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子當如孫仲謀!」
2024-10-09 00:52:24
作者: 醉罷君山
周瑜死後,孫權做了三件大事:其一,把荊州江北之地借給劉備;其二,平定嶺南;其三,把首府遷到建業。東吳的戰略,仍是聯合劉備共同抗擊曹操。
曹操在潼關之戰中大敗關中聯軍後,兵鋒東指,打算掃平東吳。戰爭陰雲密布,孫權不敢有絲毫懈怠,整軍備戰。與曹軍相比,東吳水師更強大,這在赤壁之戰中已得到證明,故而孫權把江、湖作為天然屏障,派水師控制重要水道。
此時的呂蒙已經從一介武夫轉變為深謀遠慮的戰略家,他認為光憑藉水師防禦,未免過於單薄,遂建議孫權在濡須口兩岸修築營寨。諸將不以為然地說:「我們有強大的水師,上岸可攻擊敵人,離岸便上了船,要修築營寨幹嗎?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呂蒙分析說:「戰場形勢千變萬化,有輸有贏,哪能百戰百勝呢?如果碰上遭遇戰,敵人以步騎兵壓迫,我方都來不及趕到水岸,更談何入船呢?」
「先為不可勝」乃是用兵之道,孫權贊了一聲:「說得好。」於是依呂蒙建議,修築兩岸營壘。
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十月,曹操率領著號稱有四十萬人的大軍東征。豈料這個時候,曹操軍的智囊荀彧竟服毒自殺身亡。
這是怎麼回事呢?
荀彧是曹操最早的謀士之一,功勞卓著。當年張邈勾結呂布作亂兗州,若非荀彧沉勇,曹操恐怕早就陰溝裡翻船了。曹操事業的轉折點在於奉天子以令諸侯,占據政治制高點,才得以超越諸雄,而力勸他迎天子的人,便是荀彧。荀彧希望曹操能輔佐皇帝,重振漢室雄風。然而,曹操的野心已無限制地放大,他只是把漢獻帝作為手中的泥偶,任意揉捏,從來沒想過歸政於皇帝。
更有甚者,種種跡象表明曹操已有篡位之心。尚書董昭拍馬屁說,從有人類以來,沒有哪個臣子對國家的貢獻超過曹操,他提議朝廷應該晉升曹操為國公,加九錫,以表彰其偉大勳績。九錫就是九賜,皇帝授予功臣車馬、衣服、樂、朱戶、納陛、虎賁、斧鉞、弓矢、秬鬯等。九錫與一般的賞賜是不同的,這是天子賜予大臣的最高規格的賞賜。不過,從王莽開始,加九錫的含義就變味了,它成為篡位奪權的前奏曲。
董昭的建議一出,馬屁精們紛紛舉雙手贊成。荀彧不適時宜地反對道:「曹公舉義兵本為匡扶朝廷、安定國家,應該懷有忠貞之心,守住謙讓的美德,不應當這麼做。」曹操聽罷,滿肚子不高興。
曹操帶兵東征孫權,荀彧作為尚書令,留在朝廷主持政事。生性多疑的曹操擔心荀彧背地裡搞陰謀,遂一紙令下,要他離開京城到前線犒軍。接到命令後,荀彧便動身前往。曹操找了個藉口讓他留在軍中,以侍中、光祿大夫的名義參丞相軍事,其實就是不放他返回朝廷,以便監視。
荀彧心裡明白,曹操對自己已經不再信任了。他願意追隨曹操這麼多年,是因為知道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英雄。然而,以匡扶朝廷為己任的荀彧又不能坐視東漢朝廷被曹氏取代,他陷入矛盾,無法自拔。去了董卓、來了曹操,大漢帝國氣數盡矣。這種情況,荀彧無法改變,但他可以選擇。
他選擇了死,在大漢帝國仍存在時,作為漢家臣子死去。他吞下毒藥,帶著幾縷愁緒、幾分悲涼,離開了人世。
堅守大義之人,在亂世之中畢竟難以立身,解脫未必不是好事。荀彧聰慧絕倫,知人善任,品行端正,他的死訊傳出,時人皆為之惋惜。
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春,曹操大軍抵達濡須。孫權在濡須口東岸、西岸均屯兵抵禦,與來自中原的曹軍相比,東吳軍隊缺馬匹、少騎兵,故而陸戰是其短板。曹操兵團很快擊破西岸吳軍,俘吳將公孫陽。孫權只得以長江為險,固守江東大營。
