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

2024-10-09 03:17:58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傅雷 譯

  戰鬥告終了,以八十二年底生命作為戰場的戰鬥告終了。悲劇的光榮的爭戰,一切生底力量,一切缺陷一切德性都參與著。一切缺陷,除了一項,他不息地抨擊的謊言。

  最初是醉人的自由,在遠遠里電光閃閃的風雨之夜互相摸索衝撞的情慾,愛情與幻夢底狂亂,永恆底幻象。高加索,塞白斯多堡,這騷亂煩悶的青春時代……接著,婚後最初幾年中的恬靜。愛情,藝術,自然底幸福,《戰爭與和平》。天才底最高期,籠罩了整個人類的境界,還有在心魂上已經成為過去的,這些爭鬥底景象。他統治著這一切,他是主宰;而這,於他已不足夠了。如安特萊親王一樣,他的目光轉向奧斯丹列茲底無垠的青天。是這青天在吸引他:

  「有的人具有強大的翅翼,為了對於世俗底戀念墮在人間,翅翼折斷了:例如我。以後,他鼓著殘破的翅翼奮力沖飛,又墮下了。翅翼將會痊癒變成完好的。我將飛翔到極高。上帝助我!」[863]

  

  這是他在最驚心動魄的暴風雨時代所寫的句子,《懺悔錄》便是這時期底回憶與回聲。托爾斯泰曾屢次墮在地下折斷了翅翼。而他永遠堅持著。他重新啟程。他居然「翱翔於無垠與深沉的天空中了」,兩張巨大的翅翼,一是理智一是信仰。但他在那裡並未找到他所探求的靜謐。天並不在我們之外而在我們之內。托爾斯泰在天上仍舊激起他熱情底風波,在這一點上他和一切捨棄人世的使徒有別:他在他的捨棄中灌注著與他在人生中同樣的熱情。他所抓握著的永遠是「生」,而且他抓握得如愛人般的強烈。他「為了生而瘋狂」。他「為了生而陶醉」。沒有這醉意,他不能生存[864]。為了幸福,同時亦為了苦難而陶醉,醉心於死,亦醉心於永生[865]。他對於個人生活底捨棄,只是他對於永恒生活的企慕底呼聲而已。不,他所達到的平和,他所喚引的靈魂底平和,並非是死底平和。這是那些在無窮的空間中熱烈地向前趲奔的人們底平和。在於他,憤怒是沉靜的[866],而沉靜卻是沸熱的。信心給予他新的武器,使他把從初期作品起便開始的對於現代社會底謊言的戰鬥,更憤激地繼續下去。他不再限於幾個小說中的人物,而向一切巨大的偶像施行攻擊了:宗教,國家,科學,藝術,自由主義,社會主義,平民教育,慈善事業,和平運動[867]……他痛罵它們,把他們攻擊得毫無餘地。

  世界上曾時常看見那些偉大的思想反叛者出現,他們如先驅者約翰般詛咒墮落的文明。其中的最後一個是盧梭。在他對於自然底愛慕,在他對於現代社會底痛恨,在他極端的獨立性,在他對於聖書與基督教道德底崇拜,盧梭可說是預告了托爾斯泰底來臨,托爾斯泰自己即承認,說:「他的文字中直有許多地方打動我的心坎,我想我自己便會寫出這些句子。」[868]

  但這兩顆心魂畢竟有極大的差別,托爾斯泰底是更純粹的基督徒的靈魂!且舉兩個例子以見這位日內瓦人底《懺悔錄》中含有多麼傲慢,不遜,偽善的氣氛:

  「永恆的生靈!有人能和你說:只要他敢;我曾比此人更好!」

  「我敢毫無顧忌地說:誰敢當我是不誠實的人,他自己便是該死。」

  托爾斯泰卻為了他過去生命中的罪惡而痛哭流涕:

  「我感到地獄般的痛苦。我回想起我一切以往的卑怯,這些卑怯底回憶不離我,它們毒害了我的生命。人們通常抱憾死後不能保有回憶。這樣將多麼幸福啊!如果在這另一個生命中,我能回憶到我在此世所犯的一切罪惡,將是怎樣的痛苦啊!……」[869]

  他不會如盧梭一般寫他的《懺悔錄》,因為盧梭曾言:「因為感到我的善勝過惡,故我認為有說出一切底利益。」[870]托爾斯泰試著寫他的《回憶錄》,終於放棄了;筆在他手中墮下:他不願人們將來讀了之後說:

  「人們認為那麼崇高的人原來如此!他曾經是何等卑怯!至於我們,卻是上帝自己令我們成為卑怯的。」[871]

  基督教信仰中的美麗而道德的貞潔,和使托爾斯泰具有愨直之風的謙虛,盧梭都從未認識。隱在盧梭之後,——在鷺鷥島底銅像周圍,——我們看到一個日內瓦底聖比哀爾,羅馬底加爾文。在托爾斯泰身上,我們卻看到那些巡禮者,無邪的教徒,曾以天真的懺悔與流淚感動過他的童年的。

  對於世界底奮戰,是他和盧梭共同的爭鬥,此外尚另有一種更甚於此的爭鬥充塞著托爾斯泰最後三十年底生命,這是他心魂中兩種最高的力量底肉搏:真理與愛。

  真理,——「這直透入心魂的目光,」——透入你內心動的灰色的眼珠中的深刻的光明……它是他的最早的信仰,是他的藝術之後。

  「成為我作品中的女英雄的,為我以整個心魂底力量所愛的,在過去,現在,將來,永遠是美的,這便是真理。」[872]

