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君臨天下 無箸之筵:直臣周亞夫的悲劇結局
2024-10-09 03:45:14
作者: 王覺仁
周亞夫出身於功臣之家,其父便是大名鼎鼎的大漢開國元勛周勃。
當年,呂氏亂政,幾欲傾覆漢室江山。時任太尉的周勃攘袂而起,誅殺諸呂,並迎立代王劉恆為帝,為漢室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勳。有道是虎父無犬子,作為元勛之後,周亞夫繼承了其父剛毅、勇武的品格,從年輕時起,便展現出了卓越的治軍才能。
有一件事,足以證明周亞夫的才幹和性情。
那是文帝後元六年(公元前158年),匈奴大舉犯邊。時任河內太守的周亞夫奉命進駐細柳(今陝西省咸陽市西南),與屯駐灞上的劉禮、屯駐棘門的徐厲共同拱衛京畿。文帝為了提振士氣,親往三座軍營勞軍。視察灞上和棘門的時候,劉禮和徐厲都是大開營門,領著所有部將跪迎聖駕,從頭到尾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怠慢。而當文帝一行前往周亞夫的軍營時,情況就全然不同了。
率先抵達細柳軍營的是天子車隊的前導。一到營門前,前導便驚得目瞪口呆。只見大門緊閉,營門兩側的門樓上站滿了士兵,個個刀出鞘、弓上弦,一副戒備森嚴、如臨大敵的模樣。
這幫大頭兵是不是瞎了,連天子旌旗都看不見?!
前導連忙扯著嗓子大喊:「天子就快到了!」
然而,門樓上的士兵卻置若罔聞,始終紋絲不動。片刻後,把守營門的都尉才回話道:「將軍有命,軍中只有將軍令,沒有天子令。」
前導氣得差點吐血,只好掉轉馬頭去稟報天子。隨後,文帝車駕抵達,可營門照舊緊閉。文帝遂命大臣持節,向周亞夫傳令。周亞夫這才下令打開大門。文帝好不容易進了軍營,可剛一進門,守門軍官馬上又說:「將軍有令,軍營之中,不允許車馬奔馳。」文帝只好命所有車馬放慢速度,按轡徐行。
天子車隊到達中軍大帳時,周亞夫才出來見禮,身上居然還佩帶著兵器。見此情景,文帝的隨行大臣們無不驚愕。要知道,臣子攜帶武器覲見皇帝,可是嚴重違背禮制的行為。緊接著,更讓大臣們驚訝的事情發生了。周亞夫走到鑾駕前,居然沒有跪地行禮,而是直挺挺地站著,說:「甲冑在身,不便跪拜,請允許臣用軍禮參見皇上。」說完輕輕作了一揖(同輩禮節),就算是行完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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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行大臣們再度面面相覷。
勞軍結束後,在回京的路上,群臣紛紛表達對周亞夫的不滿,只有文帝一個人不停讚嘆:「嗟乎,此真將軍矣!」(《史記·絳侯周勃世家》)
大臣們驚問何故。文帝說:「你們沒看見嗎?跟周亞夫的治軍相比,灞上和棘門兩軍簡直如同兒戲!那樣的軍隊,遲早會被敵人偷襲,將軍也得變成俘虜。至於周亞夫,誰有那個能耐動他?」
一個月後,匈奴退去,拱衛京畿的三軍撤防,劉禮和徐厲都回任原職,只有周亞夫被文帝擢升為中尉。
從此,文帝對周亞夫剛直不阿的品行和嚴謹治軍的才幹念念不忘。臨終前,文帝特意叮囑景帝:「若有急難,周亞夫是真正可以領兵之將。」
文帝駕崩後,景帝旋即任命周亞夫為車騎將軍。
數年後,七國之亂爆發,景帝想起文帝遺訓,果斷起用周亞夫為太尉,統領朝廷兵馬。而周亞夫也不負眾望,先是提出了「避敵鋒芒,斷敵糧道」的戰略;繼而親率大軍繞到敵後,採取了「堅壁清野,以靜制動」的戰術,從而一舉擊潰吳、楚聯軍。毋庸諱言,假如沒有周亞夫,朝廷或許也能平定七國之亂;但必將曠日持久、勞師糜餉,絕不可能在短短三個月內結束戰爭。
平定七國之亂令周亞夫的功勳和威望迅速達到了頂點,不久便擢任丞相,一時間功蓋朝野、位極人臣。
