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2024-10-09 03:17:55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傅雷 譯

  他的面貌有了確定了的特點,由於這特點,他的面貌永遠銘刻於人類記憶中:寬廣的額上劃著名雙重的皺痕,濃厚的雪白的眉毛,美麗的長須,令人想起第雄(Dijon)城中的摩西像。蒼老的臉容變得溫和了;它留著疾病,憂苦,與無邊的慈愛底痕跡。從他二十歲時底粗暴獷野,塞白斯多堡從軍時底呆板嚴肅起,他有了多少的變化!但清明的眼神仍保有它銳利逼人的光芒,表示無限的坦白,自己什麼也不掩藏,什麼也不能對他有何隱蔽。

  在他逝世前九年,在《致神聖宗教會議書》(一九○一年四月十七日)中,托爾斯泰說過:

  「我的信心使我生活在和平與歡樂之中,使我能在和平與歡樂之中走向生命底終局。」

  述到他這兩句時,我不禁想起古代底諺語:「我們在一個人未死之前絕不能稱他為幸福的人。」

  那時候,他所引以自豪的和平與歡樂,對他是否能永遠忠實?

  一九○五年「大革命」底希望消散了。在已經撥開雲霧的黑暗中,期待著的光明沒有來到。革命的興奮過去之後,接著是精力底耗竭。從前種種苛政暴行絲毫沒有改變,只有人民陷於更悲慘的水深火熱中。一九○六年時,托爾斯泰對於俄國斯拉夫民族所負的歷史的使命已經起了懷疑;他的堅強的信心遠遠地在搜尋別的足以負起這使命的民族。他想起「偉大的睿智的中國人」。他相信,「西方的民族所無可挽救地喪失的自由,將由東方民族去重行覓得。」他相信,中國領導著亞洲,將從「道」底修養上完成人類底轉變大業[839]。

  但這是消失得很快的希望:老子與孔子底中國如日本一樣,否定了它過去的智慧(Sagesse),為的要模仿歐洲[840]。被凌虐的杜高鮑人移民到加拿大去了;在那裡,他們立刻占有了土地,使托爾斯泰大為不滿[841]。哥里人,剛才脫離了國家底羈絆,便開始襲擊和他們意見不同的人;而俄國的軍隊,被召喚著去把一切都鎮壓平了。即是那些猶太人,——「他們的國家即是聖經,是人的理想中最美的國家,」——亦不能不沾染著這虛偽的國家主義,「為現代歐羅巴主義底皮毛之皮毛,為它的畸形的產物。」

  托爾斯泰很悲哀,可不失望。他信奉上帝,他相信未來[842]:

  

  「這將是完滿之至了,如果人們能夠在一霎間設法長成一個森林。不幸,這是不可能的,應當要等待種子發芽,長成,生出綠葉,最後才由樹幹長成一棵樹。」[843]

  但要長成一個森林必須要許多樹;而托爾斯泰只有一個人。光榮的,但是孤獨的。全世界到處都有人寫信給他:回教國,中國,日本,人們翻譯他的《復活》,到處流傳著他關於「授田於民」[844]底主義。美國的記者來訪問他;法國人來徵詢他對於藝術或對於政教分離的意見[845]。但他的信徒不到三百,他自己亦知道。且他也不籌思去獲得信徒。他拒絕朋友們組織「托爾斯泰派」底企圖。

  「不應該互相迎合,而應當全體去皈依上帝……你說:『團結了,將更易為力……』——什麼?——為工作,刈割,是的。但是接近上帝,人們卻只能孤獨才能達到……我眼中的世界,仿如一座巨大的廟堂,光明從高處射到正中。為互相聯合起見,大家都應當走向光明。那裡,我們全體,從各方面來,我們和並未期待的許多人相遇:歡樂便在於此。」[846]

  在穹窿中射下的光明之下,他們究竟有多少人聚集在一處呢?——沒有關係,只要和上帝在一起有一個也夠了。

  「唯有在燃燒的物質方能燃著別的物質,同樣,唯有一個人底真正的信仰與真正的生活方能感染他人而宣揚真理。」[847]

  這也許是的;但這孤獨的信仰究竟能為托爾斯泰底幸福保證到如何程度?——在他最後幾年中,他真和歌德苦心孤詣所達到的清明寧靜,相差得多少遠!可說他是逃避清明寧靜,他對於它滿懷反感。

  「能夠對自己不滿是應當感謝上帝的。希望永遠能如此!生命和它的理想底不調和正是生底標識,是從小到偉大,從惡到善的向上的動作。而這不調和是成為善底必要條件。當一個人平安而自滿的時候,便是一種惡了。」[848]

