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未來的猶大
2024-10-09 03:33:47
作者: 巴爾扎克
《牧羊人曆本》早該在元旦以前出貨,無奈全部排工只有賽利才一個人做,他卻慢條斯理的拖拉,叫人發急,尤其賽夏太太對印刷不大在行,沒法埋怨,只能暗中留意巴黎青年的行動。賽利才是巴黎育嬰堂出身的孤兒,送在第多印刷廠當學徒。十四歲到十七歲那一段,他對大衛·賽夏唯命是聽;大衛派他在一個最能幹的工人手下,自己也在印刷方面把他當作副手兼小廝。大衛看他聰明,對他很關切,又念他窮苦,不時給他有些娛樂,因此賽利才對大衛頗有感情。他那張又小又狡猾的臉還好看,頭髮黃裡帶紅,眼睛藍得不清不楚。他把一些巴黎野孩子的習氣帶到安古蘭末;仗著頭腦靈活,嘴皮刻薄,心思又惡毒,叫人見了害怕。大衛在安古蘭末對他不再管束,或許看他年紀大了,比較放心,或許認為內地的風氣有感化人的力量。賽利才卻瞞著老師,搭上三四個年輕的女工,變做街頭的唐·璜,完全墮落了。他的做人之道是巴黎小酒店的產物,唯一的原則是樣樣為自己著想。賽利才下一年要服兵役,像俗語說的要輪到抽籤了;他看到沒有出路,便存心背債,算準六個月以後當了兵,隨便哪個債主都奈何他不得。小傢伙心上還多少服著大衛,原因不在於尊敬老師,也不在於受過關切,而是因為他是從巴黎來的,知道大衛的聰明才智高人一等。不久賽利才和戈安得廠里的工人混熟了,他們的上裝,工衣,對他都是一種誘惑,還有同業觀念在下層階級也許比上層階級更有影響。他同這批人交了朋友,把大衛給他的一點兒好教育丟得乾乾淨淨。儘管這樣,他還護著大衛;大熊們帶他看戈安得的寬敞的工場,十二架出色的鐵車都在開動,僅存的一架木機只打校樣,不派正用了;他們笑話賽夏父子的舊機器是爛木頭;賽利才站在主人一邊,傲氣十足的衝著他們說:「哼!你們的傻瓜[71]弄了些鐵車有什麼了不起,不過印印祈禱本子;我的傻瓜憑著他的爛木頭,才有發展呢!他正在找竅門,將來法蘭西和拿伐爾的印刷商都要讓他撈一筆呢!……」
人家回答說:「哼,你這個起碼監工,只掙四十銅子一天,你的老闆娘是個燙衣服的!」
賽利才說:「她才漂亮呢,比你們兩個牛頭馬面的東家看起來舒服多了。」
「眼睛望著老闆娘,肚子就不餓了嗎?」
在小酒店或者印刷所門口說的這些打趣的話,多少透露出一點賽夏鋪子的情形,給戈安得弟兄知道了。他們聽見夏娃做曆本生意,認為必須徹底破壞,不讓可憐的女人把事情做成功,從此發達起來。
弟兄倆商量道:「咱們叫她撞得鼻青臉腫,不敢再做買賣。」
專管印刷的戈安得遇到賽利才,說他們活兒太多,原有的校對忙不過來,提議分一部分給賽利才,按件計酬。賽利才晚上替戈安得弟兄工作幾小時,比著替賽夏整天幹活掙的錢更多。戈安得弟兄便和賽利才有了來往,他們誇他才能出眾,只是遭遇不好,代他可惜。
有一天,兩個戈安得中的一個對他說:「你滿可以當一家大印刷所的監工,掙到六法郎一天;你這樣聰明,將來還有希望在廠里搭股。」
賽利才答道:「做個好把式的監工有什麼用?我是孤兒,明年輪到兵役,抽籤抽中了,誰拿出錢來替我買壯丁?……」
有錢的印刷商道:「只要人家看你出力,怎會不借錢給你免掉兵役呢?」
賽利才道:「反正不能指望我的傻瓜。」
「噢!那個時候也許他研究的東西有了結果啦……」
這句話有心叫聽的人起壞主意。賽利才帶著探問的神氣瞅著紙廠老闆,看他一聲不響,只得小心回答:「我不知道他忙些什麼,反正他這種人不是在鉛字架上發財的。」
印刷商拿出六大張教區的經文遞給賽利才,說道:「朋友,你明天校完,就有十八法郎進帳。你瞧我們氣量多大,讓同行的監工掙錢!我們盡可讓賽夏太太印《牧羊人曆本》,把本錢賠得精光。你不妨告訴她一聲,我們也在印這個冊子,包管趕在她前面……」
賽利才為什麼把曆本排得這樣慢,現在我們明白了。
