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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0:54:34
作者: 醉罷君山
對放棄壽春的主張,文欽堅決反對。
以驍勇著稱的文欽上次跟著毌丘儉造反不成,被迫南逃吳國,心中自然不服,一心想同司馬氏再決死戰。他駁斥說:「我文欽與全端帶著數萬人跟你們一起身居死地,將士們的父兄子弟都在江東。就算孫綝不想救壽春,皇帝能聽他的嗎?江東父老鄉親能同意嗎?魏國政局動盪不安,軍民俱疲,只要我們能堅守一年,他們內部必定會變化。」
應該說,文欽關於魏國的分析是對的,魏國內部的確危機重重,這些年叛變迭起就是證明。然而,文欽知彼而不知己,對己方的分析,他有兩點是錯的:其一,吳國皇帝與魏國皇帝一樣,沒有權力,孫綝不想救壽春,皇帝也沒辦法;其二,壽春守軍根本無法守住一年。
蔣班、焦彝據理力爭,諸葛誕大怒,認為兩人故意擾亂軍心,打算把他們抓起來砍了。兩人得到消息後,索性翻牆出城,投降魏軍了。
不久後,東吳又發生了一起叛逃案,並因此引發出一連串的連鎖反應,這也成為壽春淪陷的導火索。
這起叛逃案的主角是全輝與全儀。
全氏家族是東吳最有名望的家族之一,家族中最傑出的人物是孫權統治後期吳國著名的軍事將領全琮。全氏家族的興起,與全琮夫人孫魯班有很大關係,她是孫權的愛女,又工於權謀,是相當厲害的角色。被派往救援壽春的全懌,便是全琮與孫魯班的兒子。
正當全懌與諸葛誕、文欽聯手與魏軍血戰之時,他的侄兒全輝、全儀卻叛逃到了魏國。智慧超群的鐘會向司馬昭獻上一計:偽造一封全輝、全儀的書信,派人送進壽春城,交給全懌。這封信大意是說:朝廷怪罪全懌不能解壽春之圍,打算殺光其全家,故而他們叛逃到魏國。
全懌大驚失色。當時協防壽春的吳軍將領中,全氏家族有五人:全懌、全端、全靖、全翩、全緝。想到朱異救援不力被孫綝誅殺的事,全懌不寒而慄,難道這個混帳大將軍真的要屠盡全氏家族嗎?想到這裡,全懌不禁仰天而嘆。為了自保,全懌率部眾數千人出城向魏國投降。
鍾會的這個計謀著實厲害,一紙書信,不僅令全懌來降,更重要的是,壽春城的士氣與人心遭受重大挫傷。大家感到被東吳政府拋棄了,望眼欲穿的救援恐怕是遙遙無期。
轉眼已是公元258年的正月。
壽春已經被圍困達半年之久,展望新的一年,諸葛誕的眼中流露出迷惘。文欽仍然保持著樂觀精神,他對諸葛誕說:「蔣班、焦彝叛逃,全懌、全端投降,司馬昭肯定認為我們已不堪一擊,不如趁敵無備,殺他個措手不及。」諸葛誕想想也沒別的辦法,便準備好攻壘武器,集中力量進攻南面之敵,試圖打開缺口,突圍而出。
然而,城外溝壘縱橫,哪能那麼容易突圍。諸葛誕剛把大型攻壘器械搬出城,便遭到魏軍的迎頭痛擊。魏軍從高處利用炮車與火箭,把攻壘器械摧毀了,矢石如雨而下,敵人死傷無數,鮮血都快流滿溝渠,真是慘不忍睹。事到如今,諸葛誕只能拼了,他不計傷亡,瘋狂進攻,日夜輪番作戰,苦戰了五六天,依然毫無進展,只得垂頭喪氣撤回壽春城。
更嚴重的問題是城內的糧食越來越少,已經有數萬人出城向魏軍投降。文欽提出一個辦法:解散淮南部隊,讓他們各自出城逃亡,只留下東吳士兵守城池。
文欽之所以提這麼個辦法,是因為他也是魏國叛將,又當過揚州刺史,他很清楚,這些淮南部隊本來就是魏國人,只是跟著主將起事罷了,如今戰事不利,他們都無心戀戰,不如將他們放出城去,人少了還能緩解糧食之急。誰能抗戰到底呢?當然是文欽從吳國帶來的軍隊。起初共有三萬吳軍入壽春,後來全懌叛變拉走了幾千人,戰鬥中又有傷亡,剩下來的應該還有一萬多人。這一萬多人足夠一邊守城,一邊等吳國救援了。
文欽提的建議,不能說沒道理。但在諸葛誕看來,他是別有用心。說起來諸葛誕與文欽還是老相識,而且諸葛誕一直是文欽的頂頭上司。當年諸葛誕當揚州刺史時,文欽是廬江太守;後來諸葛誕成了鎮東將軍,文欽則是揚州刺史。不過,別以為兩人交情深厚,其實他們互不相容。文欽自視甚高,喜歡吹牛,打仗又老謊報軍功,諸葛誕當然看不上眼。只是現在大敵當前,兩人共守壽春,合作得不錯,諸葛誕差點要忘掉舊日的恩怨了。
如今文欽的一番說辭,令諸葛誕大為不快,他認為這傢伙不安好心,想架空自己,讓自己變成光杆司令。疑神疑鬼的諸葛誕認定文欽有奪權的野心,遂痛下殺手,竟趁文欽不備,一劍結果了他的性命。
這一劍,也讓諸葛誕走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文欽的兒子文鴦是三國時代最驍勇的戰將之一。三年前,年僅十八歲的文鴦夜襲司馬師,勇闖敵營,威震天下。正是在這次偷襲中,司馬師因受驚而眼傷復發,最終不治身亡。三年過去了,文鴦二十一歲,他與弟弟文虎追隨老爹前來守衛壽春。不想爹爹沒死在司馬昭手上,反倒死在諸葛誕劍下。文鴦悲憤交加——我老爹來援救你,你居然殺了我爹!天理何在?