  而他幻想著這小說底題材,這小說證明萊維納或比哀爾 勃蘇高夫底煩悶在心中還未熄滅:

  「我時常想像著一個在革命團體中教養長大的人,最初是革命黨,繼而平民主義者,社會主義者,正教徒,阿多山上底僧侶,以後又成為無神論者,家庭中的好父親,終於變成高加索底杜高鮑人。他什麼都嘗試,樣樣都放棄,人們嘲笑他,他什麼也沒有做,在一座收留所中默默無聞地死了。在死的時候,他想他糟蹋了他的人生。可是,這是一個聖者啊。」[849]

  那麼,他,信心那麼豐滿的他,心中還有懷疑麼?——誰知道?對於一個到老身體與精神依然壯健的人,生命是絕不能停留在某一點思想底上的。生命還須前進。

  「動,便是生。」[850]

  在他生命底最後幾年中,他多少事情都改變了。他對於革命黨人底意見轉變了沒有呢?誰又能說他對於無抵抗主義底信心絲毫沒有動搖?——在《復活》中,奈克呂杜夫和政治犯們底交往證明他對於俄國革命黨底意見已經變易了。

  「至此為止,他所一向反對他們的,是他們的殘忍,罪惡的隱蔽,行兇,自滿,虛榮。但當他更迫近地看他們時,當他看到當局如何對待他們時,他懂得他們是不得不如此的。」

  他佩服他們對於義務具有高卓的觀念,整個的犧牲都包括在這觀念中了。

  但自一九○○年起,革命的潮流開始傳布擴大了,從知識分子出發,它侵入民眾階級,它暗中震撼著整千整萬的不幸者。他們軍隊中的前鋒,在伊阿斯拿耶 波里阿那托爾斯泰住所窗下列隊而過。Mercurede France雜誌所發表的三短篇,為托爾斯泰暮年最後的作品底一部分,令人窺見這種情景在他精神上引起多少痛苦多少悽惶。在多拉(Toula)田野,走過一隊隊質樸虔敬的巡禮者的時間,如今在哪裡?此刻是無數的饑荒者在彷徨流浪。他們每天都有得來。托爾斯泰和他們談過話,發現他們胸中的憤恨,為之駭然;他們不復如從前般把富人當為「以施捨作為修煉靈魂的人,而是視為強盜,喝著勞動民眾底鮮血的暴徒」。其中不少是受過教育的,破產了,鋌而走險地出此一途。

  「將來在現代文明上做下如匈奴與梵達族在古代文明上所做的事底野蠻人,並非在沙漠與森林中而是在都會近旁的村落中與大路上養成的了。」

  亨利 喬治曾經這樣說過。托爾斯泰更加以補充,說:

  「梵達人在俄羅斯已經準備好了,在那麼富於宗教情緒的我們的民族中,他們將格外顯得可怕,因為我們不知道限度,如在歐洲已經大為發達的輿論與法度等等。」

  托爾斯泰時常收到這些反叛者底書信,抗議他的無抵抗主義,說對於一切政府與富人向民眾所施的暴行只能報以「復仇!復仇!復仇!」聲。——托爾斯泰還指摘他們不是嗎?我們不知道。但當他在幾天之後,看見在他的村莊中,在對著無情的役吏哀哀啼哭的窮人家中,牛羊釜鍋被抓去的時候,他亦不禁對著那些冷酷的官吏喊起復仇底口號來了,那些劊子手,「那些官僚與助手,只知道販酒取利,教人屠殺,判罰流刑,下獄,苦役,或絞死,——這些傢伙,一致認為在窮人家抓去的牛羊布匹,更宜於用來蒸餾毒害民眾的酒精,製造殺人的軍火,建造監獄,而尤其是和他們底助手們分贓化用。」

  這真是悲苦的事:當一個人整整的一生都在期待愛底世界來臨,而在這些可怕的景象之前又不得不閉著眼睛,滿懷只是惶惑。——這將更為慘痛,當一個人具有托爾斯泰般真切的意識,而要承認自己的生活還不曾和他的主張一致。

  在此,我們觸及他最後幾年,——當說他的最後三十年吧?——底最苦痛的一點,而這一點,我們只應當以虔誠的手輕輕地加以撫摩:因為這痛苦,托爾斯泰曾努力想保守秘密,而且這痛苦不只屬於死者,而亦屬於其他的生者,他所愛的,愛他的人們了。

