了。田蚡怒視灌夫,吼道:「都怪我平日對你太縱容,才會讓你這麼驕狂!」隨即喝令左右把灌夫捆了起來。
籍福過去和灌夫關係不錯,心裡多少還念舊情,怕灌夫吃虧,趕緊上前替他賠罪;還按住灌夫的脖子,讓他向田蚡低頭謝罪。灌夫生平從未受過此等羞辱,當然梗著脖子不肯低頭。田蚡馬上命人把灌夫押下去,關進了客房。
這一幕,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灌夫罵座」。
常言道,衝動是魔鬼。生性狂傲的灌夫衝動了一輩子,最終必然要遭到「衝動的懲罰」。田蚡本來就想殺他滅口,如今他居然自己往刀口上撞,把人家好端端的婚禮攪得一塌糊塗,那就休怪田蚡心狠手辣了。
當天,田蚡便命手下官員草擬奏章,稱灌夫無視太后詔令,破壞婚宴,肆意辱罵大臣,犯了大不敬罪。同時,田蚡把當初擱置的舊案重新翻了出來,以灌氏族人橫行鄉里、魚肉百姓為由,派遣數路官員奔赴潁川,將灌氏的所有親屬族裔悉數逮捕,押赴京城,準備全部斬首棄市。
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災禍,竇嬰萬分驚愕;同時對灌夫深感抱愧,因為說到底,事情都是因他而起。竇嬰當即拿出重金,分遣門客四處奔走,試圖挽救灌夫及其族人。可是,田蚡現在一心要置灌夫於死地,就算竇嬰為此舍盡家財,到頭來也是於事無補。
至此,灌夫才終於意識到,一直被他視為護身符的那個把柄,壓根兒救不了他。因為田蚡從婚宴那天起便把他完全囚禁,不讓他與外界有任何接觸;而灌夫的家人和族人不是被抓,就是逃亡,一個也幫不上忙。所以,不管灌夫手中握有什麼天大的機密,都根本無法上達天聽,只能跟他一塊兒鎖在牢房裡,最後又陪著他爛在棺材裡。
竇嬰傾盡家財營救灌夫,結果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老婆看不下去,埋怨他說:「灌將軍得罪丞相,也就等於忤逆了太后,你怎麼救得了他?」
竇嬰的回答異常決絕:「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灌夫去死,而我獨自苟活。」
眼看灌夫的這場劫數已經不可能用錢擺平,竇嬰只好走了最後一步棋——上疏求救。他瞞著家裡人,把一道奏章遞進了未央宮。看完奏疏,劉徹立刻召見了他。竇嬰把灌夫得罪田蚡的來龍去脈都跟劉徹講了,並極力解釋灌夫是因醉酒闖禍,罪不至死。
聽完竇嬰的陳述,劉徹沉吟良久。
劉徹相信,竇嬰所說都是實情。但問題是,田蚡是劉徹的親舅舅,是太后最倚重的外戚,就算劉徹想放灌夫一馬,太后和田蚡也不會輕易饒他。說穿了,能夠決定灌夫生死的人不是天子劉徹,而是太后王娡。
那天,劉徹留竇嬰在宮中用膳,以示安撫,最後對他說:「明日,到長樂宮解釋這件事吧。」
次日,劉徹召集了竇嬰、田蚡、韓安國、汲黯、鄭當時等一乾重臣,在長樂宮開了個會,目的就是讓竇嬰和田蚡對質、辯論,搞清楚灌夫到底有沒有罪。
長樂宮是太后王娡的地盤,劉徹選在這裡開會,其實已經暗含某種傾向性了。
辯論一開始,竇嬰便極言灌夫的種種優點;然後說他因醉酒而犯錯,其實並無大罪,「乃丞相以他事誣罪之」(《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田蚡一聽竇嬰說他誣陷,頓時暴跳如雷,歷數灌夫平時放縱自恣的種種行為,結論就是:灌夫大逆不道,其罪當誅。
竇嬰氣急無奈,忍不住對田蚡進行了人身攻擊,罵他貪財好色、生活糜爛。
田蚡聞言,非但不怒,反而十分從容道:「如今天下太平,安樂無事,我才有幸成為皇上的心腹。魏其侯說得沒錯,我是喜歡音樂,喜歡倡優,喜歡聲色犬馬,喜歡豪宅良田,可還是不如您魏其侯。您和灌夫日夜招聚天下的豪傑壯士,議論國事,誹謗朝政,仰觀天文,俯察地理,窺測於兩宮之間,唯恐天下不亂,企圖趁亂建功……」
說到這兒,田蚡故意把臉轉向劉徹,最後道:「臣實在不知道,魏其侯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第一回合下來,田蚡明顯占了上風。
因為,自古以來,君主最忌諱的事情從來不是臣子如何腐敗,而是臣子暗中結黨、心懷異志。有時候臣子為了讓君主放心,反而要通過腐化墮落的「自污」方式,來表明自己胸無大志。這在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
所以,竇嬰攻擊田蚡腐化墮落,其實根本撓不到痛處——田蚡一直以來就是這麼腐敗,可天子也沒拿他怎麼著,人家不還是好端端地坐在丞相的大位上嗎?
