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之日

2024-10-08 22:26:29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之後,武藏病況依然未見起色,此事也傳人光尚耳中。光尚惦記武藏,又有大淵和尚的話,所以差遣典醫堀內喜內往視。

  堀內喜內,號秀山,也是儒學大家,氣質高雅,對高秩之士亦不肯輕易低頭,平時不曾自動跟武藏說話。他瞧不起兵法家,認為兵法家學問不足,與可憐的肉體勞動者無異。

  他年齡與武藏相仿,個子矮小,但很結實,是個很像儒者的清癯老人。他胡亂地為武藏診斷,眼中流露輕蔑之色。武藏雖生病卻仍筋骨嶙峋,在這學者眼中看來,無疑是無知的表現。

  「胃很痛吧?兵法家總像牛馬一樣役使身體,有時又大吃特吃,這就是病源。總之,沒什麼了不起,只要吃得跟平常人一樣,不久就會好了。」

  秀山說罷,就在阿松送來的盆里洗手,緩緩轉身跟武藏說話。

  「武藏先生。聽說你近來也坐禪了,真不錯。雖是兵法家,心的修持也非常重要。但是,無論怎麼坐禪,沒有學問也不行。讀讀儒學方面的作品,如何?」

  武藏爽快地接受了。「好啊,我想試試看。」

  「讀過《論語》嗎?」

  「年輕時讀過。」

  

  「《大學》呢?」

  「一點點兒。」

  「《中庸》呢?」

  「以我的方式讀過白文……」

  「呵,僅此,也令我感動。儒學本來就始於孔孟,遠在兩千年前,就傳入我日本國。從此以後,便以國教的中樞延續到今日。以道義為本的社會國家之所以能夠成立,即拜此教所賜。儒本是修己治人的根本,修己為君子,而後施德於人。這是確定人所以為人之道的學問。」

  秀山以此為契機,滔滔不絕地談述儒學。但是,一點點精義很快就推銷完了。武藏以前曾與儒學接觸過,雖以自我的方式閱讀,大抵也抓住了它的根本,所以越聽越覺得無聊。

  但是,武藏依然端坐,靜靜地閉門傾聽,秀山愈發得意,說個不停,最後說道:「武藏先生,你似乎很傾心佛道,但佛道指向的世界不在此世,是否存在,未可知。坐禪和念佛都是指向目不能見的世界,相形之下,我儒學則是此世的學問。念佛,即使不念,也不關緊要,若稍背儒學之道,人便變而為畜生。武藏先生,你也步向君子之道吧?」

  這時,武藏仰首說道:「對,我知道儒學的德目是仁義禮智信。但我從十三歲起,殺人傷人無數,離仁甚遠。疏離雙親,不娶妻子,有背人倫,則遠於義。至於禮,則野人不習禮,如你所見。」

  「你說什麼?」秀山頓時變了臉色。

  二

  「秀山先生,這是不得已的。」

  「不,武藏先生,你可以恬然這麼說嗎?」

  「是的。」

  秀山後退,仰視武藏的臉。他的眼中露出憎惡之光。

  「果如一般所言。武藏先生,你已陷於邪道。自初,你的兵法就錯了。在下讀過你的獨行道,於今思之,那是邪道之源,那十九條全都違反世道人倫。如果按照這十九條原原本本付諸實施,就不是人了。棄絕塵世的僧侶還好,若是常人,就會變成乞丐;若是兵法者,就會變成鬼。」

  「確是如此。」武藏眉毛不動地回答道。

  秀山聲調愈發激昂。

  「不過,儒學是現世的學問,不會以你為鬼。武藏先生,你的兵法是霸道之劍,以此只有招致亂事。對意圖建立王道樂土的細川藩來說,是可怕的邪道……」

  「秀山先生,我很了解。你回花畑殿時,請代向殿下說,今日之探病,武藏不勝感荷。」

  武藏說罷,交代身旁的阿松說:「秀山先生要回去了,請你送他。」

  「嗯,打擾了,這就回去……」秀山慌忙站起,擺擺手,出去了。

  武藏親自鋪了床鋪躺下。這時送出秀山的阿松已經回來。

  「武藏先生,累了?」

  「也沒特別疲倦……只是騷擾得很。」

  「真的,秀山先生是有名的頑固分子。」

  「松小姐,剛才的那席話,你覺得如何?」

  「秀山先生所說有關儒學的話,我不覺得有錯。」

  武藏點頭說:「是的。我也認為孔孟之學與佛教一樣,並沒有錯。誠如秀山所說,儒與神、佛同為國教的三寶,由這三寶,日本才維護得住。但是,仁者不易出現,王道不易推行,樂土不易得。有這三寶,世界可大放光明。三者都非常了不起。不過,我選了另一條路。」

