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抗:東吳最後的長城
2024-10-09 00:55:13
作者: 醉罷君山
晉國派出三路大軍救援西陵,最終還是被陸抗擊退,主要將領都遭到處罰,其中車騎將軍羊祜被貶為平南將軍,荊州刺史楊肇丟了官,貶為平民。羊祜從江陵撤回襄陽,痛定思痛,總結經驗教訓。吳國最大的弱點在哪呢?在於君臣離心,民眾對朝廷失去信任,這才有了交趾與西陵的叛亂。對付吳國,最厲害的戰略,並不是一味進攻,而是攻心為上。你吳國朝廷不是不講信用嗎?我晉國就要表現得很講信用。具體怎麼做呢?
首先,羊祜要發動進攻時,會先通知吳軍。
這根本違反了《孫子兵法》嘛,兵法不是說「兵者,詭道也」嗎?當年宋襄公與楚軍打仗,跟他們講仁義道德,你沒排好兵布好陣我不打你,最後被打得大敗,成為千古笑柄。難道羊祜也要當這種笑柄嗎?當然不是。兵法要活學活用,否則就是書呆子。將領的指揮能力,軍隊的訓練水平固然重要,但民心背向才是決定戰爭勝敗的關鍵因素。得民心者得天下,羊祜要在吳國百姓中樹立這樣的形象:晉軍乃是正義之師。因此,要打仗時,羊祜先通知對方,約個日期,某月某日,咱們在哪裡幹上一架,不見不散。當然,羊祜的做法遭到許多將領的反對,所以每當要決策之前,羊祜先請大家喝酒,把他們統統灌醉,這樣就沒人反對了。
其次,施恩惠於吳國人。
每當晉軍越境作戰,糧食不夠,把吳人的稻穀割走後,羊祜總是以時價計算總額,用相同價值的絹絲布匹償還。此外,羊祜嚴禁越境狩獵,如果獵物先被吳國獵人射傷,一律送還。敵人如此有人情味,久而久之,吳國邊境百姓對晉國軍隊印象頗好,對羊祜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同樣是荊州地界,這一邊是吳國,那一邊是晉國,這一邊住著陸抗,那一邊住著羊祜。若不是這該死的戰爭,若不是各為其主,陸抗與羊祜估計會成為最鐵的朋友,兩人都富有才華,品格高尚,惺惺相惜。
戰爭本是殘酷的,在這裡卻披上一層溫情的面紗。羊祜與陸抗是戰場上的敵人,卻更像心靈神交的朋友,兩人經常派使節往來。陸抗送好酒給羊祜,羊祜毫不懷疑,一飲而盡;陸抗病了,吳國沒有藥材,他向羊祜求助,羊祜送來上好的藥材,很多人覺得敵人送來的藥不靠譜,為防不測,還是別吃了,陸抗大笑道:「羊祜怎麼會下毒呢?」
這才是真正值得尊重的對手,知羊祜者,陸抗也;知陸抗者,羊祜也。作為出色的戰略家,陸抗何嘗不知吳國真正的問題是什麼,他感慨地對部將說:「他們專門行善,我們專門作惡,不必交鋒我們已然落入下風。哎,我只求能保住各自的疆界,不要想占什麼便宜了。」
陸抗這樣做風險是很大的,因為他頂頭還有一位暴君。暴君狂怒起來,是不講道理的。不久後,皇帝孫皓聽到風聲,說陸抗與羊祜往來甚多,不由得起疑心,派人前去質問。陸抗回答說:「即便是一座城邑一處鄉村,也不能沒有信義,何況是一個大國。我如果不這麼做,只會使羊祜形象更高大,美德更突出。」試想,你的對手慷慨仁慈,你卻小肚雞腸,豈非更襯托出對手的仁德嗎?