反觀田蚡對竇嬰的攻擊,可以說是又准又狠。雖然他說的那些基本屬於誣衊,沒有什麼真憑實據,但還是很有殺傷力。因為對於此類指控,君主們往往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而且越是雄主,猜忌之心越強。雖然劉徹不太可能信這番鬼話,但比起竇嬰對田蚡的人身攻擊,田蚡對竇嬰的這番指控,顯然更具有聳人聽聞的效果。
劉徹看了看陰陽怪氣的田蚡,又看了看怒髮衝冠的竇嬰,不置可否,而是問其他大臣:「魏其和武安孰是孰非?」
韓安國率先出列,道:「魏其侯提到灌夫之父為國殉職之事,確屬實情。當年,灌夫為報父仇,義無反顧沖入敵陣,身披數十創,名冠三軍,是天下公認的壯士。如今並無大惡,只因酒席間的些微爭執,似乎不該以其他的過錯來治罪。所以,魏其侯所言是對的。不過,如丞相所言,灌夫結交地方豪猾,侵奪小民,聚斂億萬家財,橫行潁川;凌辱宗室,侵犯皇親,也確有其事。至於二者孰是孰非,還請明主聖裁。」
韓安國一席話說完,估計在場所有人都會在心裡給他兩個字的評價:滑頭。
他說了半天,不但兩邊都不得罪,最後還把皮球踢回了皇帝。
劉徹忍住怒氣,又問其他人。汲黯明確支持竇嬰;鄭當時剛開始也支持竇嬰,可後來看到田蚡的臉色,卻又放棄立場,變得模稜兩可;其他人則連一聲都不敢出,始終保持沉默。
劉徹終於沒能忍住心頭的怒火,對鄭當時說:「你平日不是經常議論魏其侯和武安侯的長短嗎?今日廷議,為何侷促得像車轅下的馬駒,吞吞吐吐,閃爍其詞?我真想把你們這些人都殺了!」
說完,劉徹便把這群嚇得面無人色的大臣扔在了大殿裡,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當天的廷議就這樣無果而終了。
眾人悻悻散去。田蚡氣沖沖地把韓安國拉上車,質問他:「我和你一同對付那個老匹夫,絕對穩操勝券!你用得著首鼠兩端嗎?」
韓安國當初就是靠賄賂田蚡「五百金」才上位的,可今天的表現著實令田蚡失望。
聽了田蚡的指責,韓安國默然良久,才道:「丞相方才為何不自重呢?」
田蚡愕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韓安國緩緩道:「竇嬰當著皇上的面攻擊你,你應該免冠謝罪,把印綬解下來還給皇上,而且還要說:『臣受陛下信任,忝為丞相,實在不能勝任,魏其侯所言都沒有錯。』這樣一來,皇上一定會讚賞你的謙讓之德,絕不會罷免你。到時候,魏其侯愧悔難安,只有閉門自殺的份兒。可現在,人家攻擊你,你也回擊人家,彼此都像市場上的潑婦一樣罵來罵去,何其不識大體啊!」
田蚡一聽,這才赧然道:「爭時急,不知出此。」(《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剛才著急上火,沒想到用這一招。
韓安國所言,確實是古代中國官場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所謂以退為進、知雄守雌,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可惜田蚡既沒有這份涵養,也沒有這種智慧。他在這場廷議中的表現,固然顯得快嘴利舌、思維敏捷,但比起韓安國所說的以退為進、以柔克剛,還是落了下風。
當然,如上文所言,比起竇嬰只會罵人家腐敗,田蚡還是更高明一些。
表面上看,這場過招似乎不分勝負,可田蚡手中畢竟握著一張王牌,註定能讓他笑到最後。
這張王牌當然就是太后王娡。
下殿後,劉徹前往太后寢殿,侍奉她用膳。一進殿門,劉徹就看見了太后陰鬱的臉色。
很顯然,廷議的內容,她早就派人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各色食物擺滿了几案,太后卻始終不動筷子。劉徹剛想勸她,太后便開口了:「如今我還活著,就有人敢欺負我弟弟;若是我百年之後,他還不被當魚肉宰割?你貴為皇帝,卻像石頭人一樣沒有主張。今天你還在位,那些大臣不得不唯唯諾諾;倘若你百年之後,那幫人有哪個是信得過的?」
