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的黃昏:從英雄到公敵

2024-10-09 00:54:18 作者: 醉罷君山

  諸葛恪主政還不滿一年,就獲得朝野的一致稱讚,他幾乎成了完美英雄的化身。曾經暮氣沉沉的吳國,似乎又容光煥發,軍事上的偉大勝利,讓人回到「氣吞萬里如虎」的歲月。為表彰諸葛恪的偉大功績,小皇帝封他為「陽都侯」,兼任荊州牧、揚州牧,都督中外諸軍事。

  這一切來得太容易,諸葛恪意猶未盡。人家都說曹魏帝國厲害,這是瞎扯,不過是紙老虎罷了,何足懼哉?自己四萬人對敵七萬人,殺敵數萬,可見敵人實在不堪一擊。於是他宣布:再度出兵北伐。

  

  此議一出,把朝臣們都嚇壞了。

  為此,諸葛恪寫了一篇論文,闡明討伐曹魏的必要性。

  首先,他指出兩國勢不兩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果拖延不解決,「禍不在己,則在後人,不可不為遠慮也。」他對比戰國時代,認為魏國比當年秦國土地更遼闊,而吳、蜀加起來不及六國土地的一半,劣勢非常明顯。

  那麼,魏國有沒有軟肋呢?有的。在諸葛恪看來,魏國有兩大問題:其一,當年追隨曹操南征北戰的沙場宿將基本去世,新一代將領尚未成長起來;其二,司馬懿已死,其子司馬師聲望不及其父卻獨攬大權,政權不夠鞏固。如今出兵討伐,正是順應時勢,必可馬到成功。

  諸葛恪還批評那些「懷偷安之計」、認為憑藉長江之險可以世世代代平安的人;還有一些人認為百姓窮苦,應該休養生息,不能輕啟兵端,對此,諸葛恪批評為「不知慮其大危而愛其小勤者」。

  最後,他寫道:「夙夜反側,所慮如此,故聊疏愚言,以達一二君子之末。若一朝隕沒,志畫不立,貴令來世知我所憂,可思於後耳。」

  這封寫給諸大臣的公開信,很有諸葛家的風采,甚至與諸葛亮的《出師表》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出師表》名垂千古,諸葛恪這篇文章卻默默無聞,這是為何?其實諸葛恪北伐與諸葛亮北伐本質上並無不同,兩人的進取精神頗為類似,北伐的邏輯也基本一致。只是諸葛恪北伐失利導致自己賠上性命,命都賠上了,誰還會頌揚他寫過的文章呢?

  前文說過,處於劣勢的吳蜀兩國戰略上更為主動進取,屢屢發動以弱擊強的戰爭,大胳膊的魏國反倒顯得被動,老是挨打。

  我們來分析一下諸葛恪的見解存在什麼問題。孫子說:「知彼知己,百戰不殆。」諸葛恪的問題,在於知彼而不知己。他所指出的魏國的兩大軟肋,固然有道理,然而他卻沒發現,這也是吳國的兩大軟肋。魏國曹操時代的名將固然凋零,吳國孫權時代的名將何嘗不是如此?特別在最近幾年,陸遜、全琮、朱然等先後離世。魏國君主幼弱,司馬師當權根基不深,吳國何嘗不是如此?吳國皇帝只有十歲,諸葛恪自己當權不滿一年,他憑什麼認為司馬師不行,而自己一定行呢?

  說到底,諸葛恪過於自負了。

  自負是致命的。

  諸葛恪的好朋友聶友勸他「宜自按兵養銳,觀釁而動」,他不以為然,回答說:「熟省此論,可以開悟矣。」讀懂我的文章,你就開悟了。太常滕胤也勸他「不如按甲息兵,觀隙而動」,他答覆說:「今吾因國家之資,藉戰勝之威,則何往而不克哉?」自信心之強,溢之言表。

  很快,諸葛恪在各州郡徵集二十萬人馬,大舉進犯魏國。

  此時距離他執掌大權尚不足一年。

  看上去諸葛恪運氣不錯。吳國的盟友蜀國在費禕去世後,對魏的政策更為激進,只要蜀國同時出兵,魏國將不得不面臨兩線作戰的被動局面。

  費禕乃是遇刺身亡,他的死十分出人意料。

  刺殺費禕的人是一名魏國戰俘,名喚郭循。郭循本是魏國的一名中郎將,在一次戰鬥中被姜維俘虜。由於蜀國軍事人才奇缺,政府為籠絡郭循,不僅沒處死他,反而把他提拔為左將軍。費禕自以為對郭循的處置十分寬大,郭循必定感恩戴德,故而對他毫不設防。豈料在公元253年正月初一這天的春節團拜宴會上,郭循趁費禕喝得大醉時,刺死了這位蜀漢大將軍。

