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9 03:17:23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傅雷 譯
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俄羅斯向土耳其宣戰。托爾斯泰初時在羅馬尼亞軍隊中服務,以後又轉入克里米軍隊,一八五四年十一月七日,他到塞白斯多堡(Sébastopol)。他胸中燃燒著熱情與愛國心。他勇於盡責,常常處於危險之境,尤其在一八五五年四月至五月間,他三天中輪到一天在第四棱堡底炮台中服務。
成年累月地生活於一種無窮盡的緊張與戰慄中,和死正對著,他的宗教的神秘主義又復活了。他和神交談著。一八五五年四月,他在《日記》中記有一段禱文,感謝神在危險中保護他並請求他繼續予以默佑,「以便達到我尚未認識的,生命底永恆的與光榮的目的……」他的這個生命底目的,並非是藝術,而已是宗教。一八五五年三月五日,他寫道:
「我已歸結到一個偉大的思想,在實現這思想上,我感到可以把我整個的生涯奉獻給它。這思想,是創立一種新宗教,基督底宗教,但其教義與神秘意味是經過澄清的……用極明白的意識來行動,以便把宗教來結合人類。」[619]
這將是他暮年時底問題。
可是,為了要忘掉眼前的情景起見,他重新開始寫作。在槍林彈雨之下,他怎麼能有必不可少的精神上的自由來寫他的回憶錄底第三部《青年時代》?那部書是極混沌的:它的紊亂,及其抽象分析底枯索,如斯當達(Stendhal)式的層層推進的解剖[620],大抵是本書誕生時底環境造成的。但一個青年底頭腦中所展演的模糊的幻夢與思想,他竟有鎮靜深刻的探索,亦未始不令人驚嘆。作品顯得對於自己非常坦率。而在春日底城市寫景,懺悔的故事,為了已經遺忘的罪惡而奔往修道院去底敘述中,又有多少清新的詩意!一種熱烈的泛神論調,使他書中若干部分含有一種抒情的美,其語調令人回想起《高加索紀事》。例如這幅夏夜底寫景:
「新月發出它沉靜的光芒。池塘在閃耀。老樺樹底茂密的枝葉,一面在月光下顯出銀白色,另一面,它的黑影掩蔽著棘叢與大路。鵪鶉在塘後鳴噪。兩棵老樹互相輕觸底聲息,不可聞辨。蚊蠅嗡嗡,一隻蘋果墜在枯萎的落葉上,青蛙一直跳上階石,綠色的背在月下發光……月漸漸上升;懸在天空,普照宇宙;池塘底光彩顯得更明亮;陰影變得更黝黑,光亦愈透明……而我,微賤的蟲蛆,已經沾染著一切人間的熱情,但因了愛情底巨力,這時候,自然,月,和我,似乎完全融成一片。」[621]
但當前的現實,在他心中較之過去的夢景更有力量;它迫使他注意。
《青年時代》,因此沒有完成;而這位伯爵雷翁 托爾斯泰中隊副大尉,在棱堡底障蔽下,在隆隆的炮聲中,在他的同伴間,觀察著生人與垂死者,在他的不可磨滅的《塞白斯多堡紀事》中寫出他們的和他自己的悽愴。
這三部紀事——《一八五四年十二月之塞白斯多堡》《一八五五年五月之塞白斯多堡》《一八五五年八月之塞白斯多堡》——往常是被人籠統地加以同一的來批判的。但它們實在是十分歧異的。尤其是第二部,在情操上,在藝術上,與其他二部不同。第一第三兩部被愛國主義統治著;第二部則含有確切不移的真理。
據說俄後讀了第一部紀事[622]之後,不禁為之下淚,以至俄皇在驚訝嘆賞之中下令把原著譯成法文,並令把作者移調,離開危險區域。這是我們很能了解的。在此只有鼓吹愛國與戰爭的成分。托爾斯泰入伍不久;他的熱情沒有動搖;他沉溺在英雄主義中。他在衛護塞白斯多堡的人中還未看出野心與自負心,還未窺見任何卑鄙的情操。對於他,這是崇高的史詩,其中的英雄「堪與希臘底媲美」。此外,在這些紀事中,毫無經過想像方面的努力底痕跡,毫無客觀表現底試練;作者只是在城中閒步;他以清明的目光觀看,但他講述的方式,卻太拘謹:「你看……你進入……你注意……」這是巨帙的新聞記錄加入對於自然底美麗的印象作為穿插。
第二幕情景是全然不同的:《一八五五年五月之塞白斯多堡》。篇首,我們即讀到:
「千萬的人類自尊心在這裡互相衝撞,或在死亡中寂滅……」
後面又說:
「……因為人是那麼多,故虛榮亦是那麼多……虛榮,虛榮,到處是虛榮,即是在墓門前面!這是我們這世紀底特殊病……為何荷馬與莎士比亞時之輩談著愛,光榮與痛苦,而我們這世紀底文學只是虛榮者和趨崇時尚之徒底無窮盡的故事呢?」
