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9 03:17:20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傅雷 譯
《我的童年》底歷史於一八五一年秋在蒂弗里斯(Ti is)地方開始,一八五二年七月二日在高加索畢阿蒂高斯克(Piatigorsk)地方完成。這是很奇怪的:在使他陶醉的自然界中,在簇新的生活里,在戰爭底驚心動魄的危險中,在一意要發現為他所從未認識的熱情的世界時,托爾斯泰居然會在這第一部作品中追尋他過去生活底回憶。但當他寫《童年時代》時,他正病著,軍隊中的服務中止了;在長期休養的閒暇中,又是孤獨又是痛苦,正有感傷的傾向,過去的回憶便在他溫柔的眼前展現了[605]。最近幾年底頹廢生活,使他感到筋疲力盡般的緊張之後,去重溫「無邪的,詩意的,快樂的,美妙的時期」底幼年生活,追尋「溫良的,善感的,富於情愛的童心,」於他自另有一番甜蜜的滋味。而且充滿了青春底熱情,懷著無窮盡的計劃,他的循環式的詩情與幻想,難得採用一個孤獨的題材,他的長篇小說,實在不過是他從不能實現的巨大的歷史底一小系罷了[606];這時節,托爾斯泰把他的《童年時代》只當作《一生四部曲》底首章,它原應將他的高加索生活也包括在內,以由自然而獲得神底啟示一節為終結的。
以後,托爾斯泰對於這部助他成名的著作《童年時代》,表示十分嚴酷的態度。
——「這是糟透了,」他和皮呂高夫說,「這部書缺少文學的誠實!……其中簡直沒有什麼可取。」
但只有他一個人抱有這種見解。本書底原稿,不寫作者的名字,寄給俄羅斯底有名的大雜誌《當代》,立刻被發表了(一八五二年九月六日),而且獲得普遍的成功,為歐羅巴全部的讀者所一致確認的。然而,雖然其中含有魅人的詩意,細膩的筆致,精微的情感,我們很可懂得以後它會使托爾斯泰憎厭。
它使他憎厭的理由正是使別人愛好的理由。我們的確應當說:除了若干地方人物底記載與極少數的篇幅中含有宗教情操,與感情的現實意味[607]足以動人之外,托爾斯泰底個性在此表露得極少。書中籠罩著一種溫柔的感傷情調,為以後的托爾斯泰所表示反感,而在別的小說中所摒除的。這感傷情調,我們是熟識的,我們熟識這些幽默和熱淚;它們是從狄根司那裡來的。在他八十一年底最愛的讀物中,托爾斯泰在《日記》中說過是:「狄根司底DavidCopper eld巨大的影響。」他在高加索時還在重新瀏覽這部小說。
他自己所說的還有兩種影響:史丹爾納(Laurence Sterne,十八世紀英國作家)與多潑浮(Toeppfer)。「我那時,」他說,「受著他們的感應。」[608]
誰會想到《日內瓦短篇》竟是《戰爭與和平》底作者底第一個模型呢?可是一經知道,便不難在《童年時代》中找到它們熱情而狡猾的純樸,移植在一個更為貴族的天性中底痕跡。
