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氣量與統御藝術
2024-10-09 00:51:29
作者: 醉罷君山
曹操會演戲、會作秀、會收買人心。
自從袁紹領冀州牧(公元191年),至今(公元204年)已過去十三年,這個軍閥政權總體上比較寬厚,有一定的民眾支持度。曹操知道人心的重要性,攻下鄴城後,他裝模作樣地祭奠袁紹,在其墳前還擠出幾滴眼淚;對袁紹的妻子善待有加,非但把金銀珠寶歸還,還額外送上絲綢布帛,撥給他們生活費用。
對待死人何必太苛刻呢?只要做做樣子,把死去的袁紹捧一捧,那幫投降過來的舊臣不就心悅誠服、死心塌地效忠新的主子嗎?有些人一心記著仇恨,對死人也不放過,比如春秋時代的伍子胥,攻破楚國後,殺父仇人楚平王已經死了,他還不解氣,非要把楚平王挖出來鞭屍。鞭屍固然快意恩仇,但在政治上卻大為不妥,只會激起敵方軍民的不滿與反抗。倘若曹操抓了袁紹,估計不會留活口,因為袁紹不是甘心當臣屬的人。既然人早死了,就沒必要計較那麼多了,這也是曹操的明智之處。
在曹操的一生中,袁氏集團是他最強大的敵人,經過多年交鋒,他終於攻下冀州。儘管袁氏集團尚未土崩瓦解,但已經不是和他同重量級的對手了。
回顧數年來的征戰,這場戰爭贏得著實不易。
突然間,曹操腦海里想起一件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時袁紹統領關東協軍討伐董卓,曾問曹操說:「要是不成功,要退到哪裡才好?」
曹操沒有回答,反問道:「你想退到哪呢?」
袁紹說:「我南據黃河,北據燕代,兼併戎狄部落,向南發展,爭奪天下,這樣大概可以吧?」
曹操卻這樣答:「我寧可任用天下智士,以道義統御,不管在哪兒都能成功。」
後來袁紹果然據有河北之地,而曹操也真的領導了一批謀士,最後曹操贏了。人才,比地盤更重要,這是曹操的心得。
攻下冀州後,曹操以司空領冀州牧,正式宣布吞併冀州。
袁譚真的想把冀州拱手讓出嗎?
當然不!
他在危急關頭向曹操求援,又與之結為親家,目的無非是想整垮袁尚。對袁譚來說,如今袁尚已經在鄴城一戰中賠光老本,該是趁機擴張自己實力的時候了。他才不管曹操自領冀州牧,連連攻略冀州轄下諸郡縣,連下甘陵、安平、渤海、河間等地,兵鋒直指袁尚龜縮的中山。此時的袁尚已成為過街老鼠,怎麼抵擋得住,只得退到幽州,投奔二哥袁熙去了。
袁譚在冀州地界大肆用兵,叛反之心昭然若揭。曹操知道他終究不可能歸附,決定先禮後兵。他寫了一封信交給袁譚,斥責他違背諾言,背叛朝廷,並宣布中止與他的姻親。曹操還是做得比較體面的,他先把袁譚的女兒遣送回去,而後才大舉出兵。
就在這個時候,并州刺史高幹突然宣布歸降朝廷,這無疑給了袁譚當頭一棒。高幹是袁譚的堂兄弟,與袁譚、袁尚、袁熙並稱為袁氏集團四大巨頭,四人各領一州之地。當初袁尚兵敗鄴城,有人勸高幹迎接袁尚入并州,合力抵抗曹操。高幹心想,袁尚與袁譚是親兄弟,尚且斗得你死我活,我這個堂兄弟算什麼,迎他來并州,豈非引狼入室嗎?當即拒絕此提議。說到底,高幹也是個投機分子,什麼對自己有利,他就做什麼。
高幹投降,不但打擊了袁譚的軍心士氣,還令曹操沒了西顧之憂,可以更放心大膽地進攻。袁譚志大才疏,他的軍隊根本不是曹軍的對手,很快就被打回原形,剛剛得到的土地又紛紛丟失。曹操進軍神速,一直打到袁譚的大本營平原郡。
袁譚撤出平原,退守南皮。
時間已到了建安十年的正月,此時正是萬物孕育生機之時,可是袁譚卻預感到了死亡的臨近。正所謂困獸猶鬥,袁譚嚴防死守,曹軍的進攻屢屢受挫。考慮到傷亡太大,曹操打起退堂鼓,打算稍稍後撤,待士們休整後再發動新一輪的攻勢。議郎曹純趕緊站出來說:「如今我們孤軍深入,難以持久作戰;倘若進攻不能獲利,後撤勢必會軍心大亂。」
有時決定戰爭勝負的因素,就在於雙方誰能咬緊牙關堅持到最後一分鐘。曹操又一次虛心聽取了別人的意見,為了鼓舞士氣,他親自壓陣,擂響進攻的戰鼓。
主帥都出馬了,將士們豈能不拼死搏殺呢?
