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儲引發的血案:袁盎之死
2024-10-09 03:45:11
作者: 王覺仁
自從劉徹被立為太子後,遠在封國的梁王就像一條丟失了肉骨頭的餓犬,整日裡茶飯不思,坐臥不寧。
他萬萬沒想到,眼看已經唾手可得的儲君之位,竟然再次與他失之交臂。一種強烈的挫敗感將他深深籠罩,但是,梁王並不想就此收手。
很快,不甘失敗的梁王又打出了一張牌。
他向景帝呈上一道奏疏,請求從他的國都睢陽修築一條甬道,直達長安的長樂宮,以便隨時朝見太后,恪盡人子之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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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看,梁王的這張牌似乎了無新意,還是老一套的親情牌,其目的無非是想繼續慫恿太后幫他奪儲。但是,稍微往深了一想,就會發現這裡頭大有文章。
首先,從睢陽到長安的直線距離是一千二百多里,實際距離更是遠遠大於這個數字,要修築一條這麼長的甬道,其間又要跨越許多山脈、河流,需要動用多少人力、財力、物力?儘管梁王聲稱不從中央財政拿一分錢,所有人工和物資都由梁國自己籌措,可是,梁國的百姓難道不是大漢的子民嗎?梁國從百姓那裡收繳的賦稅,難道就不是大漢的民脂民膏嗎?可想而知,如此規模龐大的超級工程,一旦實施,必定耗時費力、勞民傷財。到時候,不但梁國的百姓不堪重負,有可能激發民變,而且甬道所經的諸多郡縣也必然會與梁國產生一系列利益衝突和矛盾糾紛——如此種種,都無異於把朝廷架在火爐上烤。由此可見,梁王的這項提議實在是居心叵測。
其次,就算上面列舉的所有問題都不存在,可甬道一旦築成,也無疑會對帝京長安構成潛在的威脅。原因很簡單:梁王想要修築的這條甬道,其所承載的運力遠遠大於一般道路(類似今天的高速公路),這固然方便了梁王的入京朝覲,可關鍵的問題在於,萬一哪天梁王因奪儲夢碎而狗急跳牆,驟然集結大軍揮師西向,這條甬道不就成了他直取長安、篡位奪權的「綠色通道」了嗎?
也許正是出於上述顧慮,景帝沒有同意梁王的請求,而且還把奏疏拿給了袁盎等人,表面上說是徵求他們的意見,實際上就是想借大臣之口,否決此事。
結果不言而喻——袁盎等人極力反對。梁王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了。
一次次的失敗,讓梁王的憤怒達到了頂點。
他決定要做點兒什麼,來撫慰自己屢屢受傷的心靈。當然,他不可能把怒火傾瀉到景帝身上,只能找其他的替罪羊。
找誰來泄憤呢?
梁王念頭一動,他豢養的謀士公孫詭、羊勝立刻湊上前來,將一個暗殺計劃放在了他的面前。他們列舉了一張暗殺名單,名單上的第一個人就是袁盎,另外還有十幾個一貫反對梁王的大臣。
隨後,梁王拿出重金,讓公孫詭和羊勝招募了十幾個身手了得的刺客,命他們即刻前往長安,執行暗殺任務。
第一個刺客進入關中後,開始暗中搜集袁盎的情報。令他沒有料到的是,袁盎在百姓中的口碑居然很好。刺客猶豫多日,最終還是不忍下手,遂直接找到袁盎,說:「我拿了梁王的錢,本來要取你性命,沒想到老百姓個個都說你好,我不忍殺你。不過在我後面還有十幾個刺客,你要多加小心。」
袁盎大為驚訝。
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在朝堂上跟政敵死磕,袁盎誰都不怕,可要跟一幫職業刺客過招,他心裡實在是一點兒底也沒有。刺客離去後,袁盎在家裡苦思良久,終究沒想出什麼對策,最後只好叫下人備車,到城外去找高人占卜問卦。
可袁盎萬萬沒料到,就在他回城的時候,剛走到安陵門,就被暗中跟蹤的第二名刺客砍掉了腦袋。