與曹操相比,孫權只能算是後生晚輩。曹操一生破敵無數,無論是實力強大的袁紹,還是勇冠天下的呂布,都是他的手下敗將,不料眼前這位後生居然讓他束手無策。孫權的看家法寶便是強大的水師,東吳水師游弋於江面,嚴陣以待。自赤壁之戰後,曹操對水戰著實缺少信心,不敢貿然發起進攻。孫權同樣小心謹慎,只守不攻,雙方就這樣相持了一個月。
此時孫權已集結七萬部隊,戰船星羅棋布,兵壘嚴整,無懈可擊。曹操望著江東兵營,不禁慨嘆一聲:「生子當如孫仲謀,至於劉表的兒子,不過豬狗罷了。」孫堅與劉表都是東漢末期叱吒風雲的梟雄,孫堅是龍生龍,虎生虎,兒子個個有出息,而劉表的兒子們則沒有一個英雄人物。孫權繼承父兄之事業,與曹操劃江而治,實在是後生可畏,連見慣世面的曹操都不由得為之喝彩。
後生有後生的氣勢。孫權寫了封信給曹操,說道:「春水要上漲了,你還是速速離去吧。」同時又附帶一張小紙條,寫了八個字:「足下不死,孤不得安。」曹操閱信後淡淡地說道:「孫權不欺孤。」兩張字條,說的都是大實話。雨季到來,對曹軍將十分不利,而孫權也巴不得曹操趕緊走。
曹操走了。不過,他還惦記著一件事,自己一走,孫權又會越江蠶食江西之地,這如何是好?他便想了一個主意,打算把長江以北的居民遷移到淮河以北,以免孫權一來,這些百姓又為東吳效力。這個主意遭到揚州別駕蔣濟的反對,他說:「自擊破袁紹以來,明公威震天下,民無二心,百姓對故土都有眷戀之心,實是不想遷移,您這命令定會引起恐慌。」曹操不聽,一意孤行。
果不出蔣濟所料,遷移令引發了大恐慌,對百姓來說,與其去淮河以北,不如遷往江東。於是乎廬江、九江、蘄春、廣陵一帶的十餘萬居民東渡投奔江東去了。經此一折騰,江西幾乎人室一空,除了揚州治地合肥之外,只有皖城還有若干不肯走的居民。
這回曹操可懊惱了,他對蔣濟說:「我原本是想讓百姓避開孫權,不料反倒把他們都趕到孫權那兒去了。」
皖城與合肥成為曹操威懾江東的兩個據點。鎮守皖城的廬江太守朱光鼓勵留守百姓開田種稻,豐衣足食。
呂蒙對朱光積極發展農業生產的政策大感憂慮,等到來年農業大豐收,勢必將有許多民眾湧向皖城,到時這座城池無疑要成為東吳的隱患。他向孫權提議,必須拔除皖城。
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閏五月,時值夏季,長江正值豐水期,有利於東吳水師作戰,孫權遂率部渡長江而攻皖城。到了皖城城下,諸將依照慣例,打算築土山,添制攻城器械。呂蒙反對道:「築土山修攻城之具,得耗費不少時日,到時敵人的城防也鞏固了,外援也到了,皖城就難攻下了。」不僅如此,他還分析說:「過些日子,長江水位就會下降。一旦皖城沒能攻下,船隊又無法順利返航,我軍便會陷入危險之中。」
那怎麼辦呢?
呂蒙親自偵察敵情,發現皖城並非堅不可摧,在防禦上弱點頗多,便建議道:「皖城並非十分堅固,憑我三軍之銳氣,四面圍攻,不多時便可拔之,可在水位下降前返航水師,這才是全勝之道。」
孫權依呂蒙建議,全力攻城。呂蒙非但智謀過人,也有識人之才,他舉薦甘寧為城督,即攻城前敵總司令。甘寧膽氣過人,親自帶領眾人登城。呂蒙率精銳部隊作為後援,緊隨其後,並親自擂鼓,士兵們無不奮厲。進攻在拂曉時打響,僅僅幾個小時,吳軍便攻入城內,廬江太守朱光被俘。
此時曹軍援師在張遼的率領下正急速馳援皖城,不料到了半途,便風聞皖城失守的消息。張遼只得放棄救援,引軍北還。
奪回皖城,拔掉曹操布下的一根釘子,對東吳的安全有莫大的意義。此役呂蒙功勞最著,孫權任命他為廬江太守,鎮守江北。
只要再攻下合肥,就可把曹操的勢力逐出淮河以南了。
在此之前,孫權曾在建安十四年發動了第一次合肥之戰,但無功而返。作為軍事重鎮,合肥的防禦力量要遠遠強過皖城,只要東吳發起進攻,曹操便會在第一時間救援,因而孫權小心翼翼,不敢貿然採取行動。
機會來了。
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曹操大舉西征張魯。中央軍都被調往漢中,東部守備力量自然不足。孫權覷准機會,以十萬之眾,氣勢洶洶地直奔合肥城下。此時合肥守軍僅有七千人,不到吳軍的十分之一,合肥能守得住嗎?