堅忍者成為贏家,袁譚沒能頂住曹軍最後一波瘋狂的進攻,南皮被攻陷,他在逃跑的過程中被曹軍追上,被斬於馬下。
說實話,袁譚之死,一點也不冤。是他挑起兄弟間的內戰,是他引狼入室,是他敗光了袁紹留下的政治資產。他成為袁氏集團四大巨頭中的第一個出局者,可謂咎由自取。
攻下南皮後,曹操發現這座城幾乎處於混亂無序的狀態,兵痞盜匪橫行,幾乎無法治理。
這時有個人來見曹操,自稱是冀州主簿李孚。
曹操笑了,因為他對這個人一點也不陌生。
還記得當初袁尚回師鄴城,先派李孚入城,李孚打扮成曹軍都督,在敵營內逛了一大圈,然後才冷不防衝出營寨,進入鄴城。後來他又施詭計,混在一群飢餓的流民中,以難民身份脫身。此人的大智大勇給曹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孚又來了。這次不是來演戲,而是來歸附。
前來投降的人,一般都面帶慚色,畢竟投降不是什麼光榮的事。可是李孚仍然很自信,很從容。與其說他是來投降的,不如說他是來毛遂自薦的。
見了曹操,李孚張口便說:「南皮城內很亂,不管強者還是弱者,都打來打去,人心紛亂。要解決城內治安,得派一名合適的人去,這個人要符合兩個條件:其一,是冀州的舊官吏,城內百姓都認識他,能信任他;其二,雖是冀州舊吏,但現在已經歸順朝廷。」
李孚說的這個人,不就是他自己嗎?
曹操的臉上還是掛著笑容,聰明人與聰明人交往的好處,就是不必說太多廢話——你李孚說行就行,你都敢假冒軍官,在我兵營里鬧一通事後跑了,沒有什麼能難得倒你。
就這樣,李孚走馬上任,憑藉他的威信與能力,很快就把南皮城治理得井井有條。
同樣是袁氏政權的舊臣,李孚算是走運的,郭圖則倒了大霉。
袁氏集團的內鬥,既是袁尚、袁譚的窩裡鬥,也是審配與郭圖的窩裡鬥。這幾個人,沒一個好下場。審配死了,郭圖更慘。曹操不僅把他殺了,還把他的妻子兒女滿門抄斬。郭圖雖名為謀士,實際上除了內鬥在行之外,在戰略上似乎並沒有什麼高明之處,這也是曹操不想留他性命的原因。
在郭圖被殺之前,還有一個袁氏舊臣被殺,他就是在官渡之戰中叛逃的許攸。
當年官渡之戰的轉折點是烏巢之戰,曹操火燒袁紹糧草,最後反敗為勝。攻取烏巢的計謀,正是許攸向曹操提出來的。後來許攸一直恃功自傲,不把曹操麾下謀臣放在眼裡,甚至在曹操面前也十分無禮。他無禮到什麼程度呢?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直呼曹操小名,說:「阿瞞,要不是我,你奪不了冀州的。」
曹操心裡十分窩火,但他忍氣吞聲,賠笑道:「那是當然了。」
其實,在曹操眼裡,許攸的價值在於他能提供袁氏集團的內部情報,而非他智謀過人。只要他還有些許價值,曹操就不會殺他。然而,隨著袁氏的衰敗,許攸的價值已經蕩然無存了。只是許攸沒有意識到這點,他仍醉心於自己的功勞。攻取鄴城後,他駕車路過東城門,忍不住對左右吹牛說:「要不是我,曹氏進不了這個門。」
囂張,實在太囂張了。
曹操雖有氣量,卻不能忍受這種無限制的飛揚跋扈。作為謀士,許攸的水平並不比荀彧、荀攸、郭嘉、賈詡高明,況且,既然他能背叛袁紹,或許哪天也會背叛曹操。
這種人,留之何用!