  阿松猛點頭。

  武藏凝視著天花板,說:「生於兵法家之家,執劍而行,是我的因果。天生不肯服輸的心魂,使我只為勝利,始終在劍道上行走,而且一味挑戰,平生沒有敗過一次。二十九歲時,與宿敵佐佐木小次郎決鬥,打倒了他。松小姐,以此,我的願望大抵已經達成。這時,若仕宦,我理應可以過著平穩的一生。」

  「確是如此,如果與通小姐在一起的話……武藏先生,我可能也走了相當不同的道路。」

  阿松亮著眼睛打岔。當時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現在阿松心上,如此鮮明有致。

  三

  武藏舒了一口氣。

  「不過,我想使自己更強,而重新立定志向。於是逐漸擴充了以後在獨行道中所寫的無情自戒規章,繼續修業。神、佛和儒,就在這時候明確地變成了我的敵人。人姑且不言,我既然獨自朝勝利之路行進,既有的神、佛、儒之道便不能不加以否定。松小姐,你懂嗎?」

  武藏躺著回首望阿松。

  阿松皺了一下眉頭。

  「懂了。聽說你在本妙寺,當著日遙上人之面痛斥佛祖,當時,我覺得你非常可怕……」

  武藏微笑說:「所以,從那以後,武藏的兵法就像秀山剛才所說,走上了為求勝利不計一切的霸道之路。不僅我的兵法如此,兵法本來就屬於霸道的。可是,我卻把霸道更往前推進,意圖使之成為不悖天地理法之道,於是,我的苦悶開始了。我重新傾耳聆聽神、佛、儒之道,也在藝道尋找開啟之鑰。」

  武藏又轉眼望著天花板。

  「松小姐,悠小姐以她清純的心,在不言不語中促使我這樣做的。」

  阿松輕聲喊道:「哦!」

  武藏又回視天花板。

  「有一度,我喪失了希望,險些放棄刀,向佛道投降。然而畢竟沒有放棄。我的嗜好流浪,從這以後越來越強烈,以天地自然之本體為鏡,致力於天地理法的發現。就這樣,二十年後,年過五十歲,忽然贏得了萬里一空之境,視野豁然開闊,我的兵法已超越霸道,亦通諸藝能,成為不悖人道的諸道之一。我已完成兵法,其後只需加以磨鍊。」

  「這麼說,還是不滿足吧?」阿松打岔。

  武藏苦笑道:「確是如此。如果我以此為最後之悟,我大概會像柳生石舟齋那樣,宣布無刀,逃離此世;會像丸目徹齋那樣,易刀為鍬。可是,我的眼睛已逼視我早已贏得的萬里一空,其內涵之物復鼓起我的鬥志。所以應先主(忠利)之聘時,我又站在兵法與政道之間,不知所從。最後終於下決心接受先主的知遇。」