曹操早就預料到孫權會藉此時機攻取合肥,故而留了一封信給合肥護軍薛悌,信封上寫了幾個字:「賊至乃發。」就是說,等敵人到了再拆開來看。現在吳軍殺至城下,薛悌趕緊拆信,只見上面寫道:「倘若孫權前來,由張遼、李典領兵出戰,樂進守城,護軍不要出戰。」想必護軍薛悌只是長於行政,攻城野戰非其所長,故而曹操留下囑咐,把作戰任務交給久經沙場的張遼、李典、樂進等將領。
這就是曹操的識人、用人之道。沒有戰事時,管理合肥軍政,薛悌是好手,倘若臨陣殺敵,非得張遼、李典、樂進這些沙場悍將不可。
這封信很快被交給諸將領過目,不過大家仍心有疑慮。曹公雖有錦囊妙策,只是孫權帶了這麼多軍隊前來,這恐怕是曹公沒料到的。怎麼辦?是遵從曹操的指示,由張遼、李典出戰,還是另做打算?諸將大多認為己方寡不敵眾,以區區七千人,難以對抗十萬大軍。
張遼慨然道:「曹公遠征張魯,若我們坐等援兵,恐怕援兵未至,已被敵人擊破了。曹公的指示是讓我們在敵人立足未穩之際主動出擊,挫敵鋒銳,以固人心,如此才能堅守城池。」張遼本是呂布部將,呂布死後曹操非但沒殺他,反而對他頗為器重,因此他心懷感激,有效死之心。
他說完後,掃視諸位將領,只見樂進等人一聲不吭,不由大怒道:「成敗在此一戰,各位倘若心有疑慮,我張遼自個兒出戰,與敵人一決勝負!」
這一番慷慨陳詞打動了一個人,這個人便是李典。此前李典沒吭聲,不是怕死,而是與張遼有矛盾,關係不好,不想附和張遼。現在他內心有些慚愧,張遼把生死置之度外,自己卻小肚雞腸,未免有失英雄磊落胸懷。想到此,李典站出來力挺張遼:「此乃國家大事,我豈可因私人恩怨而置大義於不顧呢?請讓我隨您出戰。」
張遼連夜招募了一支敢死隊,共計八百人。第二天一大早,合肥城門打開,一支騎兵如同黑色閃電,直衝向東吳兵營。孫權固然是一代明主,不過他的才能在於治理,而不在於行軍作戰,這點其兄孫策早就看出來的。面對張遼突如其來的進攻,孫權竟有點手足無措。
只見張遼親自披甲上陣,手持長戟,勇踏敵營,長戟左右翻飛,鮮血四濺,他一口氣殺了數十人,其中包括兩名東吳將領。張遼一面衝殺,一面大喝:「我乃張遼,誰敢來受死?」聞者莫不膽寒。張遼一鼓作氣,竟然殺到孫權的營帳,孫權大驚失色,一時間竟慌了手腳,只得匆匆向一座高丘逃去,手裡也拎著一把長戟當自衛武器。
看到孫權那窘相,張遼大喝道:「孫權,下來與我交手!」
孫權嚇得一動都不敢動。幸得東吳人多勢眾,很快左右便趕來相救。孫權見張遼只有幾百人馬,稍稍心安,命令手下將其團團圍困。張遼果然驍勇,他左衝右突,殺開一條血路,闖出重圍。不過他回頭一看,才發現只有數十騎兵突出包圍圈,其餘數百人還沒脫離危險,被包圍的兵士們大呼道:「將軍要拋棄我們嗎?」聽到這裡,張遼二話沒說,掉轉馬頭,再次殺入重圍。東吳將士幾曾見過如此剽悍之戰將,不由得看呆了,沒有人敢攔張遼,紛紛後撤。張遼勇冠三軍,救出餘眾,撤回城去了。
這一戰,從早晨戰到中午,直把城頭上觀戰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無不對張遼心服口服。人多勢眾的東吳軍被張遼此番出擊殺得自信全無,士氣凋零,而曹軍則精神抖擻,士氣倍增。返回城池後,張遼關閉城門,加強戒備,鞏固城防,合肥驚慌的氛圍才得以緩和下來。
