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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戚之爭:田蚡與竇嬰

2024-10-09 03:45:34 作者: 王覺仁

  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大漢朝廷爆發了一場高層內鬥。

  爭鬥的雙方,分別是新舊外戚的代表人物,一個是文景時代的外戚首領——魏其侯竇嬰;另一個,就是武帝即位以來最風光的新外戚——武安侯田蚡。

  在文景時代,竇嬰的官運雖然並不順暢,也曾屢起屢仆,但他畢竟是竇太后的侄子,是竇氏勢力的代表人物,所以就算不時被貶,也能很快重返權力舞台。然而,隨著竇太后的去世和新生代外戚田蚡的上位,以竇嬰為首的前朝外戚就徹底靠邊站了。

  過去竇嬰顯赫的時候,朝野上下想要巴結他的人不可勝數,他的府上總是賓客如雲、高朋滿座;而今竇嬰徹底失勢,那些趨炎附勢之徒便紛紛遠離,轉投田蚡門下。

  想當初,竇嬰貴為大將軍時,田蚡不過是個小小的郎官,巴結竇嬰最為賣力。田蚡不僅天天往竇府跑,而且每逢宴飲,必對竇嬰執子侄禮,跪拜如儀。現在,田、竇二人調了個兒,竇嬰的不甘與失落可想而知。

  不過,讓竇嬰在炎涼世態中稍感安慰的是——當昔日的擁躉紛紛成為新丞相田蚡的粉絲時,只有一個人始終對他不離不棄。

  這個人就是灌夫。

  在中國歷史上,很少有人因為罵人而名垂青史,而灌夫就是絕無僅有的一個。他給後世留下的那個著名典故,就是「灌夫罵座」。

  灌夫,潁陰(今河南省許昌市)人,本姓張,其父張孟是西漢開國元勛灌嬰的家臣,賜姓灌。七國之亂時,灌夫隨父從軍,其父戰死。灌夫為報父仇,僅率十幾騎殺入叛軍營寨,斃敵數十人,身披十數創,悍不畏死,勇猛過人,從此名聞天下,被封為中郎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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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灌夫歷任代國國相、淮陽太守、燕國國相等職。他生性剛直、脾氣暴烈,且一喝酒就愛耍酒瘋,動輒得罪權貴,所以他經常遭人報復,在每個官位上都待不長久。竇嬰失勢之時,灌夫早已被罷去燕相之職,在長安家中賦閒。

  灌、竇二人同為官場失意者,不免同病相憐、惺惺相惜。是故,當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背棄竇嬰時,唯獨灌夫不但傾心結交,而且對他禮敬有加。竇嬰仕宦一生,見多了錦上添花,卻罕見雪中送炭,因而對灌夫的古道熱腸也是感激不已。

  於是,兩人很快就成了相知恨晚的忘年之交。「兩人相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歡甚,無厭,恨相知晚也。」(《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當然,灌、竇二人相交也不是純粹出於情義。

  灌夫結交失意的竇嬰,除了仗義任俠的秉性外,還有一個動因,就是想通過與竇嬰的交往,抬高自己的聲望。

  灌夫自己雖然也當過好多年的官,但畢竟沒有封侯,嚴格說來還算不上名流,平日與那些趾高氣揚的公侯卿相交往,難免被壓一頭。而竇嬰雖已失勢,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魏其侯的身份在那兒擺著,公開場合誰也不敢輕視、怠慢他。

  所以,灌夫與竇嬰深交,目的就是想藉此躋身上流社會,從而在以後的各種社交場合中,取得與那些跋扈權貴平起平坐的資格。

  反觀竇嬰,與灌夫結交也不完全是出於意氣相投。

  原因很簡單,自從失勢後,竇嬰最痛恨的就是那些背棄他的勢利小人,以及那個把他的權勢、風頭和「粉絲」都搶走的武安侯田蚡。有道是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縱然竇嬰現在已經沒有能力挽回失去的一切,可至少也要找機會給田蚡等人一點兒顏色瞧瞧,爭回一點兒臉面。而像灌夫這種好勇任俠、脾氣暴躁之人,無疑最適合替竇嬰出頭——因為灌夫從不怕跟誰撕破臉。

  由此可見,從竇嬰與灌夫結成「悲情二人組」的這一刻起,他們就註定會搞一些事情出來。而在竇嬰與田蚡隨後展開的激烈鬥爭中,喜歡打抱不平、替人出頭的灌夫,也註定會成為鬥爭的犧牲品。

  田蚡自從當上丞相後,就再未跨進竇嬰家門一步。灌夫想替竇嬰爭臉出頭,首先要做的,當然是設法讓田蚡放下架子,再到竇府拜訪一回——從而讓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瞧瞧,即便是當朝新貴武安侯田蚡,對老前輩竇嬰還是不敢不尊重的。

