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皇后都能成為呂雉

2024-10-09 00:54:16 作者: 醉罷君山

  孫和被廢,孫霸被賜死,表面上看,吳國的權力鬥爭已告一段落。

  然而,情況顯然並不那麼樂觀。

  僅僅過了一年(公元251年),廢太子孫和似乎有了東山再起的機會。

  這一年,孫權不時地想起陸遜。即便是皇帝,也是越老越孤獨,老年人常思既往,特別是想念生命中重要的人。孫權能在群雄逐鹿中脫穎而出,穩住江山五十年,靠的是三個人:周瑜、呂蒙、陸遜。他對周瑜、呂蒙都善始善終,獨對陸遜善始不善終。究竟是陸遜辜負了自己,還是自己辜負了陸遜?他曾一度懷疑陸遜勾結太子,要奪他的江山,然而隨著魯王集團的覆沒,真相水落石出,陸遜拳拳愛國之心,忠貞可鑑。

  正好陸遜的兒子陸抗到京師養病,病癒將返時,孫權召他前來,拉著他的手,老淚縱橫道:「之前我誤聽讒言,對你父親的情義未能始終如一,真是對不住你。我責問你父親的那些詔書,你把它們統統燒掉吧,不要讓人看到了。」皇帝能這樣真誠認錯,也算難能可貴。孫權在人生前五十五年,堪稱一代明主之典範;在最後十五年,暴露出老邁昏庸的缺點——我們常說「老邁昏庸」或「老糊塗」,為什麼老邁會與昏庸、糊塗相聯繫呢?一方面身體差了,智力下降;另一方面,隨著死亡臨近,人的許多觀念會發生變化。孫權已從明君滑向暴君,只是施暴後還略有悔意,這點稍稍令人欣慰。

  既然陸遜恢復了名譽,那廢太子孫和呢?

  

  這時孫和被貶為平民,放逐到故鄣,孫權盤計把他召回京師。若是孫和回來,原先太子的擁護者豈非要捲土重來?魯班公主堅決不答應孫和歸來,她聯合侍中孫峻、中書令孫弘,極力阻撓。正好這時孫權突然中風,身體狀況一落千丈,只得作罷。

  眼看病情一天天惡化,孫權內心焦急。繼承人孫亮只是個小孩子,如何領導這麼大的國家?必須要找到合適的託孤大臣,就像當年的周瑜、張昭一樣。陸遜、潘濬、全琮、朱然等人都已去世,呂岱垂垂老矣,還有誰可堪大任呢?

  侍中孫峻推薦了一個人:諸葛恪。

  諸葛恪是吳國軍隊中的後起之秀,既出身名門望族,又有撫平丹陽山越的赫赫之功,實屬佼佼者。陸遜去世後,他被提拔為大將軍,接替陸遜負責荊州軍政。孫峻對諸葛恪的評價是:「當今朝臣之才,無及恪者。」意思是沒有人的才華比得上諸葛恪。

  但孫權對諸葛恪有一點不滿:過於自負,剛愎自用。他感覺諸葛恪不太踏實,但是想反對也找不到理由,當年諸葛恪誇下海口要撫平山越,沒人看好,他最後竟然做到了。可是,他能一直有那麼好的運氣嗎?孫權無暇思考這個問題,託孤之事,已是迫在眉睫。

  諸葛恪奉詔從武昌回到建業,臨行前,年過八旬的元老、上大將軍呂岱告誡說:「世方多難,你每做一件事,要先十思。」古人不是說「三思而後行」嗎?呂岱說,三思不夠,要十思才行。「三思而後行」這個典故出自《論語》,說的是魯國政治家季文子,但孔子知道後不以為然,評論說:「再思可矣。」孔子之所以講「再思可矣」,估計是結合季文子的性格來說的。史料記,季文子對自己要求很嚴格,「家無衣帛之妾,廄無食粟之馬,府無金玉」,既然他是謹小慎微的人,一件事想上兩遍,大體上不會犯錯。這是我的理解,但諸葛恪不這麼理解。他聽了呂岱的話,一臉不屑,帶著挖苦的語氣說:「孔子說『再思可矣』,現在您讓我十思,這說明你認為我諸葛恪是個笨蛋。」