見太后的態度如此堅決,劉徹只好向她賠罪,說:「衝突雙方都是皇親國戚,我才會舉行廷議。不然的話,這個案子隨便哪個法曹都能裁決。」
事已至此,灌夫是必死無疑了,而且連竇嬰恐怕也性命不保。
隨後,劉徹不得不遵照太后的意願,命御史審查竇嬰,看他在廷議中替灌夫所作的辯護是否屬實。
御史承風希旨,很快得出了太后和皇帝想要的結論,宣稱竇嬰所言多與事實不符,實屬欺君罔上。劉徹隨即命人逮捕竇嬰,把他關進了監獄。
竇嬰萬萬沒料到自己會落到這步田地。眼看灌夫馬上要被滅族,而他自己又身陷囹圄,滿朝文武更是無人敢替他們說話,形勢已經危險到了極點,竇嬰萬般無奈,只好搬出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景帝遺詔。
遺詔內容是:「事有不便,以便宜論上。」(《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意即遇到緊急之事,可直接面聖進行申述。
竇嬰是文景時代最顯要的外戚,能得到這份遺詔也在情理之中。然而,他有沒有遺詔是一回事,劉徹(實際上是太后)承不承認這份遺詔又是另一回事。按照規定,任何人持有先帝遺詔,宮中必有相應存檔,一式兩份,相互勘照,以驗真偽。可當有關部門查驗宮中檔案時,結果卻是找不到與那份遺詔相同的副本。
如此一來,竇嬰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原本的罪名是欺君罔上,現在又加了一條「矯先帝詔」,論罪已完全夠得上斬首棄市。
數日後,灌夫及其族人被全部處決。竇嬰自知死期將至,憤懣憂懼,旋即中風,繼而在獄中鬧起了絕食。
劉徹有心留竇嬰一命,就把案子擱置,一直沒有下發處決令。
竇嬰家人意識到事情有了轉機,便勸說竇嬰開始進食,並延醫問藥給他治病。然而,太后和田蚡是不會就此放過他的。
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冬,一則流言在長安傳開,說竇嬰在獄中口出惡言,辱罵皇帝。劉徹也知道流言八成是田蚡搞出來的,但迫於太后的壓力,不得不簽發了處決令。
十二月的最後一天,竇嬰在渭城(今陝西省咸陽市)被斬首,屍體暴露於通衢鬧市,朝廷規定任何人不得將其收葬入殮。
這就是所謂的「棄市」。
可憐一代權貴魏其侯,就這樣落了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田蚡終於在這場外戚之爭中取得了完勝。
可是,誰也沒料到,志得意滿的田蚡僅僅得意了兩個多月,就突然罹患怪病,精神恍惚,日夜恐懼,滿口「服罪、謝罪」之類的胡話。家人趕緊請巫師作法,結果巫師說了一句話,讓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
巫師說:「見魏其、灌夫共守,欲殺之。」(《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竇嬰和灌夫的冤魂日夜守在田蚡身邊,要殺他償命。
沒有人知道巫師所言是不是真的,但田蚡的病情卻迅速加重,同年三月就在無盡的恐懼中一命嗚呼了。
對于田蚡的死,劉徹並沒有多少惋惜,甚至還有一絲慶幸。因為沒有了他,劉徹就能在很大程度上擺脫太后的掣肘,在朝政上擁有更大的自主權和決策權了。
事後來看,田蚡在他最風光的時候死去,對他本人也不是什麼壞事,對他的家人來講更是一種幸運。因為數年之後,淮南王劉安謀反事敗,田蚡與他暗通款曲並收受巨額賄賂的事便全部曝光了。劉徹得知後,冷冷地說了一句:「使武安侯在者,族矣!」(《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假使田蚡今天還活著,定將他滅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