袁盎遇刺當天,十幾個朝廷大員也遭遇了跟他相同的命運。當有關部門接二連三地把大臣遇刺的奏報送到景帝的御案上時,景帝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竟然有人敢在帝國的首善之區、天子的眼皮底下,取走十幾個朝廷大員的腦袋,這在漢朝歷史上絕對是頭一遭!景帝震怒之下,責令有關部門,務必在最短時間內將兇手緝拿歸案,給滿朝文武和京師百姓一個交代。
然而,那十幾個刺客早就逃之夭夭了。饒是有關部門調動京師的衛戍部隊把長安城翻了個底朝天,還是連刺客的影子都沒見著。不過,朝廷的辦案人員也不是吃素的。兇手雖然沒抓到,但他們還是找到了一些有價值的線索。當所有線索匯總到景帝那裡後,景帝很快就發現,諸多疑點最後都集中到了一個人身上——這一系列驚天血案的幕後真兇,很可能就是他的親弟弟梁王劉武。
這個發現不僅讓景帝大為驚愕,更讓他感到深深的無奈和悲涼。如果說在此之前,景帝對梁王的手足之情尚未因政治因素而有所減損的話,那麼經過這次事件,梁王算是徹底把景帝的心傷透了。在景帝看來,梁王此舉不僅砍掉了那十幾個大臣的腦袋,更是斬斷了他們兄弟之間的血脈親情。
景帝心痛不已。但是國法無情,一切都只能公事公辦。
隨後,景帝派遣了兩個特使田叔、呂季主前往梁國,全力偵辦此案。田、呂二人根據已經掌握的線索,一到睢陽就把目標鎖定在案件的策劃者公孫詭和羊勝身上。只要逮捕這兩個人,就不愁把案件弄個水落石出。
然而,公孫詭和羊勝卻好似人間蒸發一樣,從田、呂二人抵達睢陽的那一天起,他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田叔和呂季主抓不到人,只好據實向皇帝奏報。景帝大怒,一連派出了十幾撥特使趕赴睢陽,嚴厲督促梁國官員緝拿公孫詭和羊勝。
梁國國相軒丘豹和內史韓安國不敢怠慢,隨即動員所有力量,在梁國全境展開了掘地三尺的大搜捕——但整整搜了一個月,結果仍舊一無所獲。
這兩個傢伙能躲到哪兒去呢?
內史韓安國一連數日苦思冥想。就在他幾乎快要放棄的時候,忽然間靈光一現,一個答案躍入了他的腦海——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既然整個梁國,上自丞相及所有二千石官員的府邸,下至老百姓家的老鼠洞,全都翻遍了還是找不著,那麼公孫詭和羊勝的藏匿之所,就只能是那個唯一沒有被搜過的地方——梁王的王宮。
如果梁王真的窩藏了這兩個人,那無異於自殺。韓安國不敢耽擱,即刻面見梁王,聲淚俱下道:「大王手下無良臣,包括我韓安國在內,都是酒囊飯袋,所以才搞到今天這個地步。古人說主上受辱,臣下就該受死。如今既然抓不到公孫詭和羊勝,臣只能請求大王將臣免職,然後將臣賜死!」
梁王有些意外:「何至於此?」
韓安國沒回答,而是反問道:「大王,依您看,您與臨江王劉榮,哪一個跟皇帝更親?」
梁王道:「他們是父子,我當然不如。」
韓安國道:「劉榮貴為太子,只因為典客說錯了一句話,便遭廢黜,此後更因所謂的侵占宗廟土地一事而被逼自盡。大王是否想過,這是為什麼?」
梁王默然不語。
韓安國接著道:「原因很簡單,治理天下者,絕不會以私害公。皇上與劉榮雖是父子,但特殊情況下,父子情面也沒什麼用。如今,大王位列諸侯,卻聽信佞臣之言,冒犯皇上禁令,無視律法尊嚴。皇上因太后之故,不忍問罪於大王。臣聽說,太后為此日夜涕泣,希望您能幡然改過,可惜直到今天,大王還是沒有醒悟。臣斗膽問大王一句,一旦太后晏駕,您還能靠誰?」
最後這句終於驚醒了梁王。他黯然泣下,無奈道:「不必說了,我今天就把他們交出去。」
梁王本來還心存僥倖,以為朝廷抓不到證據就不能把他怎麼樣,可韓安國的一席話讓他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突破了皇帝的底線,如果不把公孫詭和羊勝交出去,他最終只能把自己交出去。
當天,梁王就勒令公孫詭和羊勝自殺了,然後把屍首交給了特使田叔等人。