  真理,是在他兄弟死後一切都毀滅了的時候所僅存的東西[873]。真理,是他生命底中樞,是大海中的岩石。……

  但不久之後,「殘酷的真理」[874]於他已不夠了。愛占奪了它的地位。這是他童年時代底活潑的泉源,「他的心魂底自然的境界。」[875]一八八○年發生精神錯亂時,他絕未捨棄真理,他把它導向愛底境界[876]。

  愛是「力底基礎」[877]。愛是「生存底意義」,唯一的意義,當然,美亦是的[878]。愛是由生活磨鍊成熟後的托爾斯泰底精髓,是《戰爭與和平》《答神聖宗教會議書》底作者底生命底精髓[879]。

  愛深入於真理這一點,成為他在中年所寫的傑作底獨有的價值,他的寫實主義所以和弗洛貝(Flaubert)式的寫實主義有別者亦為此。弗洛貝竭力要不愛他書中的人物。故無論這種態度是如何偉大,它總缺少光明底存在!太陽底光明全然不夠,必須要有心底光明。托爾斯泰底寫實主義現身在每個生靈底內部,且用他們的目光去觀察他們時,在最下賤的人中,他亦會找到愛他的理由,使我們感到這惡人與我們中間亦有兄弟般的情誼聯繫著[880]。由了愛,他參透生命底根源。

  但這種博愛的聯繫是難於維持的。有時候,人生底現象與痛苦是那麼悲慘,對於我們的愛顯得是一種打擊,那時,為了拯救這愛,拯救這信念,我們不得不把它超臨人世之上,以至它有和人世脫離一切關係的危險。而那秉有看到真理,且絕對不能不看到真理的這美妙而又可畏的天賦的人,將怎麼辦呢?托爾斯泰最後數年中,銳利的慧眼看到現實底殘酷,熱烈的心永遠期待著鍛鍊著愛,他為了心與目底不斷的矛盾所感到的痛苦,誰又能說出來呢?

  我們大家都體驗過這悲劇的爭鬥。我們屢次陷入或不忍睹,或痛恨的輪迴中!一個藝術家,——一個名副其實的藝術家,一個認識文字底美妙而又可怕的力量的作家,——在寫出某項某項真理的時候,感得為慘痛的情緒所拗苦:此種情形何可勝數[881]!在現代的謊言中,在文明底謊言中,這健全而嚴重的真理,有如我們賴以呼吸的空氣一般需要……而我們發現這空氣,為多少肺所不能忍受,多少為文明所磨成,或只為他們心地底慈悲而變成怯弱的人所不堪忍受!這使人駭而卻走的真理,我們可毫不顧慮這些弱者而在他們眼前暴露麼?有沒有在高處如托爾斯泰所說的一般,一種「導向愛的」真理?——可是什麼?我們能不能容忍以令人安慰的謊言去欺騙人,如PeerGynt把他的童話來麻醉他的垂死的母親?……社會永遠處在這兩條路底中間:真理,或愛。它通常的解決,往往是把真理與愛兩者一齊犧牲了。

  托爾斯泰從未欺妄過他兩種信心中的任何一種。在他成熟期底作品中,愛是真理底火焰。在他晚年底作品中,這是一種從高處射下的光明,一道神恩普照底光彩燭照在人生上,可是不復與人生融合了。我們在《復活》中看到信仰統治著現實,但仍站在現實之外。托爾斯泰所描寫的人物,每當他隔別觀察他們的面目時,顯得是弱的,無用的,但一等到他以抽象的方式,加以思索時,這些人物立刻具有神明般的聖潔了[882]。——在他日常生活中,和他的藝術同樣有這種矛盾的表現,而且更為殘酷的。他雖然知道愛所支使他的任務,他的行動卻總不一致;他不依了神而生活,他依了世俗而生活。即是愛,到哪裡去抓握它呢?在它不同的面目與矛盾的系統中如何加以辨別?是他的家庭之愛,抑是全人類之愛?……直到最後一天,他還是在這兩者中間彷徨。

  如何解決?——他不知道。讓那些驕傲的知識分子去輕蔑地批判他罷。當然,他們找到了解決方法,找到了真理,他們具有確信。在這些人看來,托爾斯泰是一個弱者,一個感傷的人,不足為訓的。無疑的,他不是一個他們所能追隨的榜樣:他們沒有相當的生命力。托爾斯泰不屬於富有虛榮心的優秀階級,他亦不屬於任何教派,——他既非偽善者,亦非如他所稱謂的猶太僧侶。他是自由基督徒中最高的一個典型,他的一生都在傾向於一個愈趨愈遠的理想[883]。

  托爾斯泰並不向那些思想上的特權者說話,他只說給普通人聽。——

  他是我們的良知。他說出我們這些普通人所共有的思想,為我們不敢在自己心中加以正視的。而他之於我們,亦非一個驕傲的大師,如那些坐在他們的藝術與智慧底寶座上,威臨著人類的高傲的天才一般。他是——如他在信中自稱的,那個在一切名稱中最美,最甜蜜的一個,——「我們的弟兄。」

  一九一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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