因此,托爾斯泰在初期,對於群眾已是一個曾經相識的面目。但他的個性不久便開始肯定了。不及《童年時代》那麼純粹那麼完美的《少年時代》(一八五三),指示出一種更特殊的心理,對於自然底強烈的情操,一顆為狄根司與多潑浮所沒有的苦悶的心魂。《一個紳士底早晨》(一八五二年十月)[609]中,托爾斯泰底性格,觀察底大膽的真誠,對於愛底信心,都顯得明白地形成了。這短篇小說中,他所描繪的若干農人底出色的肖像已是《民間故事》中最美的描寫底發端;例如他的《養蜂老人》[610]在此已可窺見它的輪廓:在樺樹底下的矮小的老人,張開著手,眼睛望著上面,光禿的頭在太陽中發光,成群的蜜蜂在他周圍飛舞,不刺他而在他頭頂上環成一座冠冕……
但這時期底代表作卻是直接接灌注著他當時的情感之作,如:《高加索紀事》。其中第一篇《侵略》(完成於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其中壯麗的景色,尤足動人:在一條河流旁邊,在萬山叢中底日出;以強烈生動的筆致寫出陰影與聲音底夜景;而晚上,當積雪的山峰在紫色的霧氛中消失的時候,士兵底美麗的歌聲在透明的空氣中飄蕩。《戰爭與和平》中的好幾個典型人物在此已在嘗試著生活了:如克洛泡夫大尉(Capitaine Khlopov)那個真正的英雄,他的打仗,絕非為了他個人的高興而因為這是他的責任。他是「那些樸實的,鎮靜的,令人歡喜用眼睛直望著他的俄羅斯人物」中之一員。陰鬱的,笨拙的,有些可笑的,從不理會他的周圍的一切,在戰事中,當大家都改變時,他一個人卻不改變;「他,完全如人家一直所見的那樣:同樣鎮靜的動作,同樣平穩的聲調,在天真而陰鬱的臉上亦是同樣質樸的表情。」在他旁邊,一個中尉,扮演著萊蒙多夫(Lermontov)底主人翁,他的本性是善良的,卻裝作似乎粗野蠻橫。還有那可憐的少尉,在第一仗上高興得了不得,可愛又可笑的,準備抱著每個人底頸項親吻的小傢伙,愚蠢地死於非命,如貝蒂阿 洛斯多夫(Pétia Rostov)。在這些景色中,顯露出托爾斯泰底面目,冷靜地觀察著而不參與他的同伴們底思想;他已經發出非難戰爭的呼聲:
「在這如此美麗的世界上,在這廣大無垠,星辰密布的天空之下,人們難道不能安適地生活麼?在此他們怎能保留著惡毒,仇恨,和毀滅同類底情操?人類心中一切惡的成分,一經和自然接觸便應消滅,因為自然是美與善底最直接的表現。」[611]
在這時期觀察所得的別的高加索紀事,到了一八五四至一八五五年間才寫成,例如《伐木》[612],一種準確的寫實手法,稍嫌冷峻,但充滿了關於俄羅斯軍人心理底奇特的記載—這是預示未來的記錄;一八五六年又寫成《在別動隊中和一個莫斯科底熟人底相遇》[613];描寫一個失意的上流人物,變成一個放浪的下級軍官,懦怯,酗酒,說謊,他甚至不能如他所輕視的士兵一般,具有被殺的意念,他們中最渺小的也要勝過他百倍。
在這一切作品之上,矗立著這第一期山脈底最高峰,托爾斯泰底最美的抒情小說之一,是他青春底歌曲,亦是高加索底頌詩:《哥薩克》[614]。白雪連綿的群山,在光亮的天空映射著它們巍峨的線條,它們的詩意充滿了全書。在天才底開展上,這部小說是獨一無二之作,正如托爾斯泰所說的:「青春底強有力的神威,永遠不能復得的天才底飛躍。」春泉底狂流!愛情底洋溢!
