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遺著論
2024-10-09 03:18:01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傅雷 譯
托爾斯泰死後,遺下不少未曾發表的作品。其中大部分在他死後已經陸續印行,在J.-W.Bienstock氏底法譯本(納爾遜書店叢書版)中合成三卷[884]。這些作品分屬於他一生底各個時代。有的還是一八八三年底作品(如《一個瘋人底日記》)。有的是他在最後幾年中寫的。它們的種類有短篇小說,長篇小說,劇本,獨白。許多是未完之作。我敢把它們分成兩類:一是托爾斯泰依了道德意志而寫的,一是依了藝術的本能而寫的。還有一小部分是這兩種趨向融合得非常美滿的。
所可惜的,是他對於文學的光榮底淡漠——或者是為了他的禁慾思想——使他不能把應該是作品中最美的一部分傑作繼續下去。例如《FéodorKouzmitch老人底遺著——日記》。這是俄皇亞歷山大一世底有名的傳說,說他決心捨棄一切,托著假名出走,在西伯利亞終老。我們感到托爾斯泰對此題材非常熱情,他和他的英雄在思想上結合為一。但這部《日記》只存留了最初幾章;即在這殘缺的部分中,已可令人看得敘述底緊湊與清新,足和《復活》中最好的部分媲美。在此有多少令人不能遺忘的肖像,(如老後凱撒林二世),尤其是這位神秘的暴烈的俄皇底描繪,他的倨傲的性格,在平靜的老人心中還不時地激醒興奮。
《塞越老人》(LePèreSerge)(一八九一至一九○四)亦是波瀾壯闊的托爾斯泰式的作品之一;但故事底敘述被裁剪得太短了。一個老人在孤獨與苦行中追求上帝,終於他在為了人群而生活時找到了神。有幾處獷野的情調直可令人駭愕。書中的主人翁發現他所愛者底醜惡的那幕描寫,——(他的未婚妻,為他崇拜如聖女一般的女人,竟是他所敬愛的俄皇底情婦,)真是又質樸又悲壯。即是那個修士在精神狂亂之夜為要重覓和平而斫落自己的手指那幕,亦是動人心魂的描寫。與這些獷野可怖的穿插對立著的,有書末描述與可憐的童年的女友那段悽惻的談話,和最後幾頁底淡漠,清明,急轉直下的文字。
《母親》亦是一部動人之作。一個慈愛的有理性的母親,四十年中整個地為了他的家人服務,終於孤獨著,不活動,亦沒有活動底意義,雖然是自由思想者,他竟隱居於一個修院中去寫他的日記。但本書只有首部還存留著。
另一組短篇故事,在藝術上是更完滿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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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xislePot》可以歸入美麗的通俗故事類,事情是講一個質直朴納的人,永遠被犧牲,永遠甜蜜地感得滿足,以至於死。——《舞后》(一九○三年八月二十日)是:一個老人講他曾如何地愛一個青年女郎,如何地突然不愛他,因為他看見女子底父親,一個當大佐的軍官,鞭笞他的兵士之故。這是完滿之作,先是少年時代底回憶,美麗動人,接著是十分激動的真切的描寫。——《夢中所見》(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是:一個親王為了他所鍾愛的女兒,任人誘惑逃出家庭,而不能寬恕他。但他一看見他時,卻是他立刻去請求他的寬恕。然而(在此可見托爾斯泰底溫情與理想主義從來沒有枯竭的時候),他無論如何不能克制自己見了女兒底私生子所生的厭惡之情。——《Khodynka》是極短的短篇,敘述一八九三年時,一個年輕的俄國公主,想加入莫斯科的一個平民節慶,突然被人眾擁擠得大為狼狽,被人在腳下踐踏,人家以為他是死了,一個工人,亦是被人擠得不堪的人,救醒了他。一霎間,友愛的情操把兩人聯合了。以後他們分別了,從此不復相見。