  他始終不能把他的信心感染給他最親愛的人,他的夫人,他的兒女。我們已見到這忠實的伴侶,勇敢地分擔他的生活與他的藝術工作,對於他的放棄藝術信仰而去換一個為他不了解的道德信仰,感有深切的苦痛。托爾斯泰看到自己不被他最好的女友懂得,痛苦亦不下於他。

  「我全個心魂都感到,」他寫信給丹奈洛摩說,「感到下列幾句話底真切:丈夫與妻子不是兩個分離著的生物,而是結合為一的;我熱願把我能有時藉以超脫人生之苦惱的宗教意識,傳遞一部分給我的妻子。我希望這意識能夠,當然不是由我,而是由上帝傳遞給他,雖然這意識是女人們所不大能達到的。」[851]

  這個志願似乎沒有被接納。托爾斯泰伯爵夫人愛「和他結合為一的」偉大的心魂底仁慈,愛他心地底純潔,愛他坦白的英雄氣;他窺見「他走在群眾之前,指示人類應取的途徑」[852];當神聖宗教會議開除他的教籍時,他勇敢地為他辯護,聲稱他將分任他的丈夫所能遭逢的危險。但他對於他不相信的事情不能佯為相信;而托爾斯泰亦是那麼真誠,不願強令他佯為信從,——因為他恨虛偽的信仰與愛,更甚於完全的不信仰與不愛[853]。因此,他怎麼能強迫不相信的他改變他的生活,犧牲他和他的兒女們底財產呢?

  和他的兒女們,齟齬似乎更深。勒洛阿 蒲里安(A.Leroy-Beaulieu)氏曾在伊阿斯拿耶 波里阿那見過托爾斯泰,說「在食桌上,當父親說話時,兒子們竟不大遮掩他們的煩惱與不信任」[854]。他的信仰只稍稍感染了他的三位女兒,其中一個,他最愛的瑪麗,那時已經死了[855]。他在家人中間,精神上是完全孤獨的。懂得他的「僅有他的幼女和他的醫生」[856]。

  他為了這思想上的距離而苦惱,他為了不得不敷衍的世俗的交際而苦惱,世界上到處有人來訪問他,那些美國人,那些趨尚時髦的輕浮之士使他非常厭倦;他亦為了他的家庭生活所強迫他享受的「奢侈」而苦惱。其實亦是最低限度的奢侈,如果我們相信在他家裡見過他的人底敘述的話,嚴肅冷峻的家具,他的小臥室內,放著一張鐵床,四壁禿露無一物!但這種舒適已使他難堪:這是他永遠的苦惱。在Mercurede France底第二短篇中,他悲苦地把周圍的慘狀和他自己家中的享用作對比。

  一九○三年時,他已寫道:「我的活動,不論對於若干人士顯得是如何有益,已經喪失了它大半的重要性,因為我的生活不能和我所宣傳的主張完全一致。」[857]

  他真是如何的不能實現這一致!他既不能強迫他的家族棄絕人世,也不能和他們與他們的生活分離,——使他得以擺脫他的敵人們底攻擊,說他是偽善,說他言行不一致!

  他曾有過思念。長久以來,他已下了決心。人們已覓得並發表了他於一八九七年六月八日寫給他的妻子的信[858]。應當在此全部轉錄出來。再沒有比這封信更能抉發他的熱愛與苦痛的心魂的了:

  「長久以來,親愛的蘇菲,我為了我的生活與我的信仰底不一致而痛苦。我不能迫使你改變你的生活與習慣。迄今為止,我也不能離開你,因為我想我離開之後,我將失掉我能給予你的還很年輕的孩子們底小小的影響,而我將使你們大家非常難過。但我不能繼續如過去的十六年般的生活[859],有時是對你們抗爭使你們不快,有時我自己陷於我所習慣的周圍的誘惑與影響中間不能振作。我此刻決心要實行我已想了好久的計劃:走……如印度人一般,到了六十歲的時候到森林中去隱居,如一切信教的老人一般,願將他的殘年奉獻給上帝,而非奉獻給玩笑,說幽默話,胡鬧,打網球,我亦是,在這七十歲左右的時節,我在全個心魂底力量上願靜穆,孤獨,即非完滿的一致,至少亦不要有在我一生與良心之間爭鬥的不一致。如果我公開地走,一定會引起你們的祈求,辯論,我將退讓,或者就在我應當實行我的決心的時候就沒有實行。因此我請你們寬恕我,如果我的行動使你們難過。尤其是你,蘇菲,讓我走吧,不要尋找我,不要恨我,不要責備我。我離開你這個事實並不證明我對你有何不慊……我知道你不能,你不能如我一樣地思想與觀察,故你不能改變你的生活,不能為了你所不承認的對象作何犧牲。因此,我一些也不埋怨你;相反,我滿懷著愛與感激來回憶我們三十五年底冗長的共同生活,尤其是這時期底前半期,你用你天賦的母性中的勇敢與忠誠,來負起你所承認的你的使命。你對於我,對於世界,你所能給予的已經給予了。你富有母愛,盡了極大的犧牲……但在我們的生活底後半部,在這最近的十五年間,我們是分道揚鑣了。我不能相信這是我的錯誤;我知道我改變了,可這既非為了享樂,亦非為了別人,而是為了我不得不如此之故。我不能責備你絲毫沒有跟從我,我感謝你,且我將永遠懷著真摯的愛想起你對於我的賜予。——別了,我親愛的蘇菲。我愛你。」