孫皓雖然殘暴,卻不是傻大個,西陵之戰已經證明了陸抗的忠誠可靠,何況皇帝要一統天下,也離不開陸抗。孫皓也就沒有追究陸抗與羊祜交往的事,而是集中精力制訂打擊晉國的軍事計劃。
孫皓的計劃是不斷派出兵力騷擾晉國邊境,這個計劃令陸抗憂心忡忡,他寫了一封信給皇帝,委婉地批評了這個計劃,並提出自己的主張。
陸抗分析說,晉國政治穩定,無機可乘,在這種情況下,「宜養威自保,不可輕動也」。比戰爭更迫切的事情還很多,「今不務力農富國,審官任能,明黜陟,任刑賞,訓諸司以德,撫百姓以仁,而聽諸將徇名,窮兵黷武,動費萬計,士卒凋瘁,寇不為衰而我已大病矣」。發展農業,讓百姓生活富裕起來;選賢用能,建立一套有效的獎罰制度,施仁政於民,這才是最重要的。冒冒失失地出擊,既不能打擊敵人,又勞民傷財,削弱自己的力量。
陸抗苦口婆心講了一大通,怎奈孫皓自以為有上天庇佑,根本不理他。
令陸抗痛心的是,皇帝不僅不行仁政,其暴政愈發令人髮指,朝廷命官,哪怕身份極尊貴者,得罪了皇帝也死得很難看。
前文說過,孫皓這個人是有些心理變態,他喜歡讓左右侍從拿公卿大夫來開玩笑,嘲弄公卿大夫的隱私、短處,搞得大臣們個個自危,像被皇帝剝光衣服似的。這還算輕的,大臣們稍有閃失,就要被抓起來,甚至被殺頭。
侍中韋昭算是比較正直的人,他多次向皇帝進諫,令皇帝十分惱怒。孫皓對韋昭的怨氣由來已久,他剛登基時,韋昭是左國史,孫皓想為冤死的老爹寫一篇「本紀」,韋昭認為孫皓的老爹、前太子孫和並沒有當過皇帝,不能寫「本紀」——自《史記》以來,只有皇帝才能寫「本紀」,其他人叫「世家」或「列傳」。孫皓是記仇的,從此對韋昭就沒好感。後來,孫皓迷信方術讖緯,官員們為了拍馬屁,紛紛編出一些所謂的「祥瑞」,比如某某地方出了個什麼神奇的東西之類的,以古代的觀念,天子聖明,祥瑞才會出現。孫皓向韋昭詢問,韋昭嗤之以鼻道:「什麼祥瑞,什麼神奇的東西,不過是人家家裡籮筐中的尋常東西罷了。」孫皓聽了大怒,認為韋昭是暗地裡譏諷自己。
韋昭被抓起來投入監獄後,在獄中上書懇請皇帝寬恕,並獻上自己所寫的書。他原先是個史官,知識淵博,《三國志》的作者陳壽說他「篤學好古,博見群籍,有記述之才」。韋昭是《吳書》的主要作者之一,除此之外還寫有《漢書音義》《國語注》《三吳郡國志》等。他跟蔡邕一樣,想通過著作打動統治者,卻不曉得對方最討厭的就是像他們這樣有獨立精神的文人。
書稿呈獻上去,皇帝翻都沒翻,就雷霆震怒,吼道:「這些書又髒又破又舊,你韋昭是何居心!」於是下令處死韋昭,其家人流放零陵。
送本破舊珍藏本的書稿卻送出人命,這也算是一件奇葩事了。
皇帝討厭的人會死,皇帝寵幸的人也未必能善終。
孫皓有個寵臣名叫陳聲,掛了一個司市中郎將頭銜,負責首都商業市場治安。有一天,忽然來了一群人,到市場上公然搶奪老百姓的錢包,這事情就被告到陳聲那裡。陳聲大怒,天子腳下居然還有這麼一些違法犯紀的人,抓!於是把歹徒全部拿下。這些是什麼人呢?居然是皇帝孫皓最寵愛的一位妃子的奴僕。陳聲毫不客氣,依法嚴懲,然而他卻沒想到,這下得罪妃子了。有奇葩的皇帝就有奇葩的妃子,這個愛妃吃飽了撐著沒事幹,居然派人去路上搶人錢財,這究竟是什麼變態心理,值得心理學家做一個案例研究。愛妃哭哭啼啼地告到皇帝那兒,皇帝大怒,老子對你陳聲不錯,你小子居然敢欺負老子的女人。
像孫皓這樣的皇帝,沒有道義、法律的觀念,他就是道義,他就是法律。孫皓是個記仇的人,他不能用這件事懲罰陳聲,但他可以隨便給陳聲安個罪名。很快,陳聲就知道得罪小人的下場了。不錯,皇帝曾寵幸他,但皇帝的恩寵是水中花,鏡中月,虛無縹緲。恩寵變成一把燒紅的鐵鋸,活生生地把陳聲的腦袋鋸了下來,可謂慘不忍睹。腦袋鋸下後,孫皓還不解恨,把無頭屍體扔到四望山下餵野狗去了。
親信下場尚且如此,遑論他人?