這次曹操不陪他玩了,不再堆起假笑和他虛與委蛇,而是砍下了他的腦袋。
平心而論,許攸罪不至死。但他的死並沒有引起太多同情。曹操麾下的謀士及部將,有很多都是來自敵方陣營,曹操都能不計前嫌,一視同仁。不過許攸與其他人有所不同,別人投降或歸附,並不出賣自己的老上司,許攸作為袁紹麾下的重要謀士,不僅背叛,還出賣自己的主人,導致袁紹在官渡之戰中慘敗。在時人看來,許攸不忠不義,人品不行。故而許攸之死,曹軍內部沒人同情,冀州百姓也沒人同情。
東漢最重氣節。有氣節的人,即便死也得到尊重;沒氣節的人,苟活也只能被人輕視。
與許攸相比,王脩(xiū)的人品顯然要高出一截。
王脩是袁譚的部下,負責糧草轉運。當時他出外籌集軍糧,聽說袁譚在南皮被曹操包圍,立即率一支人馬前往救援。不過他還沒到南皮,就聽到了袁譚的死訊,他心中大為悲慟,痛哭道:「主公已死,天地雖大,我能去哪呢?」
他念及袁譚死後,無人收屍,便徑直奔向南皮,面見曹操,請求收斂袁譚的屍體。王脩的忠義令曹操大為感動,遂同意其請求,同時留用他為運糧官。就這樣,在袁譚死後,王脩成了曹操的部下。
當時袁譚舊部紛紛投降,只有樂安太守管統仍負隅頑抗。曹操把攻取樂安的任務交給王脩,同時下了一個命令:要管統的腦袋。
這是曹操在考驗王脩對新政權的忠誠。
樂安只是座在風雨中飄搖的孤城,根本沒什麼防禦能力。王脩攻破樂安城,俘虜管統,但沒殺他——大家都投降,只有管統不投降,可見此人乃是忠臣,忠臣怎麼能殺呢?王脩親自給管統鬆綁,帶他一起去見曹操,在曹操面前力保他的性命。曹操對管統又沒什麼深仇大恨,能有機會向天下人彰顯自己的慷慨與仁慈,何樂而不為呢?於是管統被赦免,正直的王脩則被提拔為司空掾。
袁尚敗走、袁譚被殺,袁氏集團大勢已去。不過,土地容易占領,人心卻不容易收攬。要知道曹操在官渡之戰坑殺了七萬名袁軍士兵,這些士兵可都是有家人的啊,謀士郭嘉獻策說:現在應該大量聘請冀、青、並、幽四州的名士擔任要職,以安定民心。也就是說,由河北人氏來治理河北,百姓比較安心。
對於郭嘉的建議,曹操向來是言聽計從。於是乎一幫曾效力袁氏集團的名士,紛紛轉投曹操帳下,其中便有一個大筆桿子,此人姓陳名琳。
陳琳是「建安七子」之一,寫起文章氣勢如排山倒海,他最有名的一篇文章,是為袁紹寫的討伐曹操的戰鬥檄文,又稱為《為袁紹檄豫州文》。這篇檄文把曹操祖宗三代罵了個狗血噴頭,言辭尖銳而刻薄,洋洋灑灑,堪為千古罵人文章之代表作。
我們且來欣賞其中片段:「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騰,與左悺、徐璜並作妖孽,饕餮放橫,傷化虐民;父嵩,乞匄攜養,因贓假位,輿金輦璧,輸貨權門,竊盜鼎司,傾覆重器。操贅閹遺丑,本無懿德,僄狡鋒協,好亂樂禍。」
陳琳罵了曹操不夠,還罵他老爹曹嵩,又罵其養祖父曹騰。這些非常難聽的話,就是再有涵養的人,聽了也要跳起來殺人。曹操讀後暴跳如雷,豈料這篇戰鬥檄文,竟把他的病給治好了。當時曹操患頭風症,臥病在床,看了陳琳的文章,他氣得七竅生煙。這一氣,居然把體內淤積之氣給化解了,頭風病竟好了。
這篇檄文雖治好了曹操的病,但也如匕首那樣扎進他的心窩。是人都不會忍受這種言語上的侮辱,若有機會,誰都要報復的。
機會終於來了。
袁尚、袁譚相繼失敗,陳琳與其他人一樣,只能歸順中央政府。說實話,陳琳雖不算心黑,皮倒是厚的,他厚著臉皮來見曹操。或許陳琳摸准了曹操的性格——只要看看曹操殺的都是什麼人,就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曹操曾殺過邊讓、許攸,還借劉表之手殺了禰衡,因為這些人都太傲慢,不給他面子;曹操也殺過陳宮、審配,這兩個人給他造成的麻煩,要遠大於陳琳,即便如此,他仍有網開一面的念頭,只是兩人都是硬骨頭,不肯屈服,這才不得不殺。可以說,對於謀士、名士,無論你以前做過什麼,只要誠心拜倒在他的權威之下,他都可以既往不咎。殺人並不是勝利,真正的勝利,是讓對手放下顏面,俯首稱臣,這就是征服的快感。
見到陳琳後,曹操劈頭斥道:「你替袁紹寫檄文,罵我就算了,為何還要罵我的祖先?」
陳琳一臉羞愧,誠惶誠恐地跪下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言下之意是,咱是吃人這口飯的,人家叫咱做啥,咱還不得做嗎?
曹操聽罷大笑,而陳琳也在這一聲大笑中,保住了小命。
不得不說,曹操的氣量著實令人佩服。「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他能在群雄逐鹿中脫穎而出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不高興、生氣、發怒皆是人常有的情緒,有些人一生都被情緒所左右,而曹操獨能以非凡的意志克制情緒,升華自己的境界,實屬曠世之雄。曹操被陳琳罵得體無完膚,能一笑釋仇;袁紹怕被嘲笑,索性處死田豐,因為死人是不會嘲笑人的。兩人的思想境界,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故知勝負不在戰場,而是在人的內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