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邑之謀:細節決定成敗
2024-10-09 03:45:31
作者: 王覺仁
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夏天,也就是劉徹勉強同意與匈奴和親的一年多後,一個討伐匈奴的機會終於來了。
機會源於一個叫聶壹的豪商。聶壹是雁門郡馬邑縣(今山西省朔州市)人,馬邑地處漢、匈邊境,聶壹常年在此經商,與匈奴人多有接觸,十分了解匈奴在這一帶的情況。此外,他對匈奴人在邊塞地區的燒殺搶掠深惡痛絕,遂一直在思索對付匈奴的辦法。
經過一番斟酌,聶壹終於想出了一個可行之策,旋即給朝廷的大行令王恢寫了一封密信。他在信中說:「匈奴初和親,親信邊,可誘以利致之;伏兵襲擊,必破之道也。」(《資治通鑑·漢紀十》)
匈奴剛與我朝和親,對我邊塞之民信任不疑,可趁此機會以利誘之。然後埋伏重兵發動襲擊,定可大破匈奴人。
此前,身為主戰派的王恢就已多次建議劉徹出兵,卻屢屢被韓安國等人頂了回來,心中甚是失落。見信後,王恢一掃沮喪的心情,立刻與聶壹取得聯絡,問他有何良策。
聶壹遂將計劃和盤托出。他告訴王恢,可以假意把馬邑獻給匈奴的軍臣單于,以此騙取匈奴人的信任;然後,朝廷可派遣大軍在匈奴的必經之路上埋伏,必能將其一網打盡。
王恢大喜,當即入宮面聖。
劉徹聞報,也覺得這個計劃可行,頓時躍躍欲試,當即召集群臣商議。
王恢首先發言,說:「臣聽說,戰國時期的代國(今河北省蔚縣),北有強胡之敵,南有晉國、燕國的威脅,卻能夠做到讓百姓安居樂業,且倉廩充實,匈奴不敢輕易侵犯。如今陛下威德遠揚,海內一統,而匈奴卻屢屢南下,侵擾劫掠——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對我大漢毫無畏懼之心。臣以為,對匈奴就該強力反擊,方為上策。」
主和派領袖韓安國自然又站出來反對了。
他針鋒相對道:「臣也聽說,當初高皇帝被圍困於白登山七天七夜,幾近斷糧;但解圍脫險後並無憤怒之心,反倒與匈奴和親。這就是聖人的氣度,以天下大局為重,不以一己私憤而傷害天下。自從與匈奴和親,我朝獲得了長久和平的利益。故臣認為,不要輕啟戰端,才是上策。」
一場激烈的辯論就此展開。
王恢反唇相譏道:「此言不然。高皇帝當年披堅執銳,征戰天下,之所以不報平城之怨,並非力不能及,而是要讓天下百姓休養生息。如今,匈奴連年入寇,邊境一夕數驚,士卒傷亡慘重,運回來的柩車前後相望——這就是你說的和平嗎?」
韓安國不接這個話茬,而是道:「軍事行動的原則,是以逸待勞,以治擊亂。所以不論是大軍對陣還是進攻城池,都要養精蓄銳,以靜制動,設法讓敵人疲憊——這才是聖人的用兵之道。如果我軍貿然出兵,深入大漠,勢必難以建功。因為,進軍太快就會缺乏糧食給養,進軍緩慢就會喪失有利戰機——很可能我軍還沒走上一千里,便已人困馬乏,糧草不繼。正如兵法所言,派出軍隊,恰是送給敵人當俘虜。」
這話說得相當難聽,卻不能說他分析得沒有道理。
不過,來自聶壹的這份計劃,恰恰可以避開上述問題。所以,王恢成竹在胸道:「臣所說的進攻,並不是深入大漠長途奔襲,而是用計進行伏擊。匈奴單于貪得無厭,正好以利誘之,使其深入邊境;我則遴選精銳埋伏在險要之處,只要他們一進包圍圈,我軍便可大舉出擊,或攻其左翼,或攻其右翼,或截其前鋒,或斷其後路——如此定可生擒單于,絕對萬無一失。」
雙方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當然只能由劉徹來拍板了。
其實劉徹早就有出兵的打算,只是苦於沒有良機;如今王恢提出的這個計劃,可謂正中下懷。所以,不管以韓安國為首的主和派如何反對,他都決定幹這一票。被迫與匈奴和親的屈辱日子,他早就受夠了。
打!
