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與理
2024-10-08 22:26:33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從梅雨過後的六月中旬起,由於胃的激痛已去,武藏又恢復了平常的生活。當初,為看護武藏搬進來住的阿松也回家了。
也許是因為尾藤金沒有再婚之意,光尚所提出的婚姻之事尚未具體化,阿松依然絲毫未覺,每隔兩三天便來探視武藏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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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時,每天都來探望的春山,從這以後也有一陣子未見人影,但這天,他來看武藏,剛好阿松也來了,兩人坐在武藏面前。武壇里,寺尾信行跟師弟們正在練武。
「春山,近來還上岩殿山嗎?」武藏突然開口說話。
「昨天還去過。」
武藏停了一下,說:「我很久沒去了。」
「最好別太勉強。」
「不,不是因為病體。是因為刀。」
「哦,刀?」
「我拜託永國新制一把刀,看來他正在精心打制,還沒有送來。」
春山好像閱讀一樣,仔細凝望武藏的眼睛,似乎了解其心意,微笑說:「春山拂塵以待。」
接著,春山改變了話題。
「先生,最近,藤崎宮的神官加屋維久到我們寺里來論辯。」
「什麼,維久去了?」武藏很感興趣地張大了眼睛。武藏從生病以來未出門一步,門徒也知道武藏不喜歡世上傳言,所以他什麼也沒聽過。
「先生,你認得他?」
「嗯,認得,他說我漠視神,而跟我論辯。他是一個清純的人,我破佛身垂跡說時,他非常贊成,高高興興地回去。」
春山擊膝說:「先生,原來如此!他說,僧侶隨意宣揚佛身垂跡說,極不合理,連師傅也挨了罵。」
「哈,哈,哈,真的?」
「不過,在我們教派里,並不特別主張此事,像師傅就完全無視於此,認為此說甚為荒謬,維久先生也就無著力之處。但是,他最近走遍寺、社,倡言排佛,似乎很引人注意。」
武藏表情認真。
「呵,那神官是無能為力的。歷經幾百年的漫長時間,佛早已深入民心,憑一個神官怎阻止得了?縱使是謬論,長期停駐庶民心中,也具有不死的強韌性。何況還不僅僅是迷妄。」
「先生,確是如此。永棲庶民心中,無形的觀念也會有形,縱使是木片、石塊山一樣,會成為活生生的,就像佛像那樣。」春山說著,目中閃閃發亮。
武藏以尖銳的眼光回視春山,想要開口,走廊上卻傳來了叫聲:「師傅!」
「誰?」
「是孫之丞。」
真是不尋常,好像是從庭院進來的。武藏覺得有點異樣,緊鎖眉頭。
「進來……」
「是。」
阿松急忙挪了座位。
孫之丞卻端坐在走廊上,說:「師傅,有事稟告!」說罷,雙手俯伏在地。
二
武藏默默凝視孫之丞。阿松和春山也同樣望著這少年。略帶茶色的單衣,胸前沾了兩三滴血。
武藏開口說:「殺人啦?」
「是,有吉重兵衛先生的公子小次郎……」
「什麼,殺了小次郎?你們不是同門師兄弟嗎?」
阿松和春山也大吃一驚。孫之丞立刻抬起頭。
「對不起。只因一時的衝動,終於動了手……」
「速道詳情!」
「是。」
孫之丞毫不隱瞞地說出馬場上的一切經過。
武藏聽完後,說:「那麼,小次郎的傷勢很重?」
「是的,從右肩斜斜砍下,立時氣絕而亡。」
武藏不評誰是誰非,只「哦」的一聲,旋即交代阿松:「松小姐,加上信行,你們三人可在另一房間商議。快派使者請新太郎速來。」
「抱歉。孫之丞,走吧!」
阿松帶著孫之丞到另一房間去的時候,武藏重新坐好,說:「春山,剛才我有話要說。」
「顧聞其詳。」
「無形的觀念意指佛即真如。木片、石塊大概是指佛像。的確,現在在庶民心中,真如已顯化為人像而栩栩如生,因此禮拜木佛、石佛、金佛或畫在紙上的佛像。你認為這樣也可以嗎?」