  「我離開你這個事實……」實在他並未離開他。——可憐的信!對於他,寫了這信似乎已足夠,似乎已經完成了他的決心……寫完了,他的決斷的力量已經用盡了。——「如果我公開地走,一定會引起你們的祈求,辯論,我將退讓……」可是於他不需什麼「祈求」,「辯論,」他只要一刻之後,看到他要離開的一切時,他便感到他不能,他不能離開他們了;他衣袋中的信,就此藏在一件家具內,外面注著:

  「我死後,將此交給我的妻,蘇菲 安特萊伊佛娜。」

  他的出亡底計劃至此為止。

  這是他的力底表現麼?他不能為了他的上帝而犧牲他的溫情麼?——當然,在基督教名人錄中,不乏更堅決的聖者,會毫不躊躇地擯棄他們的與別人的感情……怎麼辦呢?他絕非是這等人。他是弱者。他是人。為了這,我們才愛他。

  十五年前,在極端愴痛的一頁中,他自問:

  ——那麼,雷翁 托爾斯泰,你是否依照你所宣揚的主義而生活?

  他痛苦地答道:

  「我羞愧欲死,我是罪人,我應當被人蔑視。……可是,請把我過去的生活和現在的比一比罷。你可以看到我在尋求依了上帝底律令而生活的方法。我沒有做到我應做的千分之一,我為此而惶愧,但我的沒有做到並非因為我不願而是因為我不能……指斥我罷,可不要指斥我所遵循的道路。如果我認識引領到我家裡去的道路而我如醉人一般踉踉蹌蹌地走著,這便可說是我所取的路是壞路嗎?不是請你指點我另一條路,就是請支持我去遵循真理的路,而我已完全準備受你支持了。可不要冷落我,不要把我的破滅引為樂事,不要高興地喊:『瞧啊!他說他要走到家裡,而他墮入泥窪中去了!』不,不要幸災樂禍,但請助我,支持我!……助我啊!我為了我們大家都彷徨失措而心碎;而當我竭盡全力想超脫地獄時,當我每次墮入歧途時,你們卻不予我同情,反指著我說:『看罷,他亦和我們一起跌入泥窪了』!」[860]

  離他的死更近的時候,他又重複著說:

  「我不是一個聖者,我從來不自命為這樣的人物。我是一個任人驅使的人,有時候不完全說出他所思想他所感覺著的東西;並非因為他不願,而是因為他不能,因為他時常要誇大或彷徨。在我的行為中,這更糟了。我是一個完全怯弱的人,具有惡習,願侍奉真理之神,但永遠在顛蹶。如果人們把我當作一個不會有何錯誤的人,那麼,我的每項錯誤皆將顯得是謊言或虛偽。但若人們視我為一個弱者,那麼,我的本來面目可以完全顯露:這是一個可憐的生物,但是真誠的,他一隻要而且誠心誠意地願成為一個好人,上帝底一個忠僕。」

  這樣的,他為良心底責備所苦,為他的更堅毅的但缺少人間性的信徒們底無聲的埋怨所抨擊[861],為了他的怯弱,他的踟躕不決而痛心,老是在家族之愛與上帝之愛間徘徊,——直到一天,一時間的絕望,或是他臨死前的狂熱的旋風迫他離開了家,在路上,一面彷徨,一面奔逃,去叩一所修院底門,隨後又重新啟程,終於在途中病倒了,在一個無名的小城中一病不起[862]。在他彌留的床上,他哭泣著,並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不幸的人們;而在號啕的哭聲中說:

  「大地上千百萬的生靈在受苦;你們為何大家都在這裡只照顧一個雷翁 托爾斯泰?」

  於是,「解脫」來了——這是一九一○年十一月二十日,清晨六時余,——「解脫」,他所稱為「死,該祝福的死……」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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