田叔也是聰明人,知道這個案子到此就該畫上句號了,於是即刻啟程回京。一路上,田叔的腦子一直在高速運轉,片刻也沒有停過。因為,這個案子的牽涉面實在太大了,除了要給皇帝、滿朝文武和袁盎等死者的家屬一個交代,還必須考慮皇帝、太后和梁王之間複雜而微妙的關係。所以,這個案子究竟該以什麼樣的方式了結,不僅是在考驗他的政治智慧,更將決定他後半生的政治命運。
田叔回到長安向景帝復命時,二人有如下一場對話。
景帝問:「梁王有罪嗎?」
田叔答:「有,死罪。」
景帝又問:「證據在哪兒?」
田叔卻答非所問道:「臣懇請陛下不要再追究此事。」
景帝詫異道:「為何?」
田叔答:「今梁王不伏誅,是漢法不行也;如其伏法,而太后食不甘味,臥不安席,此憂在陛下也。」(《史記·田叔列傳》)
田叔的意思是,如果一定要追究梁王作為元兇首惡的罪責,那麼接下來只有兩個選擇:一、饒恕梁王——但如此一來,就違背了漢朝律法,會嚴重損害朝廷的威信和律法的尊嚴;二、誅殺梁王——但這又會極大地傷害竇太后。所以,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讓這個案子到此為止,這樣景帝才能避開這個兩難抉擇。
這就是做下屬的智慧。既要盡力讓老闆得知全部的事實真相,又要主動幫老闆消除由此引發的不良後果。缺了其中哪一環,都不算好下屬。
景帝對這個處理方式非常滿意,便把收尾工作交給了田叔。
所謂收尾工作,當然就是讓竇太后徹底安心了。這些日子,太后因梁王的事跟景帝鬧起了絕食——景帝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讓她開口吃飯,正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田叔下殿之後,直奔長樂宮謁見太后,說:「據臣查實,梁王對這起刺殺案一無所知,整個案子都是佞臣公孫詭和羊勝策劃實施的。如今二人均已被處決,梁王安然無恙,請太后寬心。」
太后本來在錦榻上半躺著,臉上一片愁雲慘霧,一聽見田叔的話,猛然從榻上坐起,那雙失明的眼睛仿佛也閃動著驚喜的光芒。
袁盎等人遇刺案的圓滿解決,為田叔贏來了一個輝煌的仕途。不久,田叔便連升數級,出任魯國國相。與此同時,景帝、太后和梁王也都把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不過,梁王的心並沒有放得很徹底。
因為,他始終擔心景帝會跟他秋後算帳。
為了刺探景帝的真實想法,同時也為了表明自己真誠悔過的態度,梁王隨即上書請求入朝。在這個敏感時期,景帝當然不便拒絕。那年秋天,當梁王帶著一大幫隨從和侍衛快到函谷關的時候,景帝照例派出天子車駕前去迎接。看上去,一切好像都跟往常並無不同。然而,當使臣抵達函谷關時,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浩浩蕩蕩的梁國車隊停在關前休息,而梁王本人卻已不見蹤影。
使臣大驚失色,立刻回朝稟報。太后聞訊,驀然發出一聲悽厲的哭喊:「帝殺吾子!」
聽到梁王失蹤的消息,景帝也驚呆了,慌忙下令搜尋梁王下落。
就在朝廷上下為此亂成一團的時候,梁王忽然自己出現了。
他獨自一人,身上背著刀斧和砧板,跪伏在未央宮的北闕之下,一副真心懺悔、惶恐待罪的模樣。景帝聞報,趕緊前往北門,親手把梁王扶起。兄弟二人四目對望,相擁而泣,一切盡在不言中。太后得知梁王無恙,也是激動得老淚縱橫。
事後,人們才終於了解梁王「失蹤」的來龍去脈。當時,他一進函谷關,就換乘了一輛不起眼的布車,僅帶兩名騎兵,抄小道進入長安,躲進了館陶長公主的府邸,又脫下尊貴的親王服,上演了「伏斧質於闕下謝罪」的一幕。
梁王之所以自導自演這場「謝罪秀」,目的無非是想化被動為主動,以一種前所未有的低姿態,換取景帝和滿朝文武對他的諒解和寬宥。
梁王的目的達到了嗎?
