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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鶴唳:一紙徵召令引發的大反叛

2024-10-09 00:55:10 作者: 醉罷君山

  是時候考慮滅吳大計了。

  公元269年,晉武帝司馬炎一口氣任命了三名軍區司令員,分別是:羊祜(hù)都督荊州諸軍事,鎮守襄陽;衛瓘都督青州諸軍事,鎮守臨淄;司馬伷都督徐州諸軍事,鎮守下邳。在這三大軍區司令員中,以羊祜成就最大。

  羊祜出身名門望族,母親是名儒、史學家蔡邕的女兒,姐姐嫁給了司馬師,因此與司馬氏也算沾親帶故。他所鎮守的荊州軍區曾是魏、蜀、吳三國爭奪的一個焦點,百姓有時隸屬這個政權,有時隸屬另一個政權。羊祜到任後,採取了很開明的政策,凡是歸降的吳人,想重新回到吳國的,一概聽憑其離開。

  由於東吳剛剛發兵攻打荊州,邊界線上戰事十分緊張,軍隊進入一級戰備,日夜巡邏以防不測。羊祜判斷東吳軍隊難有大作為,與其把士兵用於巡邏,不如裁減下來開荒種地。他敏銳地發現,晉軍最大的問題不在於兵力多寡,而是糧食不足。他剛到荊州時,軍隊的存糧十分緊張,只夠吃三個月。後來他大力發展屯田政策,削減常備軍,精兵簡政,軍糧儲備越來越多,最後竟然可供部隊吃上十年!

  雖然身為軍區司令,但羊祜從不穿鎧甲,經常身著輕裘,侍衛也只有區區十幾人。他總是以一種親善的形象出現在眾人面前,沒有將軍們慣有的粗魯或殺氣,因此在江漢一帶深得人心。

  皇帝司馬炎對羊祜很是信任,多次跟他商議進攻東吳的計劃。羊祜指出,進攻東吳必須充分利用長江上游的優勢。以前曹操、曹丕南征,每每望長江而興嘆,北方騎兵雖驍勇,無奈有大江阻斷南北。自從奪取巴蜀之地後,晉國便控制了長江上游,可以順流而下,直搗吳國首都。不過,繼承魏國軍事遺產的晉王朝在水師上仍然不是東吳的對手,羊祜認為必須組建一支強大的長江水師,他向司馬炎推薦一個人選:王濬。

  

  王濬曾是羊祜麾下參軍,頗富才華,志向遠大,羊祜對他非常欣賞。不過王濬有一個毛病,就是生活過於奢侈無度。羊祜的侄兒羊暨認為不能讓王濬有獨當一面的權力,否則就難以約束了。羊祜說:「濬有大才,將以濟其所欲,必可用也。」他向晉武帝司馬炎推薦王濬出任益州刺史,負責組建艦隊。司馬炎同意了,並加封王濬為「龍驤將軍」,督建戰船。

  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

  皇帝下詔解散屯田部隊,用以造船。屯田部隊只不過五六百人,用這點人造船,不知要造到猴年馬月。別駕何攀便提了一個建議:「應該召集各郡士兵,湊到一萬多人,這樣大約一年時間就能完成任務。」王濬深以為然,打算向朝廷報告。何攀阻止道:「若是朝廷突然聽說召集一萬多人,肯定不會批准。不如先召集人再上報,到時就算朝廷不同意,我們已經開工,停也停不下來。」

  自司馬氏上台後,對兵權控制是非常嚴厲的,淮南三次兵變,實際上便是兵權之爭。以鄧艾、鍾會這樣的滅蜀英雄,牽扯到兵權時,司馬氏也是寧可錯殺,不留隱患。王濬若是平庸之輩,肯定寧願用五百人慢慢造船,也不願拿自己的政治生涯冒險。不過,他渴望超越平庸,行事便得超越常規,他採納了何攀的建議,開始廣徵諸郡之兵以大造舟船。

  王濬的身份是益州刺史,刺史的權力比郡太守要大一點,故而他以州刺史的名義召集各郡軍隊,各郡多數響應。然而,廣漢郡太守卻把王濬派來徵兵的從事逮捕下獄,奏報朝廷,彈劾王濬沒有虎符,擅自調兵。廣漢太守明顯屬於那種幹不成事、卻不會放過任何向朝廷表忠心的機會的人,表面上是國家忠臣,實際上屁事做不出。所幸的是,皇帝司馬炎的胸襟較其父親司馬昭要寬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認同了王濬的做法。