與孫皓的殘暴相比,夏桀、商紂、秦始皇這些前輩要甘拜下風了。
可以想像,吳國百姓對皇帝已然失望至極,於是乎便有種種流言。有一種流言說,其實坐在皇帝寶座的那個人不是孫皓,而是他已逝的表兄弟何都,因為何都長相與孫皓挺像的,這種流言是不是在咒皇帝早死呢?抑或是不忍心看到性情溫和、命運多舛的前太子孫和居然生了這麼個烏龜王八蛋?另一種流言說,孫奮將成為天子。孫奮是孫權的第五個兒子,其實這傢伙也是混帳王八蛋,可是老百姓還抱著一絲希望:也許他比孫皓略好一點吧。唉,可憐的百姓啊,這麼點希望都只是奢望。
孫奮從輩分上說是孫皓的叔父,他曾被孫權封為齊王,居武昌,由於經常違法亂紀,後來被諸葛恪勒令遷到豫章。諸葛恪死後,孫奮私自離開豫章,並擅殺勸阻的大臣,因而被朝廷貶為平民,流放章安,但後來又被封章安侯。他是孫權七個兒子中僅存的一個,從血緣上說,他有繼承帝位的資格,故而民間才有「孫奮為天子」的傳言。
流言是真是假,對孫皓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只要他覺得有威脅,就一定要除掉。很快,章安侯孫奮及其五個兒子慘遭滅頂之災,全部被處死。與孫奮有關的人也紛紛受到牽連:豫章太守張俊因為每年給孫奮的老媽掃墓,被夷滅三族;會稽太守郭誕因沒有及時舉報流言,險些被砍了腦袋,只是一名手下以自殺的方式頂罪,他才得以逃過一死,不過也被發配到船廠當苦役。
對皇帝孫皓的不滿由百姓蔓延到官員,臨海太守奚熙暗自在書信中大罵朝廷與皇帝,被檢舉揭發。皇帝派人前來抓捕,奚熙不肯束手就擒,他發動部隊,固守城池以對抗皇帝使節。不過,膽小怕事的部將卻把他給出賣了,趁其不備時,一刀結果其性命。奚熙死後,也被屠滅三族。
朝廷到了這等地步,國將不國矣。
更要命的是,東吳帝國的中流砥柱、大司馬陸抗在憂勞之中病倒了。奄奄一息的他掙扎著坐起來,費勁地寫下最後一道奏摺,就國防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
在奏摺中,他強調了國家西部防禦的重要性。由於吳國有長江作為屏障,長期以來,魏國多次南下,武騎千群只能望江興嘆。然而,自滅蜀國以後,新興的晉政權已然取得控制長江上游的優勢。以陸抗卓越的戰略眼光,當然知道晉國下一步突破的重點,必是西線。在這折上疏中,他指出西陵、建平兩地重要的戰略價值,這兩個地方一旦被敵人攻破,勢必危及整個國家的安全。
其實,陸抗的父親陸遜就曾說過:「西陵國之西門,雖雲易守,亦復易失。若有不守,非但失一郡,荊州非吳有也。如其有虞,當傾國爭之。」西陵一失,荊州不保,荊州一失,東吳危矣。故而西陵有變,勢必要以傾國之力奪回。這也是為什麼步闡叛變時,陸抗拼了老命、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奪回西陵的原因。
陸抗長期坐鎮荊州,兵力只有幾萬人,可謂捉襟見肘,既要防備外部敵人從北面、西面入侵,也要防備內部各蠻族的叛亂。突如其來的步闡之亂,令西部軍區的兵員損耗嚴重,陸抗多次上書,要求朝廷增派三萬人馬,加強西線守備,但是朝廷對此置若罔聞,他的請求如石沉大海。為此,陸遜在最後一道上書中沉痛地指出現狀,軍隊已經「羸敝日久,難以待變」,假若西部又有突然事件,憑現在這點兵力是沒法解決的。
為此,他還向皇帝提出幾點建議。
其一,不要給各年幼的親王配備兵馬。孫皓總共封了十一個王,每個王大約有兵馬三千,合起來便有三萬多人。如今國家邊疆兵員如此緊缺,卻把三萬多兵馬閒置在親王府,實在是浪費。
其二,禁止黃門宦官大規模招募辦事人員。說是宦官招募,其實是為皇帝辦事。皇帝欲望無度,光是一個選美,就得派出大量的人到全國各地去挑,因此宮中的人員完全不夠用,得招募臨時工。當時許多百姓為了逃避兵役,紛紛前去應募。百姓都不服兵役,誰來保衛國家呢?
總之,西線的兵力絕對不可以少於八萬,而且要投入所有精力用於防備強敵,「併力備御,庶幾無虞,若其不然,深可憂也。」
這裡我們可以看到,陸抗的上書僅僅限於軍事防禦問題,對於其他政治問題他並沒有提及。難道他不知道吳國最大的問題是皇帝的殘暴與無道嗎?他當然知道,但這豈是他所能改變的,他只能在自己的職責範圍內,把事情做到最好,這便是他能對國家做的最大的貢獻。如果他的抱怨再多一點,可能就會和韋昭一個下場。
不久後,陸抗便去世了。
陸抗可以說是東吳帝國最後的長城,他的死,意味著長城的崩塌,加速了東吳帝國覆滅的進程。不過,陸抗之死,對他本人來說或許並不是壞事。至少他不必親眼看到吳國的滅亡,至少他是帶著一絲希望死去,而非徹底絕望。陸抗雖才華出眾,然而憑他一個人的力量,是絕對無法阻止吳國的滅亡的。
陸抗死後,吳帝孫皓任命其子陸晏、陸景、陸玄、陸機、陸雲分領父親舊部,表面上是對陸家充分信任,實際上卻是把軍隊一分為五,削弱各人的實際權力。在陸抗的五個兒子裡,陸機、陸雲最負名望,兩人都是著名的文學家,是當時名重天下的飽學之士,只是如今東吳帝國需要的不是吟詩作賦的文人,而是披堅執銳的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