  武藏說到這裡,眼中頓露光芒。

  「萬里一空的兵法通於萬機。劍政一體,與神、佛、儒之爭也結束了。我既已出仕,自當以兵法之理輔佐主上,以便在肥後建立一個所謂的王道樂土。可是……」

  說罷,武藏突閉雙眸,嘆了一口氣。阿松憐憫地望著武藏。

  「不錯,確是如此,武藏先生。毀棄多年來的自戒,甚至有意娶由利公主,以守護主上的生命……」

  「嗯,只要能夠守住主上的生命,我決意放棄建築樂土之夢,放棄兵法和刀,甚至與由利小姐一起耕種田地。但這變成一種諷刺,也跟由利小姐訣別了。」

  四

  阿鬆緩緩閉上眼睛。

  「不知由利小姐怎樣?」

  「也許會一直浪遊下去。她似乎天生就是一個不顧世俗、獨來獨往的人。」

  「跟武藏先生一樣。」

  「嗯,在這一點上是一樣。只是她所追求的是絕對無刀的和平世界。以理想而言尚可,但她欲求之於現世,所以連棲身於世,都不容易。」

  「卻也了不起。」

  「是的,確實了不起。」

  「武藏先生,你也很了不起。全無來由痛責武藏先生的秀山,反令人覺得可惡。」

  武藏輕輕搖頭。

  「不,不,秀山所罵的亦非全無道理,因為我又踏進霸道了。松小姐,我一定要勝利。」

  阿松把讚嘆的目光投向武藏的側臉。

  「一定會勝利,因為春山先生跟著你。」

  「嗯,真感謝春山。春山教我坐禪之法。不過,松小姐,我只接納其法,並沒投靠在佛法的力量上。我不像年輕時候那樣,以佛為敵。那時,我認為佛阻礙了我的兵法之道,所以與之亂鬥一場,有如以佐佐木小次郎為對手一般。松小姐,於今思之,我敵視的並非佛本身,佛之本體是真理,叫真如,松小姐,懂嗎?」

  阿松邊傾耳細聽,邊點頭。

  「聽來,好像懂得。」

  「好,那就請你再聽聽。我戰鬥的不是佛本身,而是為成佛而講述的佛教。念佛唱題,或跪在佛前讀經禮拜,焚香數念珠,或者其他各種教條,這一切雖說是依據釋尊之教,而我卻以此教、此道為敵。」

  「武藏先生,我相信你所說的。」

  阿松聽得入神。

  「松小姐,我排斥這種佛道,想用自己個人的力量來探究被稱為佛的真理,並以兵法代替佛道,以劍代替信仰。以前,我分不清佛與佛道的區別。但因坐禪,而能加以區分了。我所追求的真理與稱為真如的佛,是一體的,但這還停留在思考上。松小姐,我現在歡喜無比。」

  「武藏先生,恭喜你!」

  阿松不禁想起岩殿山上所見的武藏形象,自己也覺得很高興。

  然而,武藏卻輕聲低語。

  「松小姐,恭喜還早呢!強敵正阻擋在我前進的路上。這敵人就是給人生存之苦、衰老而終至於死的因果法則。人類的不自由,人類的痛苦,都是這敵人造成的結果。現世有貧富之差,又互相爭鬥,其源皆在於此。若不制服此敵,我無法如實望見真理。松小姐,我心雖因歡喜而戰慄,但眼前卻是無明之(外門裡音),我很痛苦。」

  「啊!武藏……」阿松驚叫,臉色蒼白。

  「春山常勸我頌佛,但除非親眼見佛,否則我不頌揚。我怎會放下手上之刀!」

  武藏說罷,低聲呻吟,大概胃痛又犯了。

  「啊,武藏先生,快像平時那樣!」

  阿松讓武藏俯臥,盡力擦撫武藏的背脊。

  五

  堀內秀山深為武藏的言行所激怒,氣憤地回到花畑館,向光尚報告,並對儒學者談及這件事情。

  聽他說的人大都同意秀山,其中有人氣憤地說:「武藏才是破壞道義的元兇,這種人怎能擔當指導青年之責?應該向藩主提出彈劾書!」

  當然,此事並未傳入武藏耳中,即使武藏知道了,想必也不會在意。

  之後,過了四五天。一天,藤崎宮的神官加屋維久藉口探病來訪武藏。年紀約莫五十二歲。

  雖是中級神官,卻因神社社主年紀已大,所以宮中慶典都由他主持,是個頗受人尊敬、耿直清澄的人物。

  武藏認得他,而且向來就有很好的印象。這時,信行的么弟孫之丞正好在居室,聽躺著的武藏說話。武藏交代傳信的人說:「請他進來。」

  孫之丞想出去,武藏阻止道:「你不必走!」

  孫之丞,十四歲,雖然成長得慢一點,卻有不下於信行的素質,近來,武藏非常關心他,希望他慢慢能與信行並列,成為本流派的雙璧。

  「病中,有勞你來探視。」武藏惶恐地致意,維久說:「呵,不,不,我才是來打擾。聽說生病了,特來探望。」

  他把帶來的禮品交給送茶來的阿松。

  「宮本先生!」

  隨便談了一陣以後,維久肅容而爽直地說:「其實,世人對先生議論紛紜。有人說,先生對神道完全漠視。一般兵法武壇都在正面師範座的裡面祭祀香取鹿島明神。但聽說先生的武壇並未設祭壇。在下有點放心不下,故於探候之餘,想聽聽你的高見。」