劉徹的決定就這一個字。
朝廷的戰爭命令一下達,整個帝國就像一台機器,「隆隆」地運轉了起來。
當年六月,大漢朝廷從各地集結了三十餘萬軍隊,連同大批的戰車、馬匹、武器、糧草等,都被源源不斷地運送到雁門郡馬邑縣附近的山谷中。
大軍一共兵分五路:以御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將軍,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太僕公孫賀為輕車將軍,大行令王恢為將屯將軍,太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各領一部,分別進入預定地點埋伏,就等著匈奴人撞進這張天羅地網。
接下來,一場好戲就正式上演了。
這場戲的導演是劉徹,監製是王恢,編劇兼主演就是聶壹。
聶壹在戲中的角色,是一名叛逃者。故事一開場,聶壹就以一副失魂落魄的狼狽模樣逃亡到了匈奴,然後拜見了軍臣單于。他聲稱,自己常年與匈奴進行貿易,由於私運了一批漢朝禁止的貨物給匈奴,遭到了馬邑縣衙的通緝。如今,自己走投無路,只能來投奔匈奴,為表誠意,要向單于獻上一份厚禮。
軍臣單于滿腹狐疑,問他是何厚禮。
聶壹說:「我能砍下馬邑縣令和縣丞的首級,把整個馬邑獻給大單于,城中的所有財物皆歸大單于所有。」
世上沒有不偷腥的貓。金銀財寶對於匈奴人,具有一種條件反射般無可抗拒的誘惑力。軍臣單于自然是心動了,但他可沒有蠢到輕易相信一個來路不明的人。
軍臣單于表示,只要聶壹真的能拿下馬邑縣,他一定親率大軍前往,做聶壹的後盾,讓他不必擔心遭到漢軍報復。
聶壹當即把胸脯拍得山響,發誓一定不讓單于失望,旋即馬不停蹄地出發了。
他的身後,當然多出了一條尾巴——軍臣單于派出探子,一路悄悄跟著聶壹回到了馬邑。
此時的馬邑縣城,表面上一切如常,實則城中百姓早已被轉移,眼下的居民多是漢軍士兵假扮的。匈奴探子一入城,立刻處於漢軍的監視之中。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接著第二幕就上演了。
聶壹領著一幫手下,突然攻進了縣衙,順利斬殺了縣令和縣丞,然後砍下二人首級,把它們高高掛在了馬邑城頭。
這是他跟軍臣單于事先約定好的,以表明他已經控制了馬邑。
聶壹的整個行動,都被自以為躲在暗處的匈奴探子盡收眼底。探子一看,這姓聶的果然言而有信,而且是動真格的,看不出有絲毫作假的嫌疑,旋即火速回報軍臣單于。
正如匈奴人看到的,那兩顆血淋淋的人頭,的確是真的,不是道具。只不過,它們的主人並不是縣令和縣丞,而是兩名死囚。換言之,這兩個死囚就是被拉來當了一回群演,跑了一回龍套。
得知聶壹果然拿下了馬邑,軍臣單于大喜,立刻親率十萬鐵騎南下,越過長城防線,直撲馬邑而來。
計劃進行到這一步,離成功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此刻,劉徹、王恢、聶壹,以及參與此次行動的所有人,都萬萬沒有料到,他們自以為天衣無縫的這個計劃,卻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破綻。換言之,他們把所有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了計劃的各個主要環節上,卻忽視了一個毫不起眼的細節。
而恰恰就是這個細節上的小破綻,被軍臣單于捕捉到了。於是這場大戲的第三幕,聚光燈便轉而打到了這個精明的大反派身上。
當軍臣單于率部趕到離馬邑不足百里的地方時,忽然發現有些不對勁——成群結隊的牛羊在原野上隨處晃悠,但一個牧人的影子都沒有。
這正常嗎?
太不正常了!