然而,世上的事情總是利弊相生。剛直不阿的品行成就了周亞夫的功名富貴,卻也給他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
易儲之事,周亞夫觸了天子逆鱗;而在平定七國之亂中,他又因戰略需要,再三拒絕援救梁王,從而把梁王徹底得罪了。
事後,梁王每次入朝,都會在太后面前不遺餘力地詆毀周亞夫。久而久之,太后對周亞夫也充滿了厭惡。到了中元三年(公元前147年)秋,又發生了兩件事,終於讓周亞夫丟掉了丞相之位。
第一件事,是關於外戚王信的封侯問題。
王信是王娡之兄,雖然跟著母儀天下的妹妹一同飛黃騰達、雞犬升天了,可美中不足的是始終沒有封侯。自家兄長富而不貴,外戚勢力便會大打折扣。王娡很不滿意,當然要下功夫去運作一下。
但王娡並非沒頭腦的人,她很清楚,擴充外戚勢力歷來是很敏感的事,稍有不慎就會引發皇帝的猜忌,弄巧成拙,自取其禍。
所以,王娡沒有選擇向皇帝吹枕邊風,而是拐了一個彎,在某天侍奉竇太后時,佯裝無意地提了一嘴,說自家兄長王信尚未封侯。老太后沒想太多,當即主動攬下此事。
很快,竇太后就向景帝提起,讓他把這事辦了。
景帝一聽就面露難色,道:「先帝在時,始終沒有分封竇彭祖和竇廣國,直到兒臣即位,才將他們封侯。故兒臣以為,王信封侯之事,也應留待將來。」
竇彭祖是太后之兄竇長君之子,竇廣國是太后最小的弟弟。
景帝打心眼兒里不希望外戚勢力坐大,自然不想封王信,只好拿竇氏隔代封侯的事來當擋箭牌。
太后不悅,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做法。當初竇長君在世時,沒有封侯,直到死後才由兒子受封。對這件事,我一直引以為憾。如今為王信封侯,也是為了不讓皇后將來跟我一樣抱憾。」
景帝躊躇良久,最後只好說了一句:「待兒臣與丞相商議之後,再做定奪。」
隨後,景帝便把周亞夫找來商議——結果不難猜到,周亞夫明確表示反對。他說:「當初高皇帝曾立下誓約『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王信雖是皇后之兄,但對國家沒有功勞。若封侯,就是違背了高皇帝的誓約。」
既然連丞相都強烈反對,景帝便順勢把這件事情擱置了。
很顯然,景帝是不想直接違逆太后,就把皮球踢給了周亞夫,讓他去當這個惡人。而周亞夫認為自己是秉公直言,也就不怕得罪誰——何況他向來不懼權貴,就算明知皇帝有意把他推出去當「背鍋俠」,恐怕他也不會在乎。
於是,王信封侯之事就此不了了之。
之前,周亞夫已經得罪了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兩個男人——皇帝和梁王;如今,他又成功得罪了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兩個女人——太后和皇后。做直臣做到這份上,官帽註定是保不住了,甚至連腦袋也隨時可能搬家。
然而,周亞夫卻對此毫無察覺。
導致周亞夫罷相的第二件事,是關於匈奴降王徐廬等人的封侯問題。
當時,以徐廬為首的六個匈奴酋長歸降大漢。景帝打算將他們全部封侯,以此作為政治號召,促使更多匈奴人前來歸附。但是,此事再次遭到周亞夫的反對。他說:「徐廬等人背叛其主,陛下卻將他們封侯——這將給國人樹立什麼榜樣?日後又如何要求人臣為陛下盡忠守節?」
景帝聞言,頓時拉下臉來:「丞相此議未免迂闊,不可用!」隨即下詔,把徐廬等六人全都封為列侯。周亞夫見狀,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皇帝的信任,頓覺心灰意懶,索性稱病不朝。
景帝一看,正中下懷。既然是你自己撂了挑子,那就別怪朕不念君臣之義了。很快,景帝便順水推舟,罷免了周亞夫的相職。
周亞夫被罷了相,成了一個無職無權的閒人——按說對未來的少主劉徹應該沒有威脅了吧?