一怒拔劍乃是英雄本色,文鴦拔出劍,要帶著老爹的部屬前去向諸葛誕復仇。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老爹舊部竟然不願聽命於他!這說明部屬們對文欽之死頗為冷漠,甚至無動於衷。怎麼會這樣呢?我們翻翻史料,看看時人對文欽的印象——「剛暴無禮」「驍果粗猛」「好自矜伐」等,大略可以勾勒出一介武夫的輪廓,這種人很難令部下效死。
沒人願意跟著文鴦干,任憑他再驍勇,也不可能單槍匹馬報仇雪恨。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投降魏軍,借司馬昭之手復仇。問題是,司馬昭能接受他投降嗎?文鴦沒想那麼多,待在城內為諸葛誕效力是辦不到的,不投奔魏營他能去哪?他與弟弟文虎兩人騎著馬出城去了,守衛城門的官兵知道這兩兄弟是高手,哪裡敢攔,由他們去了。
如何處置文鴦、文虎兄弟呢?
在文鴦之前,投降魏軍的人有不少,包括諸葛誕的部將蔣班、焦彝,吳國將領全懌、全端等。不過,他們的情況與文鴦兄弟是不同的:第一,蔣班、全懌等人投降時,戰爭還處於勝負難料的膠著狀態;文鴦兄弟投降時,壽春城已是窮途末路,要守沒糧,要走沒路,淪陷指日可待。守不住了才要來投降,價值自然要大打折扣。第二,文鴦的父親文欽是叛逆主謀,不僅謀反,還叛國,一而再地與魏朝廷對抗,實屬罪不容赦之人。按照律法,不僅文欽罪該萬死,同時還要滅三族,兒子文鴦、文虎自然都在誅殺之列。第三,司馬師雖非文鴦所殺,但若非文鴦劫營,也不至於舊傷復發而喪命。
正因為以上三點原因,魏軍多數將領主張殺掉文鴦兄弟。司馬昭力排眾議,說道:「壽春城還未破,要是殺了他們兩人,只會讓城內守軍不敢投降,堅定守城的決心。」於是他赦免文鴦、文虎兩兄弟,任用兩人為將軍並封關內侯。
司馬昭的權力雖襲承自父兄,其實他也有過人的本事。能成為一代豪傑的人,首先得有胸襟氣度,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壽春之戰,是魏國開國以來規模最大的一場戰爭,兩方參戰部隊都超過二十萬,從兵力上看,勢均力敵,平分秋色。然而,勝利的天平最終倒向魏國,這與司馬昭積極招降納叛的策略有直接關係。他對前來投降歸順者慷慨大方,除文鴦兄弟外,東吳降將全懌也被任命為平東將軍,封臨湘侯。在司馬昭攻心戰術之下,壽春守軍更是毫無鬥志。連文鴦兄弟都可以不受懲罰,何況他人?壽春的那些將士原本就沒幾個想造反的,不過是諸葛誕要反,他們不反就得掉腦袋,只得隨波逐流而已。
此時不發動總攻,更待何時!