匈奴人以遊牧為生,他們就算丟掉自己半條命,也絕不會放任牛羊不管——所以這一幕對他們來講,詭異得就跟大白天撞見鬼一樣。
那麼,漢軍為何會出現這個百密一疏的破綻呢?
原因就在於他們想防止泄密,把馬邑方圓百里內的百姓全都轉移了,卻來不及轉移牛羊——結果就導致這一帶牛羊成群卻無人放牧。
軍臣單于及時勒住了韁繩,下令部隊停止前進。
雖然倍感蹊蹺,但他還難以斷定是不是聶壹在使詐。為了獲取準確情報,軍臣單于即刻派出偵察小隊,在附近展開搜索,希望能抓一兩條「舌頭」。
很快,匈奴人發現了漢軍的一座亭鄣(漢代的堡壘),馬上攻了進去。亭鄣守軍只有幾十人,難以抵擋,悉數被殺,指揮官尉史被俘。尉史是漢代官名,邊塞郡每百里置尉一人,尉史是副官,任巡邏警戒之職。
匈奴人把刀架上了尉史的脖子,這個貪生怕死的傢伙當場就「竹筒倒豆子」,把整個馬邑之謀的計劃一五一十全撂出來了,包括三十多萬大軍在各處的埋伏情況。
軍臣單于聞報,不由大驚失色道:「我本來就懷疑其中有詐,沒想到背後竟有這麼大的陰謀!」他當即下令全軍撤退。匈奴軍隊一路急行,唯恐漢軍從背後偷襲;直到撤出塞外,才長長地鬆了口氣。
匈奴大軍絕塵而去後,埋伏在各處的漢軍才陸續得到消息,趕緊向北追擊——但可想而知,連匈奴人的影子都沒見著。
其實,在伏擊計劃破產後,漢軍仍然有機會在匈奴人背後捅上一刀。
丟掉這個機會的人,正是王恢。
在這次行動中,王恢的任務是率領三萬精兵,埋伏在最北邊的位置,截擊匈奴的輜重部隊,斷其後路。當匈奴撤退之際,王恢所部是距離敵人最近的——如果他能當機立斷,從背後咬住匈奴人,或許大事仍有可為。然而,王恢猶豫了一番後,還是放棄了。因為在他看來,就算追上了敵人,以三萬人馬對戰人家十萬鐵騎,無異於雞蛋碰石頭,實在是勝算渺茫。
王恢的這一判斷,乍一看好像很慎重,其實是太過保守了。因為軍臣單于已經掌握了漢軍的情報,必然忌憚繼王恢之後的近三十萬援軍,絕對無心戀戰;假使王恢出兵,必能有所斬獲,也多少能給天子劉徹和參與行動的所有人一個交代。
遺憾的是,歷史不能假設。五路兵馬,三十多萬大軍,最後還是灰頭土臉地班師回朝了。
耗費了大量人力、財力、物力,原本志在必得的這場伏擊行動,就這樣功虧一簣,以顆粒無收的結果尷尬收場。
「馬邑之謀」的故事告訴我們——細節決定成敗。
不論是多麼完美的計劃,也不論投入了多麼巨大的成本,都可能由於一個小小的疏忽而前功盡棄,滿盤皆輸。所以,越是龐大的計劃,越需要指定專人去死盯一些不起眼的細節。寧可吹毛求疵,雞蛋裡挑骨頭,也好過百密一疏,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毫無疑問,馬邑之謀的失敗,王恢是第一責任人。
他既是該計劃的主要發起者,也是最後收場時放棄追擊的指揮官,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說,他都難辭其咎,罪無可恕。
劉徹對於此次失敗的震怒是可想而知的。當他質問王恢為何不敢追擊時,王恢辯解說,以三萬人去追擊十萬鐵騎,只能是自取其辱,還說:「臣固知還而斬,然得完陛下士三萬人。」(《史記·韓長孺列傳》)意思是,他也知道回朝後自己論罪當斬,但他這麼做,可以為皇帝保全三萬將士的性命。
對這樣的理由,劉徹當然不會接受,隨後便把王恢交給了廷尉處置。
前面說過,案件只要交到廷尉手上,當事人通常難逃一死。廷尉很快就有了結論,說:「恢逗橈,當斬。」(《史記·韓長孺列傳》)就是王恢怯戰避敵,論罪當斬。