夏娃聽說戈安得破壞她可憐的小買賣,嚇了一跳;賽利才假仁假義的報告同行的競爭,她還以為是忠心;可是不久發現她的獨一無二的排字工形跡可疑,不能單用年輕人的好奇心來解釋了。
有天早上她說:「賽利才,你常常站在門口等先生走過,想看他幹些什麼;你不趕緊排咱們的曆本,反而在先生走出澆墨棍的工房的時候望著院子。這些行為都是不對的。你明明看見我是他的妻子,尚且尊重他的秘密;我不怕自己辛苦,讓他安心工作。你要不浪費時間,曆本早已完工,高布早已拿去發賣,不怕兩個戈安得搗亂了。」
賽利才道:「哎唷!太太,我在這裡每天拿四十銅子工錢,替你排的字值到一百銅子,還不夠嗎?晚上要沒有戈安得弟兄的校樣,我只好吃糠了。」
夏娃聽著心裡很難受,主要不是因為賽利才抱怨,而是他聲調粗野,帶著威嚇的態度和惡狠狠的眼神。她說:「你年紀輕輕就沒有良心,看你將來有出息嗎?」
「跟的老闆是個女流,當然不會有出息了,一個月的工錢還不一定能維持三十天。」
夏娃覺得女性的尊嚴受了傷害,氣沖沖瞪了賽利才一眼,上樓了。大衛來吃飯,夏娃問道:「朋友,你對賽利才那小子信得過嗎?」
他回答:「賽利才嗎?他是我的徒弟,我一手教出來的,他替我念原稿,我安排他上鉛字架,哪一樣不是我提拔他的?你這話好比問一個做父親的是否信得過他的孩子……」
夏娃告訴丈夫,賽利才幫戈安得弟兄看校樣。
大衛好像師傅做錯了事,不好意思,說道:「可憐的孩子!他也得活命啊。」
「對;可是朋友,你瞧瞧高布和賽利才的分別吧;高布每天趕七八十里路,只花十五到二十銅子,替我們把單張的印刷品賣到七八法郎,甚至九法郎,除掉開支,只問我要他一法郎的工錢。高布再苦也不會幫戈安得弟兄掌車;你扔在院子裡的東西,哪怕有人許他一千銀洋也不會瞧上一眼;賽利才卻統統撿去,瞧個不停。」
心胸高尚的人總不大肯相信人家會作惡,會無情無義;只要受到殘酷的教訓才恍然大悟,知道人心敗壞到什麼田地;而且他們受了教訓也只用寬大來表示他們的痛心。
所以大衛回答說:「哦!巴黎的孩子都免不了好奇。」
「好吧!朋友,我只請你上工場去查查你的小廝一個月來排的東西,告訴我是不是他在這一個月內不能完成咱們的曆本……」
吃過晚飯,大衛查了一下,認為曆本只消一個星期就應該排完;又聽說戈安得弟兄也在印同樣的曆本,便來幫助老婆,叫高布不用再去兜售圖片,工場的事都由大衛調度。他親自拼了一版,讓高布和瑪利紅兩人印刷;自己和賽利才印另外一版,同時照管彩印的工作。每種顏色要分開印,四種不同的油墨要印四次。一份《牧羊人曆本》要四道印工,成本自然很高,只有內地印刷所仗著人工不值錢,不需要計算資金的利息,才能生產。儘管是粗貨,印精美圖書的大廠卻無法上手。從老賽夏退休之後,破舊的工場裡第一次開動兩架印刷車。夏娃的曆本印得極好,卻只能賣兩生丁半,因為戈安得弟兄的批價是三生丁。夏娃發給貨郎擔的曆書只收回成本,高布直接賣給用戶的才有賺頭;結果夏娃的買賣失敗了。賽利才發覺自己在漂亮老闆娘眼中犯了嫌疑,便打定主意跟她作對,私下想:「你疑心我,我非出氣不可!」巴黎的頑童就是這種脾氣。賽利才拿著人家有心多給的外快,每天晚上到戈安得辦公室領校樣,第二天早上送回去。他和兩個戈安得的談話一天天的多起來,混得挺熟;人家拿免除兵役引誘他,他覺得大有希望。大衛研究的東西和賽利才的刺探,用不著戈安得弟兄花錢收買,賽利才自動一言半語的漏出來。
夏娃眼看賽利才沒法信託,又找不到第二個高布,心中憂急,決意把她獨一無二的排字工歇掉。富於感情的女子眼光特別犀利,她看出賽利才是個奸細。沒有人排字,印刷所只好停業,夏娃發了一個狠,寫信給梅蒂維埃。他是巴黎的紙商,和大衛·賽夏,戈安得弟兄,以及本州所有造紙的人幾乎都有往來。夏娃托他在巴黎的《書業公報》上登一條GG:「茲有印刷廠一所,設於安古蘭末,營業發達;主人願將機器連同執照出讓。欲知詳情,請向賽邦德街梅蒂維埃先生接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