  武藏一面感謝他的隆情厚意,同時說道:「真謝謝你。武藏敬神絕不後人,只是不依賴神而已。」

  維久感動地說:「誠然,你是說痛苦時才求神的意思吧?這種情形確實不太好。但是老百姓為求豐收而祭神,藩士為求戰勝而祈願,該怎麼說呢?」

  「維久先生,不信神佛的武藏並不否定這種長久以來的習慣。我認為神是我們日本人共同祖先之靈,視開拓日本、鞏固日本的偉大祖先為神而加以祭祀,求其護佑,武藏絕不反對。」

  武藏回答後,又加強語氣說:「不過,維久先生,向神祈願,只限於我們和全日本人民有關的共同意願,若只為個人幸福,祈神保佑,武藏堅決反對。我年輕時,曾在京都跟吉岡一家人比武。當時,在決戰前的清晨,走到一間神社前,不禁以額觸地祈求武運萬古長存,待突然清醒過來的時候,便停止了祈願。」

  「呵……」維久熱忱地傾耳細聽。

  六

  「弱冠之時,自然無法領會深奧的道理,只認為必須始終信靠自己,不過,現在我仍然不後悔。」

  武藏說罷,維久喜形於色,兩手俯伏道:「宮本先生!所說甚是,一切皆已敬悉,先生其實才真是敬神的高士。」

  武藏笑道:「哈,哈,哈……」他突然改變語調,說:「維久先生,我也想請教,藤崎宮所祭何神?」

  維久正襟危坐。

  「本神社是八幡宮,故祭應神天皇。」

  「應神天皇?」

  「皇統第十五代的天皇,神功皇后的兒子。曾在皇后胎內三年,征伐三韓(9),凱旋後才出生。即天皇位後,討平各地叛徒,在歷代天皇中,武威最盛。因是,後來被奉為武神。當時,瑞雲霧靆,天上飄揚著司掌菩薩修業八正道(10)的八旒幡。由於始知天皇是菩薩垂跡所假借的形象,本體原是菩薩,從此以後,既稱八幡神,亦稱八幡大菩薩。這是本神社的緣起。」

  維久恭敬地敘述。

  武藏含笑說:「維久先生,你相信這緣起嗎?」

  「宮本先生,我認為,天皇而神,神而菩薩,是很難得的。」

  武藏尖銳地反駁:「維久先生,我很難同意你的說法。」

  「哦,那又為何?」

  「如果天皇是菩薩垂跡,而本身即是菩薩,那我無法向八幡神頂禮。如剛才所說,我認為日本的神只是清純不雜、威德盛大的我們祖先的靈魂。除此而外,我無法敬神。」

  武藏語辭越來越尖銳。

  武藏雖不依神佛,有時甚至以之為敵,但既不輕視,亦不加以抹殺。毋寧說,他非常關心,而且不斷地思考其本質。但在理論上,他認為,神佛完全屬於不同系列,易言之,神是祖先之靈,佛是釋尊探求而得的宇宙真理。武藏是個客觀主義者,有意分清兩者之不同;在感情上也有厭惡兩者混紊不清的潔癖。

  (至於天主教的神,武藏聽森都說過以後,也認為跟日本的神屬於同系列。)

  維久聽武藏出乎意料的見解、意外強烈的言辭,頓時變了臉色,垂首沉思。然而,他的臉面逐漸開朗,目中含蘊感動的激情,旋即抬起了頭。

  「宮本先生,我懂了。清純不二之心才是神的形象。這清純之心為異國之佛所犯,為線香菸霧所污,才是一件大事。在下天生不喜含混,對本神社的緣起內心也有不以為是之處,今承先生指示,始瞭然於胸。在下此後必當拂去諸神塵埃,使之回歸於清純的形象!」

  維久開朗地說,這可說是神官式的解釋。

  七

  加屋維久出去後,武藏對枯坐身邊的孫之丞說:「孫之丞,怎麼樣?剛才所說的話懂嗎?」

  孫之丞咽下口水,回道:「不十分清楚。但內心很暢快。」

  「嗯,這樣就行。今後,你不僅要知道我的兵法,也要多知他事。無論任何事情,不管大小如何,都要仔細探究它的本性。看清甲乙丙丁各自的特性,領會其義理,才能知道自己,確立自己。知道自己,其實就是兵法的出發點。不,知己知彼,知彼知己,才是兵法的根本意義。你哥哥信行之有今日,乃此一修業之所得。」

  「是。」

  孫之丞雙頰泛紅,直爽地點頭。阿松送出維久,回來後,對這個年輕侄子投以微笑。

  佛、菩薩借相顯現的是日本的神,而神的本體是佛與菩薩,此一佛身垂跡說,本是佛教徒為調和神佛間提出的說法。逐漸擴延,到武藏那時代已普及於全國,甚至神官也揚揚得意地主張此說。