不,景帝並不這麼看。
作為一個名震朝野的功臣元勛,即使已經下台,他的政治威望和影響力依然不容小覷。倘若他心存怨恨,對大漢社稷和未來的天子就始終是個潛在的威脅。
可是,如何才能證明周亞夫真的心存怨恨呢?
辦法很簡單,景帝從帝王權術的「工具箱」里隨便扒拉一個,略施小計,就足以刺探出周亞夫的真實內心。
後元元年(公元前143年)秋,也就是周亞夫被罷相的整整四年後,一直在家中閒居的周亞夫忽然接到了宮中使者的傳召,讓他入宮去赴筵。
周亞夫很清楚,筵無好筵。可明知如此,他還是得去。
當心中忐忑的周亞夫跟隨使者上殿後,眼前的情景令他頗感詫異。因為這場酒筵只有二席,皇帝端坐上席,下席正空著。
帶著疑慮,周亞夫行禮入座。景帝笑容可掬地看著他,命侍者傳膳。
說是傳膳,但令周亞夫越發疑惑的是,侍者只給他端上了一盤肉,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而且,那肉還不是切成片的,而是圓滾滾的一大塊。此外,更讓周亞夫莫名其妙的是——侍者居然沒給他上筷子。
難不成讓我當著皇帝的面,用手去撕肉?!
周亞夫頓時火起,對身旁的侍者沒好氣道:「給我拿雙筷子。」可侍者卻紋絲不動,仿佛根本沒聽見,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就在這時,景帝忽然大笑著說了一句:「此不足君所乎?」(《史記·絳侯周勃世家》)
「這還不能滿足你的需要嗎?」
作為天子,我有權賜給你肉;但你別忘了,就算肉已經到了你的嘴邊,我也有辦法讓你吃不成。換言之,我可以賜給你權力和富貴,但也可以隨時將其剝奪。作為臣子,你應該時刻牢記這個道理。如果你忘了這個道理,那我只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了。
就是說,景帝設計這場意味深長的「無箸之筵」,目的就是敲打周亞夫並觀察他的反應。而不出景帝所料,周亞夫表現出憤憤不平之色,說明他心裡有很大的怨氣。
雖然那一天,周亞夫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免冠謝罪——可是一切都已無從挽回了。
看著伏地謝罪的周亞夫,景帝只淡淡地說了一個字:「起。」然後周亞夫才驚魂未定地躬身退出。
據《史記·絳侯周勃世家》記載,景帝那天目送著周亞夫遠去,最後說了這麼一句:「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這個怏怏不悅的傢伙,不是少主的臣子。
這句話,已經宣判了周亞夫的死刑。
自從「無箸之筵」後,景帝便決心剷除周亞夫了。不過,要誅殺這樣一位功高望重的名將,絕對需要一個夠分量的把柄。雖說皇帝要殺人,從來不愁找不到把柄,可如果周亞夫及其家人始終謹言慎行、低調做人,景帝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殺他的藉口。
沒想到,很快就有人自動送把柄上門了。
這個人就是周亞夫的兒子。
事情緣於周亞夫之子想要為老爹預備死後的殉葬品。周亞夫作為一代名將,他的墓葬當然少不了兵器之類的東西。根據漢代律法,官府是允許民間持有刀劍等一般兵器的,並不算犯禁。可問題在於,周亞夫之子偏偏孝心爆發,不僅想要陪葬兵器,還想陪葬甲冑。於是他便不顧後果,暗中向朝廷的營造署(工官)購買了五百副盔甲和盾牌。
這就屬於自尋死路了。因為漢代雖不禁百姓持有刀劍,但嚴禁民間私藏甲冑!