魏軍如潮水一般,從四個方向同時發動進攻,在一片喧囂震天的鼓聲中,一個個雲梯架起,士兵們持刀持盾,奮勇登城。
二月二十日,壽春城終於被攻破。諸葛誕騎著一匹馬,帶著一隊衛士突圍。其實突圍是徒然的,兵力最盛時尚且沒法突圍,何況現在只剩下殘兵敗將。魏軍司馬胡奮率部阻擊,在戰鬥中一刀把諸葛誕砍死。
諸葛誕麾下壯士數百人被俘,排成一列,一個接一個被拉出來砍頭。魏兵每殺一人,就問下一個投不投降,投降放一條生路,不投降就殺頭。從第一個殺到最後一個,竟然沒有一個投降!一名將領在死後,還能讓自己的部眾從容赴死,說明他是一個極富人格魅力的人。比起文欽死後沒有人願意為他報仇,諸葛誕卻有數百人情願追隨他死,這著實令人震撼。漢初有田橫五百壯士,其悲壯程度與諸葛誕數百死士相比,亦有所不逮。
不過,總的來說,司馬昭並沒有大肆殺戮。淮南是魏國三度兵變的策源地,多數士兵叛反只是執行上級命令罷了,故而司馬昭把這些人都赦免了。諸葛誕家族當然不在赦免之列,被誅滅三族。古人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同樣,一人失勢,雞犬遭殃。株連三族甚至九族的野蠻屠殺,是中國古代政治鬥爭中最為血腥的一幕。
至於被俘的吳國士兵,總計有一萬多人。當時有人認為,吳軍士兵家屬都在江南,肯定不能誠心投降,有機會就會逃回國,應該全部殺掉。司馬昭不同意,他說:「古代用兵,講求『全國為上』,只要誅殺首惡元兇就夠了,吳軍俘虜就算逃回國,也可以顯示我國的大度。」最後,這批俘虜一個也沒被殺害,被分置到河南、河東、河內三郡。不僅如此,吳國將領唐咨本是魏國叛將,他不僅未被處死,還被授予安遠將軍,其他將領也有相應官職。如此慷慨對待戰俘,確是少見。
我們可以說,司馬昭是個了不起的領袖。寬恕敵人一方面彰顯了自己超強的自信,另一方面也樹立了仁義恩信的形象。司馬氏之所以最終能取代曹氏,並非出於偶然,實是幾代人奮鬥的必然結果。
諸葛誕之變是魏國內部最後一次大規模兵變,此後司馬昭便牢牢掌握軍政大權,再沒有強有力的挑戰者。除了以武力彈壓對手之外,司馬昭在籠絡人心上也有一套本事。他知人善任,不吝於讚美部下。譬如壽春之戰的前敵總司令王基,曾力排眾議,反對分兵,司馬昭後來對他大加讚賞,甚至把他拔高到與古代名將平起並坐的地步,說:「將軍深算利害,獨秉固志,上違詔命,下拒眾議,終至制敵禽賊,雖古人所述,不是過也。」
壽春之戰,是三國時代最重要的戰爭之一,對接下來的歷史走向有著決定性的影響。這場戰爭不僅是魏國內戰,也是魏與吳的戰爭,同時,蜀國也卷了進來。在壽春之戰如火如荼地進行時,蜀將姜維以數萬人之眾攻略秦川。魏國關西部隊大部分被抽調到壽春前線,根本沒有充足兵力對抗姜維。賴征西將軍司馬望、安西將軍鄧艾之力,堅壁清野,勉強阻止姜維深入,為壽春之戰大獲全勝贏得寶貴的時間。
這場戰爭雙方投入的兵力之多是空前的。魏國軍隊有二十六萬,淮南叛軍約十五萬。東吳最初派出的六萬援軍,包括文欽、全懌的三萬人及朱異的三萬人,後來大將軍孫綝親自率部增援,估算起來前後出動援軍約十萬人。我們細審三國史,一場戰事投入十萬人以上的並不多見,這與三國時代人口數量急劇下降有很大關係。三國時代的人口數量是一個謎,據史書所載的數據,中國人口銳減到一千萬人以下,其中蜀國約一百萬,吳國兩百多萬,魏國四百多萬。當然這個數據是偏少的,不太準確。不過,經歷數十年戰亂,人口銳減是肯定的。壽春之戰,參戰人數之多,遠超官渡、赤壁、夷陵這三場大戰,從戰役規模來看,可在三國史上排名第一。這場戰爭奠定了司馬氏在魏國不可動搖的地位,為晉室代魏乃至統一天下打下堅實的基礎。
司馬氏的奪權之路,始於司馬懿發動的高平陵政變。然而,以淮南為首的地方實力派,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司馬氏的權力。先有王凌之亂,次有毌丘儉之亂,最後是諸葛誕之亂,這三次淮南兵變分別被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平定。經過三次交鋒,與曹氏集團關係密切的淮南軍閥被完全打倒,勢力被連根拔起。
有人認為這三場戰爭是保衛曹氏政權的勤王之戰,這個觀點我不太認同。
三次叛亂,無疑矛頭都是對準司馬氏的專權,這是事實。然而,叛亂的動機卻十分複雜,並非單純勤王。第一次叛亂,王凌想擁立曹彪為皇帝,與司馬懿控制的朝廷相抗衡,這明顯不是勤王的行動,而是分裂的行動。第二次叛亂,毌丘儉與文欽假稱有太后密詔,以清君側為名起兵,應該說勤王意圖比較明顯。不過,毌丘儉主要是害怕遭到清洗,動機並不純粹。第三次叛亂,諸葛誕的勤王意圖比毌丘儉還弱,他要真的有心勤王,就不可能在毌丘儉起兵時充當打手、急先鋒。他與毌丘儉一樣,主要出於自保。兵變伊始,諸葛誕就迫不及待向吳國請降,明顯跟勤王不沾邊。
不管怎麼說,司馬氏三次遭到強有力的挑戰,威脅一次比一次大。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都以梟雄之姿鐵腕掃平反對者,實際上也把曹魏政權逼入了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