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折的鋒芒:少年天子對決太皇太后
2024-10-09 03:45:22
作者: 王覺仁
看完「天人三策」,劉徹對董仲舒大為賞識,立刻任命他為江都(今江蘇省揚州市)國相。江都王劉非是劉徹的異母兄,是個生性驕狂的莽夫,一向好勇鬥狠,不守法紀。劉徹之所以做出這項任命,一來是讓董仲舒對劉非有所匡正;二來則是有意扔給董仲舒一塊燙手山芋,以此考察他的實際工作能力。
董仲舒沒有讓劉徹失望。
他到江都之後,處處用儒家禮法約束劉非。劉非因此收斂了許多,對董仲舒也挺敬重。按理說,像董仲舒這樣既有理論又有實踐的人,遲早會被授予要職,乃至封侯拜相。然而,實際情況並非如此。短短几年後,董仲舒就因一道論述災異的奏章觸痛了劉徹敏感的神經,差點兒被砍了腦袋。董仲舒惶恐,不久便辭官歸隱。後來,董仲舒雖一度復出,就任膠西國相,但為時只有四年,此後便再度辭官,回到老家閉門著書,終其一生再也沒有重歸政壇。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年少氣盛的劉徹如此興師動眾地搞「賢良策試」,自然引起了竇太后的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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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后雖然年事已高,且雙目失明,但她的腦子並不糊塗,心裡跟明鏡似的。她深知孫兒搞這些事情,矛頭所指正是漢家天下七十年來信守奉行的黃老治國之策。
你想幹啥?我老人家還沒入土呢,豈能聽任你這毛頭小子肆意胡來?
很快,竇太后便授意一個人給劉徹上了道奏章。
這個人,正是劉徹的首任師傅、現任丞相衛綰。
衛綰在奏章中稱:「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者,請皆罷。」意思就是這次參加策試的人中,有不少法家和縱橫家的信徒,其言足以擾亂國政,請皇帝一概罷退。
劉徹當然也知道,衛綰的背後站著那位居於深宮卻耳目靈通的老祖母。迫於壓力,劉徹批准了衛綰的奏章,罷退了大部分「賢良」,但還是留下了少數幾個他看好的人才,比如董仲舒;再如治縱橫術的嚴助,被任命為太中大夫;治儒學的公孫弘,被拜為博士。
老太后一看孫兒還算聽話,沒搞出什麼么蛾子,也就不再深究了。
可她並沒料到,這只是劉徹的緩兵之計。
當年六月,也就是「賢良策試」結束還不到半年,劉徹就突然下詔,罷免了衛綰的相職;同時以魏其侯竇嬰為丞相,武安侯田蚡為太尉。
這兩個人,都是當朝外戚的代表人物。
前文已述,竇嬰雖是竇太后的堂侄,可向來跟老太后不是一條心。當初竇嬰就因公然反對立梁王為儲君,遭到竇太后剝奪「門籍」、不得朝覲的處罰。此後,七國之亂爆發,竇嬰臨危受命,出任大將軍,與周亞夫聯手平定了叛亂,因功封侯,從此貴傾公卿。
竇嬰是竇氏家族中的異類。儘管竇太后要求諸竇都要奉行黃老之學,可竇嬰偏偏不聽她的,一向傾心儒學。眼下劉徹要尊儒,當然要把既有身份背景又跟自己志趣相投的竇嬰推到台前。
田蚡是劉徹的母舅,景帝後期任中大夫,位居要津;其思想成分雖說比較駁雜,但總體上也是傾向儒家的。《資治通鑑·漢紀九》就稱:「上(劉徹)雅向儒術,(竇)嬰、(田)蚡俱好儒。」
任命了竇嬰和田蚡這兩個得力的外戚後,劉徹又迅速提拔了兩個人做他們的副手:一個叫趙綰,出任御史大夫;另一個就是最早將儒學思想傳授給劉徹的王臧,出任郎中令。
幾乎在轉瞬之間,劉徹便建立了自己的政治班底,一舉控制了朝廷的政治、軍事及監察和宮禁大權。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讓儒學取代黃老之學成為帝國的統治思想,劉徹當然需要這麼一個班底為他衝鋒陷陣。
相對於竇嬰和田蚡,趙綰和王臧幾乎可以說是「純儒」。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老師,名叫申培,是享譽當世的儒學泰斗,也是儒家的正宗學派——「魯學」的代表人物。申培時年已經八十多歲,還在家鄉授徒講學,被世人尊稱為「申公」。
作為大儒申公的高足,趙綰和王臧能夠站在這場尊儒運動的前列,內心當然是倍感自豪的,並且充滿了使命感。所以,剛一上任,他們便迫不及待地向劉徹提出了一項建議——興建明堂。
所謂明堂,按《周禮》和《禮記》的相關記載,是上古帝王秉承天命、統馭萬民的標誌性建築,也是祭祀上天、宣明政教的場所,在儒家的政治思想體系內擁有非常特殊的地位。若欲全面推行儒學,首先要做的事,當然就是在帝國的政治中心修建一座明堂了。
然而,由於年代久遠,明堂的具體形制已經沒有人說得清楚。為此,趙綰和王臧力勸劉徹邀請他們的老師申公出山,主持明堂的興建事宜。
很快,劉徹就用最高禮節把申公請到了長安。剛一見面,年輕的天子便用一種謙遜和誠懇的態度,向申公請教治國之道。沒想到,這位當世大儒聞言之後,捋了半天的白須,最後只說了一句:「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資治通鑑·漢紀九》)
治理國家,關鍵不在多說話,而在多做事!