孫權一方畢竟優勢在手,很快便投入反攻。攻城十餘日,沒能取得進展,孫權有些心灰意冷,便撤軍而還。當吳軍撤到逍遙津北岸,正渡河時,張遼率步騎兵尾隨而至,發起猛攻。當時吳軍大部隊已過了河,孫權親自斷後,被張遼打了個措手不及。幸虧呂蒙與甘寧奮力抵擋,且戰且退,凌統帶領親兵護送孫權突圍,而後又回來與張遼死戰。凌統手下的親兵全部戰死,他自己也多處受傷,估摸著孫權已經過了河,才主動撤離戰場。
不料孫權過河時卻發生了意外。
原來吳軍在逍遙津搭設有浮橋,但此時浮橋的橋板已被撤去一部分。為什麼統帥還沒過河,東吳士兵會撤掉橋板呢?依我的看法,吳軍過河時,一部分是以船運,一部分走浮橋。估計孫權原本是要渡船過河的,只是被張遼殺得措手不及,只得臨時改走浮橋。他騎著一匹馬到了橋中央,不禁傻了眼,前方竟然有一丈多寬的路沒有橋板。侍衛官谷利急中生智,要孫權抓緊馬鞍,放鬆韁繩,他用鞭子一抽馬屁股,馬一聲嘶叫,拔腿向前奔去,借著狂奔的慣性,躍起一丈多,穩穩落在對面的橋板上。這一幕,非但孫權嚇壞了,南岸的將士們也看得冷汗直流。所幸孫權的騎術不錯,總算有驚無險。
平東校尉賀齊趕緊帶著三千人前來迎接,給孫權壓驚。孫權在船上擺設酒宴,賀齊流著淚說:「主公至尊之軀,應該小心持重,今天發生的事,差點釀成大禍。我等擔驚受怕,仿佛天塌地陷。希望主公以此為終身之戒。」
這回孫權總算明白了,自己與哥哥孫策是有差距的,他內心頗為羞愧,安慰賀齊說:「唉,真是慚愧啊,我會將此教訓銘記於心中。」
第二次合肥之役又以失敗而告終,孫權險遭不測,證明東吳在陸上的實力,遠不能與曹軍相比。
曹操平定張魯後,又一次把矛頭對準孫權。
建安二十年春,曹操親率大軍南征,進抵居巢。孫權駐守濡須,與曹操對峙。這場戰爭雷聲大而雨點小,究其原因,是曹操與孫權都有自己的小算盤。
此時曹操控制北方,奮鬥了一輩子,已占據中國一半以上的地盤。除了孫權與劉備,各路軍閥紛紛被消滅了。當初曹操迎挾天子以令諸侯,奪得政治制高點,號令諸方。如今敵人消滅得差不多了,天子這張王牌早已失去價值。大家只知有丞相,還有誰記得有個傀儡一樣的皇帝呢?曹操的野心在膨脹,東漢謝幕的時間已一步步臨近了。曹操大舉南征,目的只是為了威懾孫權,以免他時不時騷擾北方。
對於孫權來說,當初他與劉備聯合共抗曹操,保住江南之地,只是劉備絕非善輩,兩人不可能成為長期的朋友。劉備借荊州,有借無還,荊州問題已經成為蜀、吳矛盾的焦點。只是孫權面臨曹操巨大的壓力,不可能開闢荊州戰場與劉備開戰,否則將陷入兩線作戰的尷尬境地。
怎麼辦?
孫權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向曹操請降。
請降當然不是放下武器投降,而是表面上的歸順,或者不如說是罷戰休兵。名義上歸附中央政權,實質上孫權仍然當他的江東王,不受朝廷任何制約。他派都尉徐詳前往謁見曹操,提出請降的要求。曹操的心思在朝廷,當然樂得同意,便派使者與孫權修好,並表示重新締結姻親。
為什麼說是重新締結姻親呢?當初孫策興起時,曾與曹操有過聯合,曹操把侄女許配給孫策的弟弟孫匡,讓兒子曹彰迎娶孫策的侄女。這些都是政治婚姻,只有象徵意義,實際上對雙方都沒有約束力。孫權不也把妹妹許配給劉備嗎?同樣沒能綁住劉備。
誰都知道,這種和平只是暫時的。孫權要騰出手解決荊州問題,曹操也樂得坐山觀虎鬥,讓孫、劉兩人斗得兩敗俱傷,自己可獨享漁翁之利。
荊州,很快將成為劉備手中燙手的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