王恢慌了,趕緊拿出黃金千斤去賄賂丞相田蚡,請他向天子求情。
田蚡拿人錢財,自然要替人消災——但他之前因恃寵弄權已不受劉徹信任,現在更不敢直接去找劉徹,便去求自己的姐姐王娡,請她出面替王恢說情。田蚡還幫王娡想好了理由,說:「王恢是馬邑之謀的主要策劃人,現在因計劃失敗就要殺他,這是在替匈奴報仇啊!」
隨後,王娡便照田蚡的原話跟劉徹說了,希望能留王恢一命。
可劉徹卻不為所動。
他說:「正因為王恢是馬邑之謀的首倡者,我才會發動天下精兵數十萬,全部按照他的計劃行動。而後,就算行動失敗無法生擒單于,王恢所部至少應該按計劃攻擊匈奴的輜重部隊——如此多少也能安慰一下滿朝文武的失望之情。」
最後,劉徹宣布了他的決定:「今不誅恢,無以謝天下。」(《史記·韓長孺列傳》)
王恢得知後,萬念俱灰,旋即自殺。
王恢之死,給這起事件畫上了一個令人扼腕的黑色句號。
平心而論,「馬邑之謀」在戰略上是完全正確的,只是戰術上出現了紕漏才導致功敗垂成;而王恢極力主戰,對大漢的忠心也值得肯定,其謀略更是可圈可點。如此種種,正是「馬邑之謀」雖然失敗,卻仍然在歷史上擁有很高知名度的主要原因。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王恢就不該死。
他的死固然令人惋惜,但在當時的情勢下,這樣的悲劇結局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必然。
首先,「馬邑之謀」的失敗所導致的政治後果是相當嚴重的。因為這是自「白登之圍」以來,漢朝首次主動發起對匈奴的軍事行動,不論結果如何,都是在對匈奴宣戰。而匈奴人的反應是可以想見的。據《史記·匈奴列傳》記載:「自是之後,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往往入盜於漢邊,不可勝數。」
自「馬邑之謀」後,匈奴便斷絕了和親,然後頻頻進攻漢朝的邊塞和交通要道,且深入漢朝國境,其次數多到不可勝計。就是說,「馬邑之謀」導致漢朝的邊患更嚴重了,邊境百姓的痛苦指數也隨之飆升。相應地,大漢朝廷就要承受越來越大的政治和軍事壓力。
既然後果這麼嚴重,那麼這口黑鍋應該由誰來背呢?
當然不能是天子劉徹,只能是「始作俑者」王恢。
其次,「馬邑之謀」後,漢、匈之間的軍事衝突註定會逐步升級,最終發展到全面戰爭;而王恢在此次行動中表現出的怯戰避敵,無疑給此後的參戰將士帶來了很壞的影響。如果人人都以「替陛下保全將士」為由消極避戰,那漢朝還有什麼取勝的希望呢?
職是之故,劉徹就必須痛下殺手,借王恢的腦袋一用,來達到殺一儆百、懲前毖後的警示效果,徹底消除王恢的負面示範效應,從而激勵大漢將士不惜代價、勇敢殺敵。
如果單純從法律意義上講,王恢可能罪不至死;但基於上述理由,當我們從政治的角度考量,卻只能得出一個結論——身為背鍋俠和反面教材的王恢,不能不死。
值得一提的是,馬邑之謀的另一策劃者聶壹,在行動失敗後去了哪裡、命運如何,《史記》《漢書》都沒有記載。翻檢史料,這個答案竟然意外出現在了陳壽的《三國志》中:「張遼,字文遠,雁門馬邑人也。本聶壹之後,以避怨變姓。」(《三國志·張遼傳》)
三國時代的曹魏名將張遼,居然就是聶壹的後人。從陳壽的記載可知,很可能正是在馬邑之謀失敗後,聶壹擔心遭到匈奴人的報復,只好改名換姓,從此隱匿於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