紀事不復是作者底簡單的敘述,而是直接使人類與情慾角逐,暴露英雄主義底背面。托爾斯泰犀利的目光在他同伴們底心底探索;在他們心中如在他自己心中一樣,他看到驕傲,恐懼,死在臨頭尚在不斷地演變的世間的喜劇。尤其是恐懼被他確切認明了,被他揭除了面幕,赤裸裸地發露了。這無窮的危懼[623],這畏死的情操,被他毫無顧忌,毫無憐惜地剖解了,他的真誠竟至可怕的地步。在塞白斯多堡,托爾斯泰底一切的感傷情調盡行喪失了,他輕蔑地指為「這種浮泛的,女性的,只知流淚的同情」。他的分析天才,在他少年時期已經覺醒,有時竟含有病態[624],但這項天才,從沒有比描寫潑拉斯古幾納(Praskhoukhine)之死達到更尖銳,更富幻想的強烈程度。當炸彈墮下而尚未爆裂的一秒鐘內,不幸者底靈魂內所經過的情景,有整整兩頁底描寫,——另外一頁是描寫當炸彈爆裂之後,「都受著轟擊馬上死了」[625],這一剎那間底胸中的思念。
仿如演劇時休息期間底樂隊一般,戰場底景色中展開了鮮明的大自然,陰雲遠去,豁然開朗,而在成千成萬的人呻吟轉側的莊嚴的沙場上,發出白日底交響樂,於是基督徒托爾斯泰,忘記了他第一部敘述中的愛國情調,詛咒那違叛神道的戰爭:
「而這些人,這些基督徒,——在世上宣揚偉大的愛與犧牲底律令的人,看到了他們所做的事,在賜予每個人底心魂以畏死的本能與愛善愛美的情操底神前,竟不跪下懺悔!他們竟不流著歡樂與幸福的眼淚而互相擁抱,如同胞一般!」
在結束這一短篇時,——其中的慘痛的語調,為他任何別的作品所尚未表現過的,——托爾斯泰懷疑起來。也許他不應該說話的?
「一種可怕的懷疑把我壓抑著。也許不應當說這一切。我所說的,或即是惡毒的真理之一,無意識地潛伏在每個人底心魂中,而不應當明言以致它成為有害,如不當攪動酒糟以免弄壞了酒一樣。哪裡是應當避免去表白的罪惡?哪裡是應當模仿的,美底表白?誰是惡人誰是英雄?一切都是善的,一切亦都是惡的……」
但他高傲地鎮定了:
「我這短篇小說中的英雄,為我全個心魂所愛的,為我努力表現他全部的美的,他不論在過去,現在或將來,永遠是美的,這即是真理本身。」
讀了這幾頁[626],Sovrémennik雜誌底主編納克拉查夫(Nekrasov)寫信給托爾斯泰說:
「這正是今日俄國社會所需要的:真理,真理自高果爾死後俄國文學上所留存極少的……你在我們的藝術中所提出的真理對於我們完全是新的東西。我只怕一件:我怕時間,人生底懦怯,環繞我們的一切昏瞶痴聾會把你收拾了,如收拾我們中大半的人一樣,——換言之,我怕它們會消滅你的精力。」[627]
可是不用怕這些。時間會消磨常人底精力,對於托爾斯泰,卻更加增他的精力。但即在那時,嚴重的國難,塞白斯多堡底失陷,使他在痛苦的虔敬的情操中悔恨他的過於嚴正的坦白。他在第三部敘述——《一八五五年八月之塞白斯多堡》——中,講著兩個以賭博而爭吵的軍官時,他突然中止了敘述,說:
「但在這幅景象之前趕快把幕放下罷。明日,也許今天,這些人們將快樂地去就義。在每個人底靈魂中,潛伏著高貴的火焰,有一天會使他成為一個英雄。」
這種顧慮固然沒有絲毫減弱故事底寫實色彩,但人物底選擇已可相當地表現作者底同情了。瑪拉谷夫(Malakoff)底英雄的事跡和它的悲壯的失陷,便象徵在兩個動人的高傲的人物中:這是弟兄倆,哥哥名叫高蔡爾查夫(Kozeltzov)大佐,和托爾斯泰頗有相似之處[628],另外一個是伏洛第阿(Volodia)旗手,膽怯的,熱情的,狂亂的獨白,種種的幻夢,溫柔的眼淚,無緣無故會淌出來的眼淚,怯弱的眼淚,初入棱堡時底恐怖,(可憐的小人兒還怕黑暗,睡眠時把頭藏在帽子裡,)為了孤獨和別人對他的冷淡而感到苦悶,以後,當時間來到,他卻在危險中感到快樂。這一個是屬於一組富有詩意的面貌底少年群的,(如《戰爭與和平》中的貝蒂阿和《侵略》中的少尉,)心中充滿了愛,他們高興地笑著去打仗,突然莫名其妙地在死神前折喪了。弟兄倆同日——守城底最後一天——受創死了。那篇小說便以怒吼著愛國主義底呼聲的句子結束了:
「軍隊離開了城。每個士兵,望著失守的塞白斯多堡,心中懷著一種不可辨別的悲苦,嘆著氣把拳頭向敵人遙指著。」[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