局面偉大,開始便似一部史詩式的長篇小說的,有《Hadji-Mourad》(一九○二年十二月),敘述一八五一年高加索戰爭時底雜事[885]。在寫本書的時候,托爾斯泰正在最能把握他的藝術能力底階段。視覺(眼睛的與心靈的)是非常完滿。但可怪的是人家對於故事並不真正感到興趣。因為讀者覺得托爾斯泰亦並不對此故事真有什麼興趣。在故事中顯現的每個人物,正好獲得他恰當的同情;而作者對於每個人物,即是在我們眼前顯露一下並不有何長久的動作的,亦給他一個完滿的肖像描寫。但為了要愛全體,他終於沒有什麼偏愛。他寫這作品,似乎並無內心的需要,而只是為了肉體的需求。如別人需要舒展他的肌肉一般,他需要使用他的智的機能。他需要創作,他便創作了。
別的具有個人氣質的作品,往往達到了悲愴的境界。自傳式的作品即屬此類,如《一個瘋人底日記》(一八八三年十月二十日),追寫一八六九年托爾斯泰精神困亂時最初幾夜底恐怖[886]。又如《魔鬼》(一八八九年十一月十九日),這部最後的最長的短篇小說,好幾部分含有一切最優的特點,不幸它的結局極無聊。一個鄉下的地主,和他的農人底一個女兒有了關係,卻另外結了婚,和鄉女離開了。(因為他是誠實的,他又愛他的年輕的妻子。)但這鄉女「留在他的血液里」,他見了他不能不生占有他的思念。他追尋他。他終於重新和他結合;他感到自己不復能離開他:他自殺了。書中各個人物底肖像——如男子是一個善良的,懦弱的,壯實的,短視的,聰明的,真誠的,勤奮的,煩悶的人,——他的年輕的妻子是傳奇式的,多情的,——美麗的健全的鄉女,熱烈而不知貞操的,——都是傑作。可惜托爾斯泰在他的小說底終局放入在實事中沒有的道德思想:因為作者實在有過同類的艷史。
五幕劇《黑暗中的光明》,確表現了藝術方面的弱點。但當我們知道了托爾斯泰暮年時的悲劇時,這部在別的人名下隱藏著托爾斯泰及其家人底作品將何等動人!NicolasIvanovitchSarintzeff和《我們應當做什麼?》底作者到了具有同樣信心的地步,他試著要把它實行。但這於他是絕端不可能。他的妻子底哭泣(真誠的呢還是假裝的?)阻止他離開他的家族。他留在家中,如窮人般過活,作著木工。他的夫人與兒女繼續著奢侈的享用與豪華的宴會。雖然他絕對沒有參加,人家卻指摘他是虛偽。然而,由於他的精神的影響,由於他的人格底光輝,他在周圍造成了不少信徒—與不幸者。一個教堂司祭,信服了他的主義,放棄了他的職位。一個世家子弟為了他的主義而拒絕軍役,以致被罰入糾正紀律的隊伍中。而這可憐的托爾斯泰底化身,Sarintzeff為懷疑所苦。他是不是犯了錯誤?他是否無謂地陷別人於痛苦或死地?末了,他對於他的悲苦底解決,唯有讓那為他無意中置於絕路的青年底母親殺死。
在另一短篇《世上無罪人》(一九一○年九月)中,我們還可找到托爾斯泰最後幾年底生活,同樣是一個因了無可自拔的境遇而受苦的人底懺悔錄。在閒豫的富人之前,有被壓迫的窮人:可是他們雙方都不覺察這種社會狀態底可怕與不合理。
兩部劇本具有真實的價值:一是農村小劇,攻擊酒精底為害的:《一切品性之所從來》(很可能是一九一○年作)。人物底個性極強:他們的典型的體格,他們的言語底可笑,都是描繪逼真。那個在末了寬恕他的竊賊底鄉人,在他無意識的偉大與天真的自尊心上,是又高尚又滑稽的。——第二部卻另有一種重要,是十二景的劇本,名:《活屍》。它表露為社會荒謬的現象所壓迫著的善良而懦弱之士。劇中的主人翁弗狄亞(Fedia)為了自己的善性與道德情操而斷送了一生,他的這些情操隱藏在放浪不羈的生活之下:他為了人類底卑下與對於自己底蔑視而痛苦到不堪忍受;但他無力反抗。他有一個妻子,愛他,秉性善良,安分守己,極有理性,但「缺少這使蘋果汁發沫的一顆小小的葡萄」,缺少這令人遺忘一切的「在生活中的跳躍」。而他正需要遺忘。