劉徹等了半天,以為申公還有下文,結果卻沒了下文。當時的氣氛相當尷尬。劉徹頗覺掃興,只好草草結束了這次召見。
其實劉徹也知道,申公的話正是孔子的遺教:「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
這話本身沒錯,問題是它太簡單了,簡單到在劉徹聽來就跟沒說一樣。要知道,當時的武帝年僅十七歲,正是喜歡華麗辭藻和豪言壯語的年紀,怎麼可能聽得懂申公的「微言大義」呢?必須是像董仲舒那種汪洋恣肆、雄辯滔滔的文章和言辭,才合乎他的胃口。
雖然對申公沒什麼好感,但既然用「駟馬安車」把人給請來了,總不能再把人趕回去。隨後,劉徹便給申公安排了一個「太中大夫」的職務,讓他負責「修明堂、改正朔、易服色」等相關事宜。
緊接著,竇、田、趙、王等人又在劉徹的全力支持下,緊鑼密鼓地推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其中較為重要的有三項:
一、令列侯就國。
二、以禮為服制。
三、舉謫諸竇宗室無行者,除其屬籍。
所謂「令列侯就國」,就是命令那些享有封邑的列侯離開京師,前往各自的封地居住。其實,這項法令從文帝時期早已頒布,卻形同虛設,無人遵守。究其原因,就在於那些養尊處優的列侯總想「一根甘蔗兩頭甜」:既占有封邑帶給他們的源源不絕的財富,又留在京師占得政治上的先機。
住在天子腳下,其近水樓台的優勢是至為明顯的。但凡朝廷有什麼風吹草動,那些賴在京師不走的侯爺總能第一時間得知。個別手眼通天的傢伙,甚至在政策醞釀階段就能獲悉一些關鍵情報——如此一來,無論朝廷出台什麼政策,也無論這些政策對他們有利還是不利,侯爺們總能提前制定應對的策略,充分掌握主動權。
對於這樣一些有法不依、驕縱難制的權貴,歷任漢家天子都很頭疼。劉徹此次重申這項法令,就是要借改革之機重塑朝廷權威,打擊不法權貴。
再來看「以禮為服制」,其意就是從老百姓的婚喪嫁娶等日常生活入手,開始逐步建立儒家的禮法規範,直至推廣到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
最後,所謂「舉謫諸竇宗室無行者,除其屬籍」,意思就是從竇氏族人和劉氏宗室中抓幾個驕縱不法的傢伙出來,削除他們的外戚和皇家族籍、剝奪他們的相應特權,從而殺雞儆猴,震懾那些目無國法的權貴。
就像歷史上所有的改革一樣,這些措施一出台,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立刻在權貴階層引起了前所未有的震動,也激起了無比強烈的反彈。
這是令劉徹始料未及的。
年僅十七歲的天子,顯然低估了這些權貴的能量。
當然,關鍵倒不是這些權貴的能量有多強大,以至連天子都動不了他們;而是他們背後那個無比強大、沒人可以撼動的靠山——竇太后。
對於少年天子及竇、田、趙、王的所作所為,竇太后當然不會無動於衷。
事實上,從劉徹把衛綰罷相併擢用竇嬰、田蚡等人的那天起,竇太后就一直在默默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她故意保持沉默,目的就是讓劉徹他們去鬧,鬧得越歡越好。因為以老太后數十年的政治經驗來看,劉徹等人的所謂尊儒改革運動,遲早會觸動權貴們的利益,從而導致天怒人怨、朝野沸騰。
等他們走到這一步,老太后再從容出手也不遲。用通俗的話說,這就叫「別看今天鬧得歡,小心將來拉清單」;而用文雅一點的說法,這就叫欲擒故縱,後發制人。
不出竇太后所料,上述改革措施一出台,那些不願「就國」的列侯,以及遭到打壓的外戚和宗室成員,便立馬抱成一團,輪番來向她告狀。「時諸外家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國,以故毀日至竇太后。」(《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表面上,劉徹是大漢帝國的天子;可實際上,他卻是一隻身不由己的風箏。不論他飛得多高多遠,始終有一根無形的絲線拴在他的身上——而絲線的另一頭,就緊緊攥在竇太后的手裡。
儘管景帝臨終前特意為劉徹加了冠禮,讓他一即位就能親政,但這絲毫阻止不了竇太后對朝政的監控——事實上,從劉徹登基的第一天起,竇太后就要求他,朝中無論大小事務,一律都要向她奏報。
劉徹敢說不嗎?