表面上看,好像是達到了。因為隨後的日子裡,景帝對梁王仍然充滿著兄長的慈愛,仿佛那些震驚朝野的血案從來沒有發生過。而太后、景帝、梁王母子三人,也依舊像過去一樣,時常聚宴歡飲,共敘天倫。不過,細心的人們不難發現,這一切,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表象而已。事實上,景帝對梁王的態度已然今非昔比了。
有一件事,足以證明景帝態度的轉變。
那是梁王回京的次日,景帝邀他一起前往長樂宮謁見太后。車駕備齊後,景帝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拉梁王的手,而是一言不發地邁上了天子車輦。梁王很自然地想跟上去,卻被一個內侍宦官攔了下來,不得不上了另一駕車。
那一刻,梁王的心遽然一沉,然後就什麼都明白了。
他終於明白,他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跟景帝「入同輦、出同車」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一旦發生就不可能被忘記,有些東西一旦破碎就不可能再恢復原狀。換言之,儘管袁盎等十幾個大臣的鮮血早已在風中飄散,但是梁王手上的血腥氣息卻永遠不會消除;儘管景帝和梁王仍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是梁王曾經從景帝那裡得到的某種東西,卻已經永遠失落、無從尋覓了……
後來,隨著時間的流逝,景帝對梁王的感情日漸淡薄。四年後的歲末,梁王入京參加正旦朝賀,請求景帝准許他在長安住一段時間,卻被景帝一口回絕。梁王黯然神傷,朝賀一結束便匆匆返回自己的封國。僅僅過了半年,梁王劉武就在睢陽的王宮裡憂憤成疾、抑鬱而終了。
愛子亡故的噩耗傳到長安,太后悲慟欲絕,在長樂宮裡日夜哭喊:「帝果殺吾子,帝果殺吾子!」景帝為此彷徨無措,只好去找館陶長公主商量。在長公主的建議下,景帝將梁王的五個兒子全部封王,並把梁國分封給他們;同時另外劃撥一批食邑,賜給了梁王的五個女兒。做完這一切,長樂宮中那聲嘶力竭、令人心悸的哭喊才慢慢消歇了下去。
梁王之死讓竇太后痛不欲生,卻讓宮中的另一個女人暗自竊喜、如釋重負。
這個女人當然就是皇后王娡。
梁王的存在,是對劉徹儲君之位的最大威脅。如今他死了,劉徹的地位即便不是穩如泰山,至少也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傾覆的危險。
這場儲位爭奪戰到此雖然畫上了句號,但並不意味著朝堂上的所有人從此就相安無事了。因為當初在廢黜劉榮、改立劉徹的事情上,朝中有位重量級人物就曾堅決反對,多次跟景帝面抗廷爭,搞得景帝頗為不悅。
這個人,就是平定七國之亂的功臣、時任丞相的周亞夫。
如今,易儲之事雖已塵埃落定,但景帝卻一直對此耿耿於懷。原因倒不是景帝小肚雞腸,記恨忤逆他的大臣,而是他擔心,周亞夫既然反對立劉徹為太子,那自己百年之後,周亞夫恐怕不太可能心甘情願地輔佐劉徹。而以周亞夫的身份、地位,以及在朝野的威望和影響力,萬一他想搞什麼事,作為少主的劉徹肯定是對付不了的。
因此,要想讓劉徹將來坐穩漢家天下,景帝就必須未雨綢繆,提前把周亞夫這根刺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