  呂岱一聽,張大嘴巴,無言可對。這件事,後來成為笑柄,大家都認為呂岱老糊塗講錯了話。其實我們大可不必把聖人的每一句話都當作金科玉律,呂岱能這樣告誡,顯然是與孫權的看法一樣,認為諸葛恪太驕傲,太自負,由著性子做事,以後必定要倒霉。

  諸葛恪進京後,在病榻前拜見孫權,接受詔書,以大將軍身份兼任太子太傅,各級政府機關事務一律聽命於他,只有生殺大事必須事先報告皇帝。同時,孫權任命孫弘為太子少傅、女婿滕胤為太常。

  中風的孫權生命力頗為頑強,他掙扎著度過了生命中最寒冷的冬天。春天又來了,此時已是公元252年,屈指算來,孫權活過七十歲了,比起絕大多數皇帝,上天待他不薄。

  皇帝還沒駕崩,權力場已經開始躁動。

  在這場權力大戰中,一向置身旋渦之外的諸葛恪成了最大贏家,這也意味著即將登基的小皇帝有可能成為傀儡,就像魏國的曹芳那樣受到擺布。小皇帝的母親潘皇后決心插手政治,絕不能讓自己的兒子被架空。孫權稱帝幾十年,寵幸過的女人不少,但除了潘皇后之外,其餘女人只得到「夫人」的頭銜,由此可見潘皇后絕非普通之人。

  據史書載,潘皇后「性剛戾」,有剛強的一面,也有暴戾的一面。她日夜思索:怎麼做才能確保權力不失?自己的兒子還不到十歲,這么小的孩子,怎麼能管理國家呢?兒子不能處理政事,難道自己也不行嗎?西漢的鐵娘子呂后,不也是女人治國嗎?不過,呂后是從亂世中活過來的女人,潘皇后是後宮溫室里長大的花朵,能力還真不能相提並論。好在潘皇后站在前人肩膀上,不懂可以學嘛,她向中書令孫弘詢問西漢呂后臨朝稱制的故事。

  顯然,潘皇后不願當政治旁觀者,她要成為無冕女皇。

  不過,政治不是什麼人都能玩的。

  宮廷之中水很深,一個浪打過來,足以把你淹死,可惜潘皇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某個月黑風高之夜,皇后正在夢鄉做著女皇夢,忽然她感到脖子上傳來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一條繩子勒住了她的粉項,她的雙手本能地抓住繩子,企圖向外扯開,只是纖纖玉手毫無氣力。隨著呼吸越來越困難,潘皇后美麗的臉龐變得猙獰可怖,她如狼群中的羔羊一樣孤單無助,最終香消玉殞。

  究竟誰殺了皇后?

  史書含糊地說,因為皇后脾氣不好,左右之人不堪忍受,將其勒死。這是最無聊的說法。無聊解釋的背後,是不可言說的秘密。這個秘密,當時沒有人去揭發,兩千年後的我們更無法還原。然而,要證明皇后乃是死於政治謀殺並非難事,至少有以下幾個證據:

  其一,皇后被殺後,死因曾被隱瞞。勒死是很容易看出來的,可令人奇怪的是,皇后的死因起初竟被說成是「暴病而死」。皇后之死絕對不是小事,難道朝廷就不曾派個驗屍官查明死因嗎?

  其二,史書記:「後事泄,坐死者六七人。」有人刻意要隱瞞死因,但後來「事泄」,沒瞞過去,因為這事被處死的人總共六七個。不管是六個還是七個,因皇后被殺而被處死的人並不多。殺皇后可是滅門之罪,殺死皇后的是宮裡人,不管是太監還是宮女,他們都是有父母兄弟的。這麼大的案件,在古代殺五六十人已經算少了,這次卻只處死了區區幾個人。可見有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讓事件擴大化。

  其三,從皇后被殺的時間點看,這件事絕不可能是意外。她剛冒出臨朝稱制的念頭,就莫名其妙地死了,沒有政治陰謀才怪。

  誰會是背後的元兇?我們只能推測。皇后被刺,最大的受益者有兩個人:大將軍兼太子太傅諸葛恪,侍中孫峻。諸葛恪是顧命大臣,皇后掌權就意味著他的權力被架空。那麼孫峻呢?孫峻是推薦諸葛恪上位的人,諸葛恪沒權力,他就撈不到好處。不過,諸葛恪長期帶兵在外,剛剛回到京城,根基未深,不太可能在宮中搞刺殺。最大的嫌疑人應該是孫峻,在後面我們還將更深入地了解此人搞陰謀的手段。