  為了取得水戰的優勢,王濬從一開始便矢志建立一支高水平的艦隊,他所造的戰船,船長一百二十步,可以搭載兩千名步兵。在當時,這種船稱得上是龐然大物。為了增加船自身的防禦力,甲板上還用硬木建了堡樓,如同漂浮在水面上的移動堡壘。這是很典型的中國式戰船,又稱為「樓船」,因為遠遠望去,那分明是一幢幢大樓。移動城堡四面都有門,外面的甲板上可以跑馬匹。

  晉國在蜀地大舉造戰艦,這屬於軍事絕密計劃。然而,計劃再絕密,也絕難做到滴水不漏。造船要使用大量木材,削下的木片往水裡一扔,就會漂向下游。吳國建平(今湖北秭歸)太守吾彥發現長江江面突然浮滿木片,令人打撈些樣本上來,細細分析,得出一個結論:晉國正在上游地區建造舟師。晉國造舟師的目的有且只有一個:沿江而下,進攻東吳。

  吾彥不敢怠慢,立即將這個重要情報上報給皇帝孫皓,並建議道:「晉國一定有攻吳的計劃,應該增加建平的守備力量,守住要害之處。」孫皓正沉湎於酒色之中,哪有閒心管這事?吾彥無奈之下,只好自己想辦法。為了防止晉國水師發動突然襲擊,他在長江上搭設大鐵鏈,實施江面封鎖。

  有一個對國防毫不關心的君主,國家命運能好到哪去呢?

  東吳帝國已進入倒計時階段,敵人還沒殺到,國家內部已經悄然腐化瓦解了。

  公元272年秋季的某天,一紙徵召令把一位吳國封疆大吏給嚇壞了。這位封疆大吏是擔任西陵督的昭武將軍步闡。西陵即現在的湖北宜昌,乃是一座軍事重鎮,步氏家族在此已經營數十年之久。早在孫權時代,步闡的父親步騭便被任命為西陵督,成為吳國的一員重要將領。步騭去世後,其子步協接任總督一職,後來步闡又接替哥哥的職位。可以說,步氏家族幾乎就是西陵的統治者。

  自從孫皓上台後,吳國政治就進入恐怖時代,國家重臣被殺,常常不需要任何理由。連擁立皇帝的濮陽興、張布都被輕易地殺死,還有誰認為自己的命很硬呢?暴君孫皓突然徵召步闡入京,步闡不由得心驚肉跳:這位暴君在打什麼主意呢?是不是誰在皇帝面前誣陷了自己呢?他越想越害怕,最後心一橫:罷了,我家族雖世受皇恩,但現在的皇帝就是個混蛋,不值得為他效命,反了!

  步闡宣布西陵歸順晉政權,並派自己的侄兒步璣、步璿入質洛陽,以表心跡。晉武帝聞訊大喜,當即開出一大堆頭銜給他:都督西陵諸軍事、衛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侍中,領交州牧、封宜都公。顯然,晉國政府希望拿步闡當典範,吸引更多人前來投誠。

  吳國鎮軍大將軍陸抗聽說步闡投降晉國,馬上命令將軍左奕、建平太守吾彥火速討伐步闡。不過,陸抗反應雖然敏捷,晉國也不含糊。晉武帝司馬炎指派荊州刺史楊肇即刻出兵前往西陵接應步闡,同時派遣車騎將軍羊祜統率步兵進擊江陵,巴東監軍徐胤率領水師攻擊建平。

  晉軍三路出擊,陸抗還有沒有機會呢?

  陸抗是陸遜的次子,陸遜去世時,他只有二十歲。年輕的陸抗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韌勁,他勇敢地在孫權面前為含冤而死的父親辯護,令孫權幡然醒悟。出身將門之家的陸抗廣涉兵略,成為東吳後期最重要的將領。孫權去世後,陸抗被提拔為奮威將軍,後來陸續被拜為征軍將軍、鎮軍將軍。孫皓繼位後,加封陸抗為鎮軍大將軍,領益州牧。步闡叛變時,陸抗正是其頂頭上司,都督信陵、西陵、夷道、樂鄉、公安諸軍事,實際就是吳國西部軍區總司令。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陸抗沒有自亂陣腳。陸抗的兵力多分布在西陵附近,因而進軍神速,包圍西陵後,他下令在赤溪到故市之間築起高峻的圍牆,一來可以圍困步闡,二來可以抵禦晉軍的進攻。這項軍事工程十分龐大,陸抗嚴令限期完成,士兵們揮汗如土,日夜趕工,累得不成人樣。