「我們都處於我們的環境中,他說,我們前面有三條途徑,只有三條。做一個公務員,掙得錢來加增你生活底卑劣,這使我厭惡;也許是我不能這樣做……第二條路,是和這卑下奮鬥:這必得是一個英雄,我卻不是。剩下第三條:忘記自己,喝酒,玩,唱歌;這是我所選擇的路,你們看這條路已引我到什麼地步……」[887]
在另一段中:
「我怎樣會陷於絕境的呢?第一是酒。並非我感到喝酒底樂趣。但我永遠懷著這種情操:在我周圍的一切都不應當的,我為此羞恥……至於要成為貴族底領袖,或銀行底行長,這是那麼可恥,那麼可恥!……喝過了酒,我們不復感到羞恥了……而且,音樂,不是歌劇或貝多芬,而是酒店中的音樂,在你的靈魂中灌注了多少生命,多少精力……還有美麗的黑眼睛,微笑……但這些東西愈是魅人,事後愈令人羞恥……」[888]
他離開了他的妻子,因為他覺得他不幸而他亦不使他快樂。他把他留給一個友人,他愛他,他亦愛他,雖然沒有明言,且這友人與他亦有相似之處。他自己隱避在下層階級中;這樣,一切都好:他們兩個是幸福了,他呢,——盡他所能的使自己幸福。但社會絕對不允許人家不徵求它的同意而行事;它強迫弗狄亞自殺,如果他不願他的兩位朋友被判重婚罪。——這部奇特的作品。含有那麼深刻的俄羅斯色彩,反映出一般優秀人士在革命所給予的巨大的希望消失以後,如何的失望與消沉,這是一部樸實無華的作品。其中的性格完全是真的,生動的,即是次要的角色亦是如此:(年輕的妹子對於戀愛與婚姻問題底道德觀念;勇敢的Karenine底面目,他的老母,保守派的貴族,在言語上非常強硬,在行為上非常遷就的人;)甚至那些酒店中的舞女,律師;都是如實有的人物一般。
我所擱置不論的,是那些道德的與宗教的作用占了首位的作品,在此,作品底自由的生命被阻抑了,雖然這與托爾斯泰心理上的清明狀態並無損害:
《偽票》:長篇的敘述,差不多是一部長篇小說,它要表現世界上一切行為——不論是善是惡——底連鎖。兩個中學生犯了一樁偽票罪,由此發現出許多的罪惡,愈來愈可怕,——直到由一個被害的可憐的女人底聖潔的退讓,對於兇手發生了影響,更由這兇手一步一步追溯到造成罪惡的最初的人犯。題材是壯麗無比,簡直近於史詩一般的題材,作品可以達到古代悲劇中那種定命的偉大。但本書底敘述太冗長了,太瑣碎了,沒有宏偉的氣概;而且雖然每個人物都有特點,他們全體是類似的。
《兒童的智慧》是兒童之間底一組語錄,(共有二十一條對白,)題材底範圍極廣,涉及宗教、藝術、科學、教育、國家等。辭藻固然極為豐富;但那種方法令人厭倦,同樣的意見已經重複說過多少次!
《年輕的俄皇》幻想著他不由自主地所給予人的痛苦,是集子中最弱的一篇作品。
末了,我只列舉若干斷片的東西:《兩個巡禮者》《祭司伐西利》《誰為兇手?》等等。
在這些作品底大體上言,我們很感到托爾斯泰直到逝世為止,一直保有他的智的精力[889]。當他陳述他的社會思想的時候,他顯得是徒託空言;但每當他在一件行為,一個生人之前,他的人道主義的幻想消失之時,便只有一副如鷹目般的目光,一下子便滲透你的衷心。他從沒有喪失這清明境界。我認為他在藝術上唯一的貧弱,是在於熱情方面。除了極短暫的時間以外,我們有一種印象,似乎藝術之於托爾斯泰不復是他生命底要素;它是一種必須的消遣,或者是行動底工具。但是他的真正的目的卻是行動而非藝術。當他任令這熱情的幻想把他激動時,他似乎感到羞慚;他斬釘截鐵地結束了,或如《FéodorKouzmitch老人底日記》般,他完全放棄作品,因為它頗有把他重行和藝術結合的危險……正在創造力豐富的時候,他竟為了這創造力而痛苦,終於把它為了上帝而犧牲,這不能不算是一個藝術家底獨一無二的例子。
一九一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