  有一次,灌夫家中老人過世。按說服喪期間,本不宜與公卿往來,可一貫不拘小節的灌夫卻想趁此機會搞一下田蚡,便跑去田蚡家串門。

  田蚡硬著頭皮接待了他。灌夫寒暄幾句,話題便往竇嬰身上扯,說田蚡一朝顯貴便忘了舊人,於禮數不合。田蚡心不在焉地敷衍著,隨口說:「我也很想和你一道去拜會魏其侯,可惜你有孝在身,不大方便。」

  灌夫一見田蚡上鉤,當即胸脯一拍:「丞相若肯賞臉光臨竇府,我豈能因服喪推辭?這樣吧,我現在馬上去讓魏其侯籌備筵席,請丞相明日早點兒光臨。」

  田蚡本來就是隨口一說,聞言便滿口答應,可心裡根本沒當回事兒。

  灌夫隨即趕到竇府,把消息告訴了竇嬰。被冷落已久的竇嬰一聽田蚡要來,大喜過望,趕緊命下人灑掃庭院、擦拭家具,並跟夫人親自跑到市場上,買了一大堆酒肉菜蔬,然後張羅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天剛亮,竇嬰就命家人到大門口去恭迎。可是,竇府上下眼巴巴地等了一上午,卻始終不見田蚡身影。竇嬰頗感失望地問灌夫:「丞相是不是忘了?」

  灌夫大怒,說:「我親自去請,諒他不敢不來。」說完便親自駕車直奔丞相府。

  日近中午,田蚡還在家裡高臥不起。灌夫氣不打一處來,讓人叫醒了田蚡,大聲道:「丞相昨日親口答應拜會竇嬰。他們夫婦早已備好筵席,從早上到現在一口飯都不敢吃,專等丞相赴宴——不知你到底什麼意思?」

  田蚡做出一臉無辜之狀:「是嗎?我昨天喝醉了,都忘了跟你有何約定了。」

  可灌夫一再堅持。田蚡無奈,只好命人備車,與灌夫一同前往竇府,一路上故意磨磨蹭蹭,惹得灌夫滿面怒容。到了竇府,當即開筵。酒過三巡,灌夫起身跳舞,並邀田蚡同舞。田蚡端著丞相的架子,不願離席。灌夫冷笑著回到座位,一邊喝酒一邊出言譏諷,把田蚡搞得面紅耳赤卻又不便發作。

  竇嬰見灌夫喝得差不多了,該替自己出的氣也出了,便稱灌夫已醉,命人將他扶了下去;然後裝模作樣地代他向田蚡賠罪,並頻頻敬酒。田蚡憋了一肚子氣,卻不得不強顏歡笑,盡力敷衍。

  這頓窩心酒一直喝到深夜方罷。表面上大家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實則心裡都較著勁。尤其是灌夫那一通冷嘲熱諷,更是讓田蚡難以釋懷。

  之後數日,田蚡越想越不爽,決定從竇嬰那裡撈點兒便宜回來,以解心頭之恨。

  他想撈的東西,是竇嬰在長安南郊的一塊良田。此地豐腴肥沃,田蚡垂涎已久。在他看來,既然自己紆尊降貴去喝了竇嬰的酒,那就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竇嬰也該投桃報李,還自己一個情面才對。隨後,田蚡便命心腹門人籍福去給竇嬰傳話,說要買他的城南之田。

  誰都知道,田蚡說要「買」,其實就是暗示竇嬰把田送給他,至少也是半賣半送。

  竇嬰一聽就火了。

  老子請你喝酒還要倒貼良田,你田蚡的譜也擺得太大了吧?

  竇嬰毫不客氣地一口回絕了籍福,道:「老夫雖已被天子所棄,丞相雖尊貴無匹,可即便如此,他就能仗勢欺人嗎?」

  灌夫聽說此事,勃然大怒,找上門去把籍福罵了個狗血噴頭。籍福本是竇嬰門客,因其失勢才轉投田蚡,正是竇嬰和灌夫最痛恨的人。籍福挨了一頓臭罵,自覺對不起老主人竇嬰,只好回頭去勸解田蚡,說:「魏其侯那老傢伙快死了,現在拿他的地,難免授人話柄。不如再等幾年,等他死後什麼都好辦了。」

  田蚡聞言,便擱置了奪田之議。沒想到幾天後,他才聽說竇嬰和灌夫因為這件事,在背後罵了他許多難聽的話。田蚡頓時火冒三丈,對籍福說:「想當初,竇嬰那老匹夫的兒子殺了人,都是我出面才救下他一條小命,而今竇嬰居然吝惜幾頃薄田。再說了,這事跟灌夫有啥關係,他瞎摻和什麼?那田我不要了,遲早要他們好看!」

  從此,田蚡對竇嬰和灌夫恨之入骨,而竇、灌二人卻還是我行我素,仍與田蚡明爭暗鬥,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降臨。

  隨後的日子,田蚡決定先拿灌夫開刀。

  他授意手下暗中搜羅了灌夫族人在老家橫行不法的證據,然後一狀告到了天子劉徹那裡。田蚡說,灌氏一族勾結當地的一些奸商富豪與黑惡勢力,長年在潁川郡作威作福,侵奪田園,魚肉百姓,令當地士民苦不堪言,應該立案審查。