  費禕之死,讓衛將軍姜維提前成為蜀國軍政的一號人物。

  在費禕當權的這幾年,姜維過得不太舒心。在戰略問題上,他與費禕有很大的分歧。姜維本是天水人,熟悉隴西一帶的風俗民情,當年諸葛亮對他十分器重,看重的便是他的才幹與武略。姜維認為,自己可以誘降羌胡,引為羽翼,如此一來,可一鼓作氣奪取隴西之地。這可是當年諸葛亮想干卻沒幹成的大事業。

  不過,這一戰略被費禕潑了冷水。

  費禕的觀點是:「吾等不如丞相亦已遠矣;聖相猶不能定中夏,況吾等乎!」我們才能不及諸葛亮,諸葛亮北伐都無功,何況我們呢?所以,正確的做法是「保國治民,謹守社稷」。因此,姜維屢屢要求出擊隴西,但費禕撥給他的兵力從未超過一萬人。

  現在好了,姜維躍升為一號人物,不必再受人約束。正好盟國東吳有志北伐,吳國從東線發動進攻,蜀國在西線配合,真乃天賜良機。姜維立即動員數萬人馬,出擊魏國隴西狄道(今甘肅臨洮)。

  與此同時,吳國二十萬大軍全線出擊,重點進攻魏國合肥新城。

  孫權當權半個世紀,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場戰爭中投入過二十萬軍隊,諸葛恪掌權不到一年,就把舉國之兵都押上,可謂曠世豪賭。諸葛恪的意圖是圍城打援,通過攻打合肥新城,吸引魏軍主力來援,在野戰中一舉殲滅敵人。

  不過,他顯然低估了對手的實力。

  諸葛恪最大的一個誤判,是認定司馬師不具備父親司馬懿的能力。司馬懿死後,司馬師躍升為魏國大將軍。恰逢孫權去世,司馬師迫不及待地發動南征,兵分三路大舉伐吳,豈料擔任主攻的東路軍遭到諸葛恪的沉重打擊,損失數萬人馬,誠為魏國歷史上最慘重的一次軍事失利。正因為如此,諸葛恪對司馬師持有輕視之心。

  司馬師真是庸才嗎?

  並非如此。可以從一個例子看出:魏國南征失敗後,各路將領紛紛被彈劾,司馬師卻把所有罪責歸之於己,他說:「我當初不聽諸葛誕的意見,以至於此,都是我的過失,將領們何罪之有?」唯一受到處罰的人是司馬師的弟弟、監軍司馬昭,他被剝奪侯爵爵位。對此,東晉史學家習鑿齒高度評價道:「苟統斯理以御國,行失而名揚,兵挫而戰勝,雖百敗可也,況於再乎。」作為國家實際的領導者,勇於承認錯誤,勇於自我批評,這是最寶貴的品質。有此心靈法寶,不可能一直是失敗者。

  吳、蜀同時大舉出兵,司馬師緊急與謀士虞松商議對策。虞松建議在東線採取守勢,拖垮吳軍主力後再實施反擊,這是採取西漢周亞夫平定「七國之亂」的戰略戰術;在西線則採取攻勢,主動出擊抵禦實力較弱的蜀師。

  司馬師採納其策,下令鎮東將軍毌丘儉按兵自守,不得輕舉妄動,任由吳軍圍攻合肥新城,同時由太尉司馬孚率領二十萬大軍趕赴前線,待敵人筋疲力盡時給予致命一擊。在西線戰場,則派征西將軍郭淮、雍州刺史陳泰盡發關中之兵,全力解狄道之圍。

  同樣對付敵人圍城,為何魏國採取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戰法呢?這就是兵法的玄妙之處,要因時、因地、因敵之不同而變化。吳國挾東興大捷之餘威,舉傾國之力攻合肥新城,難以爭鋒,必須先消磨其銳氣再戰;蜀國北伐,向來雷聲大雨點小,姜維大舉出兵,無非以為魏國精銳部隊悉數調到東線,西線定然空虛。然而,戰況大大出乎姜維預料,魏軍竟然全線還擊,蜀軍占不到任何便宜,糧草又將耗盡,只得灰頭土臉地撤退。

  姜維退出戰鬥,魏國西線無憂矣,司馬師可以完全騰出手來解決東線戰事。

  在西漢「七國之亂」中,叛亂的吳楚聯軍大舉進攻大梁城,周亞夫拒不救援,等到吳楚聯軍疲態已露之時,才果斷用兵,一戰而平之。此役成就了周亞夫一代名將之美譽,也是漢代著名的一場軍事大決戰。如今,司馬師把周亞夫用以對付叛軍的戰略戰術拿來對付諸葛恪。