  孫權又挨過一個春天,夏天到來時,他被死神帶走了。

  在群雄紛起的三國時代,他能叱吒風雲半個多世紀,也算是一代傳奇人物。「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後世常把孫權與曹操、劉備相提並論,不過,與曹、劉相比,孫權在獰猛梟鷙上稍有不及。他的長處在於明斷與用人,武略較差,不及其兄孫策——倘若孫策沒有早逝,吳國的成就或許不止於此。

  宋代軍事理論家何去非有這樣一段話:「權之勇決進取,無以逮其父兄,然審機察變,持保江東,於權有焉。」東吳兩次最偉大的勝利,即周瑜指揮的赤壁之戰與陸遜指揮的夷陵之戰,都是防禦戰。至於進攻作戰,孫權相當保守,他從來沒有採用軍事集中原則,形成局部戰爭的絕對優勢,而是熱衷於小打小鬧,因而成效甚微,對魏國不構成大的威脅。

  史學家陳壽對孫權的評價恰如其分:「孫權屈身忍辱,任才尚計,有勾踐之奇,英人之傑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業。」同時他也如實指出孫權的缺點:「性多嫌忌,果於殺戮,暨臻末年,彌以滋甚。」早期有張昭在,孫權不敢太放肆,及張昭去世,他為所欲為,大臣獲誅乃至滅族者甚眾。

  與魏明帝曹叡一樣,孫權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選錯接班人,廢長立幼,埋下大患。宮廷內的戰爭,在孫權未死時就展開了,皇后被暗殺就是徵兆。

  孫權一死,權力鬥爭馬上白熱化。

  能與諸葛恪爭權的人,只有孫弘。諸葛恪是大將軍兼太子太傅,孫弘是中書令兼太子少傅,他們是東吳最有權勢的人,也是水火不相容的政敵。潘皇后曾向孫弘詢問呂后之事,可以猜測孫弘與潘皇后是一黨,他們都要遏制諸葛恪坐大。只是如今皇后已死,孫弘只能靠自己的力量。

  要殺諸葛恪,必須快、准、狠。孫弘利用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優勢,決定秘不發喪,矯詔誅殺諸葛恪。宮牆之內沒有任何事可以做到密不透風,侍中孫峻早把賭注押在諸葛恪身上,他打聽到陰謀後,立即通知諸葛恪。諸葛恪不動聲色,邀請孫弘前來商議大事,孫弘不知是計,剛剛入座,一旁的刀斧手就將其拿下,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

  諸葛恪快刀斬亂麻,用孫弘的人頭消弭了一場宮廷災難。九歲的孫亮正式登基稱帝,改年號為建興。

  既然太子已登基,諸葛恪「太子太傅」的前兩個字失去了意義,「太子太傅」改為「太傅」。我們說過,漢代官制中,「太傅」是個規格很高的榮譽頭銜,司馬懿也是太傅,但這個頭銜沒多大實權。不過,諸葛恪還有另一個身份「大將軍」,這才是最有分量的。

  經過孫權最後十幾年的統治,吳國的政治是比較混亂的,最重要的就是特務政治嚴重。儘管呂壹被處死後,特務的氣焰沒那麼囂張了,但仍然令人深惡痛絕。諸葛恪主政後,所做的改革可以歸結為十五個字:罷視聽,息校官,原逋責,除關稅,崇恩澤。在政治上罷黜充當朝廷耳目的校官特務,在經濟上免除百姓拖欠的債務、關稅,彰顯朝廷的恩澤。這幾條措施,令百姓歡欣鼓舞,百姓無不真誠地擁戴諸葛恪。每當諸葛恪出入,百姓都擠在道路兩旁,爭先一睹其風采神韻。