春山沉思了一下,旋即回答道:「對於像先生這類窮究佛道的人來說,是不可以,在禪門中,忘本而為偶像,首須破除。坐禪不只要去雜念,同時也要拋棄佛的形象,以體悟無形的真如。」
「嗯,勢須如此。」
「不過,先生,佛本來就是自悟真如,與真如合而為一的覺者,所以真如即覺者,即佛。是故,佛也是體現真如的理想人物形象。釋尊說,佛的容貌有三十二相六十種好。這是人在心中描繪的最高理想形象,包含了慈悲與明智,涵蓋了真善美。若仔細思考此相,則為空。由於無數佛師(11)的精進功夫,佛像才能臻至今日的境界。所以眾生膜拜之,亦無不可。」
武藏沉吟道:「春山,我以前見過許多佛像,以其為精美卓傑的藝術品,深感敬佩。」
「是啊。先生否定宗教,但先生是兵法家,同時也是藝術家。請以劍叩開真如之門,以歡欣描繪理想人物形象。由我看來,這就是先生的佛像,我膜拜此像。」
春山說著,有如膜拜一樣,仰視武藏。
這時,僕人報告說:「先生,尾藤金右衛門先生來了。」
三
「呵,春山也在。」
尾藤金就座:「先生,病體如何?」
「你看,已經起床了。」
「太好啦。寺尾的孫之丞來過了?」
「在另一房間裡。」
「哦,那想必已經知道了?」
「聽他說過。」
「在下慢一步經過現場,聽有吉重兵衛和維久說了詳情,故追蹤孫之丞而來,料想在先生府邸,特來探問。」
「歡迎你來。」
尾藤金咋舌說:「孫之丞那傢伙,真是魯莽,不過,錯卻在小次郎。重兵衛也太急躁。歸根結底來說,是因為維久把佛像拿到大路上。那瘋子要燒毀佛像,是他的事,重兵衛卻多管閒事。」
武藏微笑說:「尾藤先生,這怎麼說呢?」
「總之,錯只在重兵衛。這老人家天生就是那種脾性,才造成這種事。必須向重兵衛說明原委,以和平方式解決問題。」
尾藤金這樣斷言後,眯著眼睛說道:「孫之丞那小伙子,先生也很關懷,的確是個可愛的小孩,是肥後藩誇耀天下的名葩,勢將慢慢成為藩的柱石,非設法拯救不可。」
尾藤金極口褒揚孫之丞,並維護他。孫之丞確實美若少女,而且有少女所未有的端雅純潔,確是肥後藩數一數二的名葩。尾藤金關心孫之丞,讓他出入己宅,有如掌上明珠一般疼愛他。孫之丞也因尾藤金豪邁,充滿溫情,與師傅武藏不同,懷著欣慕之心私淑尾藤金。
武藏對尾藤金的品格評價甚高,低頭施禮說:「尾藤先生,一切煩勞了。」
接著他喚來僕人,引尾藤金到孫之丞所在的房間。
以此為機,春山站起來,辭別道:「先生,我想你一定很擔心,不過,還請多保重身體。」
武藏獨自重新坐好,默默沉思。不久,他深頷其首,低聲自語:「尾藤金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武藏雖然只沉思瞬間,卻想了許多事情。尾藤金認為這事件純為偶發,沒有一個人有惡意,對尾藤金這種看法,武藏深表同感,認為是極富人情味的正確看法。
不過,武藏的思維並不止於此。按尾藤金的意見,不要把事情公開,一切訴之以情,向重兵衛述說原委,以和平方式解決問題。但國有國法,以武藏的性格來說,既生活在法律之下,就不許以情製法。如果不承認法律,那麼像阿部一族那樣,採取反叛之路亦無不可。
然則,除接受法律制裁之外,就別無解決之道嗎?武藏自問自答後,自語道:「另有一個解決之道!不流於情,亦不至於受法律制裁,道義的解決方式!」
這時,武藏滿臉全是沉痛之色。
四
「喂,孫之丞,我來了!」尾藤金說著走進後院的房間,本以為只有一人,想不到信行之外,阿松正與孫之丞相對而坐。
「哇,這……」尾藤金抓抓頭。
信行立刻移至下座,阿松請尾藤金坐上座,施禮道:「我是孫之丞的姑姑阿松。孫之丞承蒙多方照顧……」
阿松認識尾藤金,尾藤金卻只聞其名,不識其人,因為女人很少在公共場合露面。而且邸宅相距甚遠,身份又不相同,所以家庭間來往不多。彼此在路上必定見過幾次,但尾藤金本來對女人就不關心,以致未嘗一顧。
尾藤金害臊地胡亂解釋道:「哦,是松小姐,久仰大名。本以為只有孫之丞一人,請寬諒粗忽之罪。」
他不僅以自己的粗忽為恥,阿松的容貌也使他內心怦怦作跳。