  對於灌氏橫行潁川的事,劉徹早有耳聞,所以田蚡所奏也不算冤枉灌夫。劉徹說:「立不立案是你丞相職權內的事,不必請示朕。」

  田蚡大喜,當即著手準備整治灌夫。然而,令田蚡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他搜集灌夫黑材料的同時,灌夫也已經抓住了他的軟肋。

  田蚡的問題,說起來比灌夫嚴重得多。

  首先,灌夫手中握有不少田蚡以權謀私、貪污受賄的證據;其次,他抓住了田蚡最致命的一處軟肋——私下與淮南王劉安暗通款曲。

  據說,劉安一直很欣賞田蚡,《史記》就稱其「素善武安侯」。雖然原因司馬遷沒說,但也不難推測——田蚡是當朝最顯赫的外戚,且時任太尉,遲早拜相,劉安自然想跟他交好。

  建元二年,劉徹登基次年的正旦,淮南王劉安依例入京朝賀。由於劉安平時沒少派人向田蚡致意(其實就是送禮行賄),田蚡便投桃報李,親往灞上迎接。兩人一見面,少不了一番互相吹捧;然後,田蚡對劉安說了這麼一番話:

  方今上無太子,大王親高皇帝孫,行仁義,天下莫不聞。即宮車一日晏駕,非大王當誰立者!(《史記·淮南衡山列傳》)

  大意就是說,當今皇上劉徹尚無子嗣,而淮南王你是高皇帝(劉邦)之孫,以仁義著稱,天下無人不知。日後皇上一旦駕崩,沒人比你更有資格繼承皇位。

  這段話在歷史上很有名,《史記》《漢書》《資治通鑑》均有記載;後來經常被人摘引,也被視為淮南王劉安早就蓄謀造反的鐵證之一。不過,也有人懷疑這段話的真實性。畢竟當時劉徹剛即位,年僅十八,沒有兒子很正常,拿這個來說事顯得不太合理。況且,當時劉安應該已經四十出頭了,憑什麼認為年方十八的劉徹會死在他前面呢?這種說法更是違背常情常理。

  不過,既然以《史記》為代表的相關史料全都記載了這件事,那麼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僅憑常理就否定這段話的真實性,似乎也不太嚴謹。

  在此,我們只能先擱置真偽問題,暫且尊重並按照《史記》等相關史料的記載,接著來看下面發生的事。

  淮南王劉安聽了田蚡這番掏心掏肺的話,喜不自禁,隨即贈予重金,「厚遺武安侯金財物」——田蚡自然是如數收下了。

  很顯然,田蚡此番言行,足以夠得上謀逆了,論罪理當族誅。

  不知灌夫是怎麼搞到這份絕密情報的——總之,他手上握著如此重量級的把柄,就等於死死踩住了田蚡的尾巴,令他無論如何也不敢輕舉妄動。當然,灌夫並未將此事公之於眾,只是通過門客傳話,讓田蚡知道他握有這張底牌。

  這是灌夫聰明的地方,因為一枚炸彈只有在將爆未爆之時才是最恐怖的。換言之,對田蚡來講,這個把柄就像是懸在他頭上的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什麼時候落下來,全得看灌夫的心情。

  得知灌夫的底牌後,田蚡傻眼了,不得不讓門客出面,主動與灌夫達成了「和解」。

  經過這件事,灌夫自以為捏住了田蚡的命門,遂比以前更加狂放不羈、有恃無恐。但是,灌夫並沒有想到,他手中掌握的東西並不是一張免死金牌。因為,田蚡作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和當朝最顯貴的外戚,絕不允許自己受制於任何人。他主動「和解」,只是暫時穩住灌夫而已,絕不可能真的跟他握手言和。

  如果說在此之前,田蚡收拾灌夫只是為了教訓他;那麼自此之後,田蚡一旦出手,就必定是要殺人滅口了——從這個意義上說,灌夫手中的把柄非但不是讓他消災避禍的免死牌,反而是令他加速滅亡的一道催命符。

  遺憾的是,一向心高氣傲的灌夫看不到這一層。

  數月後,太后王娡撮合了一樁婚事:新郎是丞相田蚡,新娘是燕王劉嘉的女兒。誰都知道,兩個人的年齡差距甚大,而且田蚡早已妻妾成群;但在當時,只要是田蚡想要的女人,再加上有太后主婚,就沒有任何人敢說三道四。

  太后做媒,丞相娶妾,親王嫁女——這麼多噱頭擺在那兒,這場婚禮的動靜自然不會小。太后王娡還特意下詔,要求列侯和宗室都必須到場祝賀,儼然把這頓喜酒當成了一項必須完成的政治任務。

  魏其侯竇嬰也在受邀之列。他去找灌夫,邀他同往。這麼高規格的社交活動,灌夫當然想去——問題是他與田蚡已經勢同水火,終究有些拉不下臉。竇嬰勸他說,事情早已和解,不必再放在心上;然後硬是把灌夫拉上車,往丞相府而去。

  此時的灌夫當然不會料到,這一去,他就再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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