為何會有如此奇葩的規定呢?
其實並不奇怪。這在古代稱為「禁甲不禁兵」,原因是甲冑的造價比一般兵器昂貴得多,可以給士兵提供極高的防禦保護,因而屬於軍方的特殊裝備,絕不允許民間買賣或私藏。
營造署的官員明知此事違法,卻還是礙於周亞夫的面子,把東西賣給了他兒子。當然,這筆交易是秘密進行的,只要當事人不把自己捅出去,朝廷也無從得知。可偏偏周亞夫之子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在雇用民工搬運這批甲冑之後,竟然想黑了這些民工的血汗錢。
這就屬於典型的坑爹了。
民工多次討薪不果,便把這個賴帳的官二代告到了官府,藉此指控周家人私藏甲冑,企圖謀反。有關部門一見此案牽涉周亞夫,趕緊上報景帝。景帝正愁找不到把柄呢,即命司法部門立案調查。有關官員找到周亞夫,他卻仍舊端著高官的架子,拒絕回答任何問題。官員無奈,只好據實回報。
景帝勃然大怒,說:「算了,朕不要他的口供了!」旋即下詔,命廷尉將周亞夫逮捕入獄。
把案件交到廷尉手裡,周亞夫就難逃一死了。因為廷尉是中央的最高司法長官,若非大案,無須動用;而一旦廷尉出馬,則表明事情已無可轉圜。
周亞夫對此也是心知肚明,所以當廷尉派人去抓他時,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自行了斷,以免受辱。不過,他的妻子卻仍抱有一絲幻想,便苦苦勸阻,打消了他自殺的念頭。
周亞夫入獄後,廷尉問他:「你想造反嗎?」
周亞夫說:「我買的器物都是殉葬品,豈能說是造反?」
廷尉看著周亞夫,冷冷道:「君侯縱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史記·絳侯周勃世家》)
你縱然不在活著的時候造反,也會在死了以後造反。
對於這樣的流氓邏輯,周亞夫還有什麼話好說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太過耿直,這些年把不該得罪的人全得罪光了;還有就是怪自己的兒子太坑爹,辦個陪葬品都可以把老爹提前送進陰曹地府去。
為了免遭獄卒的凌辱,周亞夫從入獄的第一天就開始絕食。此後,他一連五日水米未進。到了第六天,形銷骨立、氣息奄奄的周亞夫突然口吐鮮血,一頭栽倒在地,從此再也沒有了聲息。
一代名將、帝國功臣,就這麼淒涼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許多年前,周亞夫尚未發跡的時候,有個叫許負的相士曾經為他看相,說:「三年後,你將封侯;又過八年,你會出將入相,位極人臣;再過九年,你將餓死。」
周亞夫聞言大笑,說:「我的兄長已經繼承家父的爵位,就算他死後,也有兒子襲爵,怎麼可能輪到我呢?還有,就算托您吉言,我有朝一日功名蓋世、富貴絕頂,又怎麼可能餓死?請先生指教。」
許負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說:「你的嘴邊有豎紋入口,這是餓死之相。」
此後,周亞夫的人生果然一步步印證了許負的預言:先是其兄絳侯周勝之因罪除爵,由周亞夫承襲爵位,被封為條侯;幾年後,周亞夫又由河內太守、車騎將軍升至太尉,進而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如今,周亞夫的結局,果然又被許負不幸言中。
不知道臨終之前,周亞夫會不會想起許負的預言。
拋開相士精準的預言不論,我們也可以說,其實周亞夫的悲劇從一開始就註定了。
理由很簡單——性格決定命運。周亞夫這種不畏權貴、剛直敢言的性格,其實是很不適合混官場的。假如他終其一生只是一個帶兵打仗的將軍,不要太深地介入朝堂政治,或許結局會好一些,但他卻偏偏功名蓋世,又出將入相。那麼,他的性格和處世之道,就註定會給他帶來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