  當然,這是妄言,對純以仕紳為業的神官來說,亦有人難以理會。維久即其中一人,因武藏激越的言辭,大悟其妄。維久本來就是直腸子的人,自然不會把它深藏心底。

  從當天晚上,維久便向家人述說此意,又向神社社主陳述此說,第二天遍訪知友,陳明此義。最後他則赴其他神社與寺院論辯。但他始終以之為自己的信念,並未說出武藏的名字,主要是怕牽連武藏。

  可是,自弘法大師(空海)以來幾百年間,神、佛一體的思想早已深入人心,所以沒有一人接受維久之說。佛教徒認為此說有損佛之威德,神社人員則認為使神蒙塵,則開始抵制維久。

  此事也傳入重臣耳中,有人皺眉說道:「妖言惑眾!」

  進入七月後,南國熊本已是盛夏,多森林的熊本籠罩在高燃的綠焰中。

  一天,維久在藤崎宮境內所建的古祠中發現一座佛像,是大日如來佛。

  目色大變的維久把佛像拋出祠中,帶到社門前的馬場,這兒有許多人行走。

  「喂,各位,我要把玷污本神社神明的異國佛焚燒掉,各位來參觀吧!」

  維久呼喊著,並在行人面前,堆薪置佛像於其上,然後點火焚燒。

  這時家老有吉賴母的族人,拜領兩千五百石的有吉重兵衛,正領著兒子小次郎及兩三個家僕經過。重兵衛年六十二三歲,平時腕上都掛著念珠,信佛極為虔誠,小次郎是他末子,年十五歲。

  重兵衛看到薪上的佛像,擠上前問道:「啊,無聊!維久,這是幹嗎?」

  八

  「哦,是有吉先生。你看,這是以前潛入本神社的歹人,現在才被發現,要處以炙火之刑。」

  維久豪快地回答。

  「什麼,要處火刑?維久,你瘋了。」

  重兵衛伸手要拿起佛像。

  「別來!」維久大叫,把重兵衛的手撥開。受此一撥,重兵衛不禁往後倒下。

  小次郎見狀,氣憤地擠過來。

  「呀,你這無禮之徒!你要對父親怎麼樣?」

  他立時手按刀柄。

  重兵衛站起來,滿臉鐵青,喊道:「喂,罰他!以神主的身份,竟敢對我無禮。小次郎,殺!」

  「是。」

  小次郎拔刀出鞘,家僕也拔刀逼近維久。

  然而,早已逸乎常規的維久,並不道歉,挾著佛像睨視重兵衛等人。

  這時有聲音傳來:「各位,手下留情!」

  有人擠進兩者之間。

  「呵,原來是孫之丞。我們是在處罰無禮者,退下!」小次郎說著,聳起了肩膀。

  發話的人是寺尾信行的弟弟孫之丞。他跟小次郎在武藏武壇是同門。在武藏武壇,練習只是比畫招式,很少真正比試,所以,誰優誰劣並不清楚,小次郎已頗有所成,加上與家老同宗,所以頗為自許,很瞧不起孫之丞。

  孫之丞亦因對方是高秩的上級武士,有禮地致意道:「維久先生縱有無禮之事,但此處是大道,請寬饒一次。」

  所說不像出自少年之口,一副大人的腔調。

  這時,重兵衛從背後不斷吼道:「喂,小次郎,猶疑什麼?快殺,殺!」

  「是。孫之丞,退下!」小次郎想推開孫之丞。

  「算了!」孫之丞抓住小次郎的手。

  「欸,你要阻攔!」

  小次郎甩手退後一步,乘勢砍向孫之丞。孫之丞從未與人真正交手廝殺,險險躍後閃過,不禁手握刀柄。

  「哦,孫之丞,你要斗!」

  小次郎毫不容情地砍下第二刀。孫之丞拔刀架住,下一瞬間,回身向左,刀隨身動,砍進小次郎肩上。

  「哎呀……」

  小次郎往後搖晃,「啪」的一聲倒在地上。

  「啊,少爺!」三個家僕棄刀抱起小次郎。重兵衛和維久都茫然呆立。

  孫之丞立時清醒過來,霎時臉露悔色,但立刻以沉穩的語氣說:「殺小次郎的是寺尾的兒子孫之丞。對不起。」

  說完,他向重兵衛行禮,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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