  多數將領對陸抗此舉大惑不解,紛紛進言說:「現在應該趁軍隊銳氣尚在,火速發動對步闡的進攻,晉國救兵趕到時,我們早就攻下西陵,何必費那麼大勁築工事呢?士兵百姓都苦不堪言了。」

  陸抗解釋說:「西陵城地勢險峻,城牆堅固,糧食充足,所有防禦設施及武器配置,都是我以前規劃的。現在反過來要攻打它,短時間內很難取勝。倘若晉國援兵趕到時,我們毫無防禦工事,內外受敵,到時還打什麼仗!」

  西陵城的防禦規劃本就是陸抗針對善於攻堅戰的晉軍親自設計的,他自然明白這座堡壘的防禦是何等堅不可摧。不過,他的說法並沒有得到諸將的認同,大家仍心懷不滿,為了平息眾議,陸抗只得同意前線將領發動進攻。這次進攻如陸抗所料,沒有任何成果,大家這才明白陸抗的良苦用心,只得服從他的命令,專心構築圍困工事。

  此時晉國車騎將軍羊祜已經統領五萬兵馬進逼東吳長江沿岸重要據點江陵城。江陵是荊州戰略要地,當年周瑜耗費一年多的時間才攻克它。很明顯,晉國企圖實施「圍魏救趙」的策略,攻江陵迫使吳軍回師,減輕西陵城的軍事壓力。

  是繼續攻略西陵,還是回師救援江陵?

  陸抗審時度勢後,分析道:「江陵城十分堅固,兵員充足,沒什麼可擔憂的。退一步說,就算敵人攻下江陵,孤師深入,也沒辦法長期固守,對我們造成的損害不大。但是,倘若晉國控制了西陵,南方的蠻夷部落都會叛變,後患無窮。」

  話雖如此,但吳軍主力都集中於西陵,江陵能守得住嗎?

  羊祜大軍推進到江陵城北,被一片湖水阻住了。這是一個人工湖。由於江陵城北地勢開闊,道路平坦,倘若戰爭爆發,敵人很容易長驅直入。陸抗主持西部戰區的防務後,令江陵督張咸引水灌入這片平地,修築大壩蓄成一個人工湖,一來遭遇入侵時可以遲滯敵軍行進,二來可以防止有人叛逃到晉國。

  不過,人工湖固然能遲滯敵人,同時也能給敵人帶來某些便利,比如說便於用大船運輸糧食。由於陸抗把主力部隊悉數調到西陵,江陵守軍只有守城的能力,絕無反擊的能力。倘若吳軍不能在人工湖上阻擊入侵的晉軍,那麼人工湖的軍事價值就大打折扣。晉軍渡河不會遇到多少抵抗,又可以用船運糧食,這樣反而對晉軍十分有利。羊祜企圖利用這點,他擔心吳國人會破壞大壩,便「賊喊捉賊」,故意叫囂要破壞大壩,甚至還派出一支工兵部隊。

  羊祜的伎倆沒能瞞得過陸抗,反倒令他警覺,他發出一道指令給江陵督張咸,指示他立即毀掉大壩。眾將大驚,當初辛辛苦苦造起的大壩,怎麼說毀就要毀呢?還有,敵人不正想毀掉大壩嗎?大家一起勸阻陸抗,陸抗不為所動,斷然毀掉大壩。在這場智慧的角逐中,陸抗又勝出了。羊祜捶胸頓足,大壩一毀,餘下一片沼澤地帶,船也開不了,車也開不了,晉軍舉步維艱。

  與此同時,另兩路晉師也陸續就位。晉荊州刺史楊肇的援師進抵西陵附近,巴東監軍徐胤的水師逼近建平。

  一場大戰已不可避免。

  陸抗不愧為名將,運籌帷幄,調度有方。他先派遣公安督孫遵在長江南岸預防羊祜大舉深入,另遣水軍督留慮溯江而上,抵禦徐胤的水師,自己則以主力部隊圍城打援。

  敵人大軍壓境,東吳軍中一些將領開始動搖。將軍朱喬手下有一名營都督,名喚俞贊,偷偷跑去投降楊肇,並把陸抗軍中的底細全盤托出。對吳軍來說,這實在是壞消息,一旦被敵人知道了弱點,自己就很被動了。