  以往魏國每有國喪,吳國總乘虛而入,騷擾一番。如今輪到吳主喪亡,魏國自然不肯錯失良機。

  該年年底,魏國大舉用兵,分三路入侵吳國:征南大將軍王昶攻南郡(西路);鎮南將軍毌丘儉攻武昌(中路);征東將軍胡遵、鎮東將軍諸葛誕攻東興(東路)。

  這三路人馬,威脅最大的是東路軍。東路軍擁有七萬人馬,攻下東興便可長驅直入進攻吳國都城建業。有意思的是,蜀有諸葛亮,吳有諸葛瑾、諸葛恪,魏國也冒出一個諸葛誕。那麼,諸葛誕與諸葛亮、諸葛瑾有什麼關係嗎?您還別說,真有關係,他們都是親戚,屬同一家族。三國時代,諸葛家族確實大放光芒,人才濟濟。

  面對洶洶來犯之敵,吳國太傅、大將軍諸葛恪親自率領四萬精兵增援東興。東興是一處戰略要地,早在公元230年,孫權在此修築大堤,以蓄巢湖之水。孫權去世後,諸葛恪重修堤壩,並在東、西兩側築兩座城堡,分別稱為東城與西城,各有一千人駐守。

  諸葛恪援軍尚未抵達,魏軍已經搭架浮橋,擁向大堤,並分兵攻打東、西兩城。兩座新建的城堡十分堅固,又建在高峻險要之處,儘管只有兩千名守軍,一時間也不容易攻克。

  前線吃緊!諸葛恪決定派丁奉、呂據、留贊、唐咨幾位將領率前鋒部隊先行出發。丁奉說:「人多行軍速度就慢,若敵人搶占有利地形,就不好辦了,請讓我先火速前往。」這就叫敢當重任。諸葛恪便下令諸軍讓道,讓丁奉率領麾下三千人先走。丁奉走水路,也算運氣不錯,碰到順風,只用了兩天時間便抵達東興附近的徐塘。

  這時是農曆十二月,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天寒地凍,大雪紛紛,胡遵、諸葛誕正在大營里設宴喝酒呢。丁奉沒有蠻幹,他細細偵察敵人營壘情況,發現了一處破綻:由於天太冷,堤壩上的魏軍前鋒部隊人數不多。丁奉回頭對諸將士說:「取封侯爵賞,正在今日。」大家聽了都熱血沸騰,躍躍欲試。

  問題是,怎麼爬上大堤呢?拎著長矛不方便,穿著鎧甲太笨重。丁奉說,把鎧甲脫了,把長矛扔了,戴著頭盔,手持大刀盾牌,衝上去。有不少士兵沒穿裡衣,鎧甲一脫,打赤膊上陣。堤壩上的魏軍遠遠望見這些大冷天赤身露體的人,都感到太可笑了。大家光顧著笑,沒有人當回事——這群吳軍沒鎧甲沒長兵器,不是來送死嗎?

  然而,狹路相逢勇者勝。

  這些吳國士兵冷得打哆嗦,他們必須狠劈猛砍,不然身體都要凍僵,在這種情況下爆發出來的戰鬥力,堪與野人相比。一戰下來,魏兵被殺得大敗。就在此時,諸葛恪率領的人馬陸續趕到,投入戰鬥。胡遵、諸葛誕被打懵了:這怎麼回事,敵人漫山遍野,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魏營一下子亂了。

  行軍打仗,最怕亂,一亂就沒章法,沒紀律。胡遵、諸葛誕沒法控制局面,軍隊已經被打散了,所有人瘋狂擁向浮橋,在浮橋上擠成一團,人馬相踩,死傷無數。終於,浮橋承受不了太大的重量,轟然而斷,大批士兵掉入冰冷的水中。不要說普通士兵,就連職位頗高的前部督韓綜、樂安太守桓嘉,也掉到水裡淹死了。

  這一戰,魏軍慘敗,死亡數萬人之多。

  韓綜是吳國叛將,他的腦袋被諸葛恪砍下,送往京師。吳軍所繳獲的車馬數以千計,物資堆積如山。這也是繼夷陵之戰後,吳軍取得的最大的一次勝利。

  東路軍慘敗的消息傳到西線、中線,王昶、毌丘儉不敢戀戰,引兵而去。魏國發動的這次規模龐大的南征,損兵折將,顆粒無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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