阿松今年應是五十歲,但看來只有三十五六歲。身材像少女一樣苗條結實,真是清朗強韌。臉形酷似孫之丞,眉清目秀,鼻樑挺直,雖是美女,並無誘人的華美與嫵媚,卻洋溢著端莊、坦誠的氣質,因為有處女的純潔,所以如童女般清淨。
阿松的這種容貌使尾藤金以前所持的女性觀頓時翻覆。阿松的美無意間已充滿了他整個心靈。
而且,他是自己所疼愛的孫之丞的姑姑。以前對女人,甚至對亡妻也未曾感受到的親近感,籠罩了尾藤金的心,因此也愈發激起了對孫之丞親情般的愛。
尾藤金以豪邁的笑容對著氣沮俯首的孫之丞,以充滿情意的目光凝視一下,出聲說:「孫之丞,別悶悶不樂!」
「是。」孫之丞抬起頭,觸及尾藤金的目光後,擦拭滿眼的淚水。
尾藤金伸手拍拍孫之丞的肩膀。
「別悶悶不樂!既生為武士,難免會遇到這類事情。你救了神主維久的性命,為自衛而殺了小次郎。以小次郎來說,既拔刀就須有被殺而不悔的決心。這就是武士道。」
「但是……」孫之丞剛說,阿松就接口以堅決的口吻說:
「尾藤先生,不管理是理非,縱然是過失殺人,既殺了同藩的人,又是同門的小次郎,就須以武士的身份負起責任。孫之丞也很了解這一點。」
「尾藤先生!姑姑說的沒錯。」信行也附加了一句。
尾藤金似乎很覺意外,猛搖著頭。
「不,不。要負起責任,就須切腹。以我藩來說,真是無謂的浪費,同時失去兩個有前途的少年,實為一大損失。抵償過失之罪的方法有好幾種,但最好的方法莫過於孫之丞更勤勉修習兵法,以一身兼負自己與小次郎的重責,出仕奉職!」
而後,他赫然瞪大眼睛說:「松小姐!信行!我這就去重兵衛府邸談判。別太急躁啊!孫之丞,你也一樣!」
細川家數一數二的豪者,以三千石高秩的身份,強迫式地殷殷叮嚀,尾藤金聳聳肩走了。阿松、信行和孫之丞都高興地目送他。
五
之後,寺尾新太郎接到通知,急速趕來,進入武藏居室。
「新太郎,別驚!」
武藏看到新太郎後,先打了招呼,然後再談及孫之丞的事,問道:「尾藤金右衛門跑來,說要跟重兵衛談判,以和平方式解決問題。他現在剛剛出去,你認為如何?」
新太郎沉默不語,想了一會兒,靜靜開口說:「尾藤先生的好意,不能置之不理,只好任由他去。不過,即使秘密解決了,我也必須有所處置。」
「我也這麼想。再者,金右衛門的周旋,未必會成功。新太郎,那時候的決心是很重要的。」
「當然。」新太郎猛點頭。
之後,新太郎不禁流下淚來。
「師傅,其實,孫之丞並不是我的親生兒子,我有個弟弟,少年時過繼給藤芳家做養子,所以師傅並不知道。十四年前,還在小倉的時候,因細故傷害了同輩之人,殿下不悅,遂切腹而死。當時,弟婦已經懷孕,弟弟去世前一切託付我,無論所生之子是男是女,一定要讓他振興藤芳家。」
「噢,有這等事?」
武藏傾耳靜聽首次聽聞的秘事。
「生下的是男孩,真是禍不單行,弟婦因產褥感染,不久即去世。孩子由我領過來撫養,放棄不為主上所喜的姓——藤芳,而以我親生子的名義養大。此子就是孫之丞。」
「哦。」
「可是,孫之丞也快到加冠的時候了,所以前幾天把一切情形報告給殿下知道,並請求殿下俯允我跟弟弟約定之事,殿下很愉快地寬諒了弟弟,並允許使用藤芳的姓。於是,我也把真實情形告訴信行,秘密決定把我的食邑地分一百五十石給孫之丞,以便復興藤芳家。師傅,這才是開端呢!」
新太郎隱含著淚水。
武藏對自己寄以厚望的愛徒新太郎這一席出乎意料的話,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新太郎繼續說下去:「在殿下看來,孫之丞這次事件,無疑是父子兩人皆背棄主家恩寵的行為。而且,弟弟誤殺之人也同樣是有吉家的族人。此事一旦起訴,除了由我代為切腹之外,別無拯救孫之丞之道。」
「新太郎,真可憐……」
武藏已察覺這三十年來愛徒的心意,默然嘆息。
但最後只好暫且委諸尾藤金,任其發展,孫之丞則使之幽居己宅。新太郎領著孫之丞,悄悄回去。
六
次日,加屋維久在龍田山里切腹自殺,這消息由信行告知武藏。
武藏聽了只說:「是嗎?」
事件的本源也可以說起自武藏向維久論辯佛身垂跡說。武藏一念及此,內心隱隱作痛,但又有何法?