他當然不敢。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老太后對滿朝文武的影響力,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對這漢家天下的實際控制力。
對於少年天子的處境,他手下那幾位改革干將都極為不平。他們意識到,要想讓儒學取代黃老,首先必須讓天子脫離竇太后的掌控。換言之,既然新舊思想的衝突已是既成事實,新舊勢力的較量也已不可避免,那就索性撕破臉面,跟竇太后來一場巔峰對決。
為此,御史大夫趙綰當即上奏,建議劉徹乾綱獨斷——從今往後,一切政務都不要向竇太后奏報。
趙綰的目的,就是想利用這次衝突,一舉剝奪竇太后的監國之權。
這無疑是在向竇太后宣戰!
可想而知,此舉純屬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只能加速這場尊儒改革運動的失敗。
畢竟,當時的武帝只有十七歲,即位也才一年多,根本沒有能力跟竇太后抗衡。他之所以敢發動這場改革,不過是出於年輕人的理想主義和一腔熱血而已;事先既沒有進行可行性分析,對改革必將遭遇的困難和阻力也沒有思想準備,更沒有任何應變方案。所以,當權貴們一抱團,縮到竇太后的羽翼下之後,劉徹事實上已經沒轍了。
別說他不敢採納趙綰的提議,跟竇太后撕破臉;就算他敢,結局也註定是失敗。
此時,本已打算出手的竇太后,又接到眼線奏報,說趙綰慫恿皇帝向她發難。老太后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個小小的御史大夫,居然敢向她宣戰。
竇太后勃然大怒道:「此欲復為新垣平邪!」(《漢書·田蚡傳》)
這個趙綰,想當新垣平第二嗎?!
老太后所說的新垣平,是文帝時期的一個江湖術士,曾經用一些神神鬼鬼的伎倆騙取了文帝的信任;還慫恿文帝改正朔、易服色、祭祀鬼神等。後來有人揭發了他的騙術,文帝大怒,便將其誅殺,並夷滅三族。
此刻,竇太后把趙綰比作新垣平,顯然是給這場尊儒改革運動定了性,同時也意味著要大開殺戒了。
很快,竇太后就命人暗中對趙綰和王臧進行了一番徹底調查,搜羅了一些二人貪贓枉法的「犯罪證據」,然後就把那堆證據扔到了劉徹面前;同時以「寵幸奸佞,妄改祖制」為由,把劉徹罵了個狗血噴頭。
此刻的少年天子,滿腔的雄心壯志早已化為烏有,只剩下恐懼和深深的無力感。
儘管劉徹並不認為趙綰和王臧是貪鄙之人,但誰都知道,官場上的人很少是乾淨的,趙、王二人當官這麼多年,背後有些貓膩也屬正常。況且竇太后一心想拿他們開刀,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
面對聲色俱厲的太皇太后,少年天子只能「諾諾」連聲,一句話也不敢反駁。
眼下,除了丟卒保車、壯士斷腕,劉徹已經別無選擇。
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十月,劉徹無奈地頒下詔書,把「修明堂,改正朔,易服色」等尊儒事宜全盤廢止,包括那些整治權貴的改革舉措也一齊罷廢。同時,將趙綰和王臧逮捕下獄。幾天後,兩人就在獄中自殺了。稍後,丞相竇嬰和太尉田蚡均被免職,大儒申公也被趕回了老家。而竇太后的人則立刻占據了權力中樞:許昌出任丞相,莊青翟出任御史大夫,石建出任郎中令。
一場雄心勃勃的改革運動就這麼偃旗息鼓、無果而終了。
武帝劉徹就像一支不甘受困於囊中的利錐,迫不及待地想要刺破皮囊、嶄露頭角,沒想到剛一露頭,便被竇太后削掉了鋒芒。
這是劉徹有生以來遭遇的第一次嚴重挫折。此後數年,這個少年天子明顯消沉了下去,只能以飛鷹走馬來自娛。當然,劉徹是一個內心強大的人,絕不會從此一蹶不振。在冷靜下來後,他一定會對這場失敗的改革進行復盤和思考,也一定會從這次失敗中悟出一個道理:玩政治,不能靠理想和熱血,而要靠手腕和實力。
如果說,一個人的成長通常會有一個標誌性事件的話,那麼,劉徹成長的標誌,絕不是當初景帝為他舉行的那場冠禮,而是十八歲這年祖母強加給他的這場挫折。
當一個年輕人驀然發現這個世界並不總是那麼友善的時候,他就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