  弱點在哪裡呢?陸抗說:「俞贊是一名老軍官,對我們的底細知道得一清二楚。軍中夷兵平常訓練不刻苦,倘若敵人要進攻我們,一定會先攻擊夷兵。」既然如此,陸抗乾脆來了個將計就計,他連夜換防,以精銳部隊接管夷兵防區。不出所料,第二天晉軍果然前來偷襲,只是他們遇到的不是軟柿子,而是硬釘子。這群偷襲者遭到痛擊,傷亡慘重。

  西陵城下,步闡遠遠望見來援的晉軍,可是晉軍司令員楊肇絞盡腦汁,也無法突破陸抗的防線。雙方相持一個月,楊肇山窮水盡,不得不在黑夜的掩護下匆匆退軍。陸抗採取心理戰術,故弄玄虛,搖旗擂鼓,楊肇麾下的士卒們大駭,只恨爹娘少生一條腿,為了逃得快,把鎧甲武器也扔了。陸抗見狀,以輕騎兵追擊,晉兵大敗,被殺者甚眾。

  楊肇敗退後,羊祜、徐胤各軍情知解救西陵無望,也只得引兵而去。西陵成了孤城一座,步闡已是瓮中之鱉,很快便被陸抗攻破。陸抗誅殺步闡以及主謀者數十人,對於跟隨叛亂的數萬名軍吏,則上書皇帝,請求赦免其罪。

  在蜀國滅亡後,吳國外有強敵,內有暴君,卻還能撐上十幾年,主要就是因為擁有像陸抗、吾彥這樣優秀的將領。西陵叛亂,不是單純的軍事事件,它的背後折射出吳國政治上的腐敗與殘暴,僅僅是暴君一次不合常規的徵召,就足以導致一場叛亂,可見暴政下的吳國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陸氏家族成了吳國的中流砥柱,從陸遜到陸凱,再到陸抗,他們幾乎撐起吳國的半邊天。暴虐皇帝對陸氏還是比較客氣的,因為皇帝也要別人來保護他的神聖權力。不過,這種恩典並非自始至終都存在。在西陵叛亂發生的三年前(公元269年),左丞相陸凱病逝。他生前屢屢攻擊孫皓的寵臣何定,在他死後,何定多次誣陷他,暴躁的皇帝一怒之下,把陸凱的妻兒流放到建安去了。

  在中國歷史上,父子皆為名將的情況並不多見,陸遜、陸抗便是其中之一。平叛西陵可以稱得上是陸抗軍事生涯的代表作,這場戰役贏得很有水平。步闡在西陵根基很深,晉國又出動三路人馬馳援,軍事形勢複雜而微妙。陸抗把握戰爭全局的能力與高超的分析判斷力,實不在其父之下。可惜的是,他效命於一個不值得效命的皇帝,這是他的悲劇所在,即便他有不世之才華,也只能遲滯東吳的滅亡,而不能改寫其命運。

  戰役結束後,陸抗返回駐地樂鄉,他沒像鄧艾那樣居功自傲,仍然一如平日,為人溫和謙遜。他何嘗不知皇帝孫皓是什麼樣的貨色,可是強烈的責任感讓他在艱難時局下,站出來力挽狂瀾,扶大廈於將傾。臨戰時果斷決然,居閒時小心謹慎,故而能化險為夷,保全自我。

  西陵之戰是繼收復交趾後,東吳在軍事上的又一次勝利。儘管陸抗贏得十分漂亮,但我們必須指出,這次會戰的起因是東吳將領的叛變,因此,即便晉國出援不利,實際上也沒有遭到重大損失。然而,皇帝孫皓卻不這樣認為,他是個相當迷信的人,自從意外登基以來,他自認為蒙上天眷顧,乃是真正的天之驕子。既然上天站在自己這邊,豈不說明自己的使命乃是征服全天下嗎?

  孫皓身邊最不缺的就是馬屁精與術士,當時有個術士名叫尚廣,深得皇帝賞識。孫皓便讓他算上一卦,看看自己能否得到天下。尚廣裝神弄鬼一番後,念念有詞地說:「吉。庚子歲,青蓋當入洛陽。」庚子年是公元280年,距離當時還有八年。八年以後,孫皓倒是真的入了洛陽,不過不是去當天子,而是去當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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