「我愛,我那麼愛!……勇士們!善人們!他反覆地說,他要哭泣。為什麼?誰是勇士?他愛誰?他不大知道。」[615]
這種心靈底陶醉,無限制地流溢著。書中的主人,奧萊寧(Olénine)和托爾斯泰一樣,到高加索來尋求奇險的生活;他迷戀了一個高加索少女,沉浸入種種矛盾的希望中。有時他想:「幸福,是為別人生活,犧牲自己」,有時他想:「犧牲自己只是一種愚蠢」;於是他簡直和高加索底一個老人愛洛加(Erochka)同樣地想:「一切都是值得的。神造出一切都是為了人類的歡樂。沒有一件是犯罪。和一個美麗的女子玩不是一樁罪惡而是靈魂得救。」可是又何用思想呢?只要生存便是。生存是整個的善,整個的幸福,至強的,萬有的生命:「生」即是神。一種狂熱的自然主義煽惑而且吞噬他的靈魂。迷失在森林中,「周圍儘是野生的草木,無數的蟲鳥,結隊的蚊蚋,黝暗的綠翳,溫暖而芬芳的空氣,在草葉下面到處潛流著濁水,」離開敵人底陷阱極近的地方,奧萊寧「突然感到無名的幸福,依了他童時底習慣,他劃著名十字,感謝著什麼人。」如一個印度底托缽僧一般,他滿足地說,他獨自迷失在吸引著他的人生底漩渦中,到處潛伏著的無數看不見的生物窺伺著他的死,成千成萬的蟲類在他周圍嗡嗡地互相喊著:
——「這裡來,這裡來,同伴們!瞧那我們可以刺一下的人!」「顯然他在此不復是一個俄國士紳,莫斯科底社會中人,某人某人底朋友或親戚,但只是一個生物,如蚊蚋,如雉鳥,如麋鹿,如在他周圍生存著徘徊著一切生物一樣。
——「他將如它們一般生活,一般死亡。青草在我上面生長。……」
而他的心是歡悅的。
在青春底這一個時間,托爾斯泰生活在對於力,對於人生之愛戀底狂熱中。他抓扼自然而和自然融化。是對著自然他發泄他的悲愁,他的歡樂和他的愛情[616]。但這種浪漫底克的陶醉,從不能淆亂他的清晰的目光。更無別的足以和這首熱烈的詩相比,更無別的能有本書中若干篇幅底強有力的描寫,和真切的典型人物底刻畫。自然與人間底對峙,是本書底中心思想,亦是托爾斯泰一生最愛用的主題之一,他的信條之一,而這種對峙已使他找到《克萊采朔拿大》[617]底若干嚴酷的語調,以指責人間的喜劇。但對於一切他所愛的人,他亦同樣的真實;自然界底生物,美麗的高加索女子和他朋友們都受著他明辨的目光燭照,他們的自私,貪婪,狡獪惡習,一一描畫無遺。
高加索,尤其使托爾斯泰喚引起他自己生命中所蓄藏的深刻的宗教性。人們對於這真理精神底初次昭示往往不加相當的闡發。他自己亦是以保守秘密為條件才告訴他青春時代底心腹,他的年輕的亞歷山大 安特留娜(AlexandraAndrejewna Tolsto )姑母。在一八五九年五月三日底一封信中,他向他「發表他的信仰」[618]:
「兒時,」他說,「我不加思想,只以熱情與感傷而信仰。十四歲時,我開始思慮著人生問題;而因為宗教不能和我的理論調和,我把毀滅宗教當作一件值得讚美的事……於我一切是明白的,論理的,一部一部分析得很好的;而宗教,卻並沒安插它的地位……以後,到了一個時期,人生於我已毫無秘密,但在那時起,人生亦開始喪失了它的意義。那時候——這是在高加索——我是孤獨的,苦惱的。我竭盡我所有的精神力量,如一個人一生只能這樣地作一次的那樣。……這是殉道的與幸福的時期。從來(不論在此時之前或後)我沒有在思想上達到那樣崇高的地位,我不曾有如這兩年中的深刻的觀察,而那時我所找到的一切便成為我的信念……在這兩年底持久的靈智工作中,我發現一條簡單的,古老的,但為我是現在才知道而一般人尚未知道的真理;我發現人類有一點不朽性,有一種愛情,為要永久幸福起見,人應當為了別人而生活,這些發現使我非常驚訝,因為它和基督教相似;於是我不復向前探尋而到《聖經》中去求索了。但我找不到什麼東西。我既找不到神,亦找不到救主,更找不到聖典,什麼都沒有……但我竭盡我靈魂底力量尋找,我哭泣,我痛苦,我只是欲求真理……這樣,我和我的宗教成為孤獨了。」
在信末,他又說:
「明白了解我啊!……我認為,沒有宗教,人是既不能善,亦不能幸福;我願占有它較占有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更牢固;我覺得沒有它我的心會枯萎……但我不信仰。為我,是人生創造了宗教,而非宗教創造人生,……我此時感到心中那麼枯索,需要一種宗教。神將助我。這將會實現……自然對於我是一個引路人,它能導引我們皈依宗教,每人有他不同而不認識的道路;這條路,只有在每人底深刻處才能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