  戰役成敗與否,關鍵看合肥新城能否頂得住吳師進攻。

  前面說過,合肥新城是滿寵提議修築的,建於舊城城西三十里處,地形險要,易守難攻。這座堡壘並不大,守軍約有四千人,與吳師二十萬人相比,真是少得可憐。然而,吳國人雖多,想攻下這座固若金湯的堡壘卻也不容易。正是看到這點,司馬師才敢拿合肥新城作為籌碼,只要把吳師拖垮在城下,就能為魏國的反擊爭取到勝利的機會。

  在諸葛恪看來,以二十萬之眾攻只有區區四千人的新城,豈非手到擒來之事?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過於樂觀了。新城守軍在牙門將張特的指揮下,負隅頑抗,死死擋住吳軍潮水般的進攻。這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鬥,新城是魏國放出的一塊魚餌,本就是要被犧牲掉的,能堅守一個月恐怕都是奇蹟,張特竟然守了三個月。

  諸葛恪簡直快瘋了,種種攻城器械都用上了,還是沒法破城。他索性在城外堆起大土丘,居高臨下日夜猛攻。新城已是城垣殘破,眼看無力阻止吳軍攻入城內,張特舉起白旗,對吳軍喊話道:「我已是無心戀戰。不過,根據魏國法律,被圍攻超過一百天而援軍不至,投降後家人可免於連坐。自攻城以來,已經九十多天了,城內四千人死了一半多。剩下的士兵,還有一半不願投降,我得回去勸勸他們,明天早上把名單送過來。」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他把大印從城頭上扔下來。吳國人信以為真,也沒收走他的大印——既然對方想投降,等一天也無妨。

  這天晚上,吳軍官兵放心睡大覺,想到明天張特便會開門投降,所有人無不感到一陣輕鬆。他們哪知道,此時城內的守軍已連夜把許多房屋拆了,扛著樑柱、木板,緊急搶修城牆殘破處,把缺口填上。一個晚上的工夫,新城加了兩重防護。

  天亮了,一縷陽光照射在城頭,吳軍沒有看到城門洞開,而是驚愕地發現殘破的城牆竟然被補上了。張特持刀站在城樓上,衝著城下喊道:「我但有斗死耳。」吳國人惱羞成怒,繼續攻城。本想著可「不戰而下城」,現在還得重新進攻,還得重新搗毀防禦工事,大家的氣泄了一半,都有些無精打采,這種狀態自然難以破城。

  合肥新城之戰,註定成為諸葛恪的滑鐵盧之戰。

  與魏軍相比,吳軍傷亡慘重。除了戰死沙場外,非戰鬥性減員更加嚴重。時值酷暑,疫癘流行,水裡病菌叢生,士兵中腹瀉者無數。久攻新城不下,諸葛恪覺得很沒面子,把怒火發泄到部將身上。他對前來報告傷病情況的營官大發雷霆,認為他們謊報軍情,甚至動了殺機。將軍朱異在軍事見解上有不同意見,被諸葛恪奪去兵權,趕回建業;都尉蔡林多次獻策未受採納,索性投奔魏國。

  事態已經很明顯,吳軍內部人心渙散,士氣一落千丈。

  司馬師在耐心等待三個月後,終於等到出擊的機會。他命令司馬孚、毌丘儉率二十萬人馬出擊。一方精神抖擻,一方消沉萎靡,還沒拔刀相向,勝負已判矣。

  諸葛恪心知北伐失敗,只得解圍而去,撤回國內。吳軍中傷病員太多,加上魏軍尾隨而至,這次撤軍幾乎成了一次死亡行軍,士兵們有的死於途中,有的被俘虜,一路上哀聲連綿不絕。《資治通鑑》是這樣記載的:「士卒傷病,流曳道路,或頓仆坑壑,或見略獲,存亡哀痛,大小嗟呼。」

  吳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用兵,竟然以悲慘的結局收場,死亡人數超過一萬人。諸葛恪的聲望很快從頂點直墜而下,全國上下對他無不怨恨。

  時任魏國汝南太守的鄧艾敏銳地預感到諸葛恪要大禍臨頭了,他對司馬師說:「諸葛恪新秉國政,而內無其主,不念撫恤上下以立根基,競於外事,虛用其民,悉國之眾,頓于堅城,死者萬數,載禍而歸,此恪獲罪之日也。」

  預言不幸成真。

  幾個月後,一場政變從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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