中午時分,阿松來訪,報告尾藤金斡旋的情形。昨天,尾藤金即赴有吉家,雖忙亂,終於也見到了主人重兵衛。尾藤金說盡好話,勸其私下解決,重兵衛不肯答應。
尾藤金今晨到寺尾家。新太郎認為家主出見,世間風評勢將不佳,故不肯出來應對,而由阿松代替。尾藤金說完交涉經過後,說:「松小姐,事件剛過,重兵衛氣憤難平,不肯答應,乃理所當然。在下去的實在不是時候,打算再去見他本家的家老求情。請別急躁。傍晚時分再來,請等我的好消息。」
武藏從阿松聽了這消息,也同樣只說:「原來如此。」
信行為躲避世人耳目,也閉居家中,第二天,阿松又來報告。這天要舉行小次郎的葬禮,所以尾藤金一大早就去見重兵衛,要求在事件告一段落以前別把死因公開。重兵衛毫不猶疑地拒絕,並說已把真相告訴首席家老長岡寄之。
但尾藤金仍未絕望,滿懷信心地回來,說道:「松小姐,我要再去見寄之先生,請他在最近別稟告殿下,莫向眾人公開。」
武藏聽了這報告,也只說:「是嗎?」
這天晚上,尾藤金和阿松一起來見武藏。
豪快的尾藤金也表情沮喪。
就座後,尾藤金說:「宮本先生,現在只有勞駕您了。」
「什麼,要我……」
「我向寄之先生請求私下解決,寄之先生說,有吉一族對孫之丞父子雙重的傷害大怒,我也無法私下解決。不過,宮本先生和有吉本家的賴母先生關係密切,如果宮本先生向賴母先生商量,也許可以私下了結。總之,再過一二日再向殿下稟告。先生以為如何?」
尾藤金沉思般雙手俯伏。
武藏閉目思考,旋即張目說道:「尾藤先生,我不能。」
「噢!」
尾藤金仿佛懷疑自己的耳朵。驚訝地望著武藏。
武藏毫無血色的蒼白臉上如冰一般冷,卻沁出痛苦的表情。
繼續沉默了兩三分鐘。
阿松好像忍受不住,開口說:「尾藤先生,請你體諒武藏先生的心意,先生是無能為力的。」
她目中淚光閃閃。
七
又過了三天。孫之丞之事終於起訴。近日內將在光尚侯御前由家老和奉行商議,再下判決。
這天晚上,長岡寄之悄悄來到武藏府邸。寄之已繼致仕的養父佐渡之後,出任家老。
寄之在公共場合都直呼武藏,但只有在兩人相處的時候,則稱先生。
「先生,是為通知孫之丞之事來訪。」
寄之執師禮。
「哦,痛心之至,在我門徒中竟出了不法之人。」
「後天,將在御前商討孫之丞的判決,事實上,處罰已經內定了。」
武藏不禁關心道:「情形如何?」
「是死罪。雖說是新太郎的兒子,事實上是以前殺害有吉族人,為殿下怪罪,切腹而亡的藤芳金彌之子。父子兩代皆犯殺人罪,實難寬恕,故內定在井口刑場處斬。」
「寄之先生,承蒙賜告,武藏代寺尾家深致謝意。」
武藏靜靜回答,低頭致謝。
寄之眨著眼睛,又說:「不過,殿下體察新太郎心意,已因其請願,寬恕金彌,所以將斟酌情形,於日後復興藤芳家,以慰孫之丞在天之靈,這是殿下私下告訴我的。」
武藏沉思半晌,微微點頭,恭敬地回答:「聖諭,茲代新太郎拜領!」
第二天早上,武藏在濱之助陪伴下赴寺尾府邸。
武藏出其不意地來訪,家人立刻引他進大廳,新太郎出來請安。
武藏對新太郎說:「有話要說。速請尾藤先生。」
使者飛奔而去,尾藤金騎馬而來。
「噢,先生,在下奔走無功,終於起訴了,不過還未到絕望的時候。還可向重臣陳情,以待私下解決。」
尾藤金還很樂觀。
「你的努力,武藏由衷感謝。我想向大家說些話,包括你在內。」
武藏說罷,向裡間喚道:「新太郎、松小姐、信行、孫之丞,到這裡來!」
「是,馬上就來。」阿松回答。不久,眾人都一齊出現在武藏面前。
「我告訴你們。」武藏靜靜環視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