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2024-10-08 22:26:36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當時已有人指責武藏冷酷無情,甚至一直流傳到後世。武藏對孫之丞事件的態度是他蒙受這種指責的事例之一。對此,他確是無情。但從武藏的性格與思想觀之,卻是無可奈何的;對武藏本人而言,這是深邃的悲劇。
當天早上,武藏到新太郎家,對寺尾家人及尾藤金右衛門,以冷嚴的表情,開口說道:「新太郎、松小姐、信行、孫之丞,最後的時刻已來臨,武藏是為此事而來的。」
眾人赫然瞪目驚視。尾藤金似乎比誰都要驚訝,他不禁促膝說道:「宮本先生,是什麼事?」
「尾藤先生,且慢!」
武藏用手制止,而後繼續說下去:「尾藤先生雖然盡了非凡的力量,但是藩議已內定處孫之丞死刑。」
「啊?!」
出聲的是尾藤金一個人,其他的人都沒有表示意外驚奇,只無言地低垂著頭。
武藏接著告訴他們昨晚寄之捎來信息之事,這時連尾藤金也默然含淚致歉道:「在下力有未逮。孫之丞,對不起……」
武藏像要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似的說:「不,不,尾藤先生,誰像你這麼有心!各位,終生都不能忘懷尾藤先生之情呵!」
「是。」眾人齊向尾藤金俯伏致謝。
尾藤金慌忙說:「這,這怎麼可以?」
「尾藤先生,這次事件本來是起因於我對維久論述佛身垂跡說之不當。其後,我也未代尾藤先生為孫之丞請命。」
說著,武藏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新太郎開口說道:「師傅,說哪裡話!新太郎師事師傅多年,深知師傅之意。我也了解寄之先生在未裁判未公布之前,特意拜望師傅的本意。」
接著,他回視孫之丞說:「孫之丞,你已下決心了?」
一直低垂著頭的孫之丞,靜靜仰首新太郎,看尾藤金,最後望著武藏,以凜然的聲音說:
「師傅,過去多承教誨,孫之丞自初即已下定決心。」
他雙頰泛紅,兩眼清澄輝耀。
「嗯。」武藏表情頓然明朗。
武藏並未具體教導孫之丞在類似這次事件中所處之道。武藏所教的是任何事情都要自主思考,自主行動,對其結果,無論善惡,均須自行負責,武藏自己亦如是為之。獨行道中所謂「吾處事不悔」的信念,即源於此。
就這次事件而言,在解決方案上,尾藤金那豐厚的人情使武藏感受到近乎艷羨的魅力,但他自己卻不流於情,甚至不能流之於情,最後只淒涼地期待孫之丞自承責任,但也不能強迫。武藏夾在情與信念之間,默默忍受痛苦,觀其變化。
寺尾一家人,以父親新太郎為首,信行及阿松也都親身體驗過武藏的此一信念。孫之丞不僅直接受武藏感化,而且自幼即受父兄和姑姑的薰陶。
因而,孫之丞本人不待言,新太郎和信行、阿松及新太郎妻子,自初即決定:「切腹……」
「讓他切腹……」
這種決意並未因尾藤金拼命奔走以求和平解決的方案而消失。不過,大家都很快樂,因為在尾藤金情愛的蘊涵下,那冷嚴的決心已變得溫暖而輝潤。
尤其當事人孫之丞在最後時刻將來臨時,在培育自己的師傅面前,能夠在尾藤金深邃的目光守護下就死,想來心裡也覺得欣慰無比。
武藏默默頷首道:「孫之丞,這決心下得好。這樣才是真正的武士、武藏的門人,次於信行,領會吾二天一流奧義的人。」
稱揚孫之丞以後,他又對眾人說:「寄之先來找我,就像新太郎所察覺的一樣,目的在孫之丞被提訴為罪犯之前,先行自決,以維護武士的身份。此外,殿下也下達難能可貴的秘諭。」
「啊,殿下下了秘諭?」
眾人皆肅然端坐。
「殿下下諭說,如果孫之丞的罪狀未決定前,像武士般就死,將恢復孫之丞父親金彌的臣籍,以待日後重振家名。這也是寺尾家長年忠誠服勤的結果。這次尾藤先生的盡力,殿下也有所知。」
尾藤金及眾人皆雙手俯伏,似有無上希望……
於是,年僅十四歲的少年孫之丞,就在視為己子,慈愛有加的新太郎夫婦、阿松、兄弟信行、師傅武藏、尾藤金右衛門的守護下切腹而亡。
對外公開是病死。檢驗官原田岩見以弔問使名義來訪,為其壯烈的死感嘆不已,並將詳情報告光尚。
二
孫之丞的頭七過後,武藏應光尚之召,與尾藤金右衛門、新太郎同上花畑館奉職。武藏已經很久未上殿奉職了。
「武藏,你消瘦了,沒事吧?」光尚和氣地說。
果如三人所預料,光尚並沒觸及孫之丞殺人之事。他對新太郎說:「孫之丞是你親弟藤芳金彌之獨子,他病死,你必定懊喪不已?」
他接著又說:「藤芳家也是有傳統的家門,加上你多年的功勳,許其重振家名。如果信行之外還有其他兒子,你可立刻讓他繼承藤芳家名。另賜祿米。」
新太郎俯伏說道:「謝尊諭,但信行之外別無他子。」
「噢,是嗎?」
光尚想了一下,說:「新太郎,你隱退承續藤芳之姓,如何?並賜一百五十石為隱退費。」
真是出乎意料的話。
新太郎是知節度的武士,也是深謀遠慮的人物,念及社會輿論而回答道:「是,謹奉尊諭,新太郎即日隱退。藤芳之姓暫置一旁,願改名為寺尾孫之丞。祿米時時增加,迄今已承領過多,屬下願辭退。」
光尚也頗以為然,輕輕說道:「這也好。在你領養繼承家名的養子之前,藤芳之家名與祿米暫寄我處。就這麼辦!」
最後,光尚向尾藤金右衛門說:「金右,到底有什麼親戚關係?孫之丞生病時,你這樣熱心照料,真是奇特。想必傷心欲絕!」
有點譏諷似的安慰。
武藏和新太郎很高興地從御前退下。光尚只留下尾藤,若無其事地說道:「以前跟你曾有所約定。終因事情繁忙,未克履行。我很賞識你的特異性格,現在要依約實行囉!」
光尚這時打算提出阿松。
「噢,約定?」
尾藤金狀似不解。
「你忘啦?是娶繼室之事呀!」
尾藤金微微一笑,像平常那樣浮現了「當意即妙」的答辯。
「啊,若是此事,已無須煩勞主上了。」
「什麼?」
「已找到意中人了。」
「噢,意中人……」
光尚嚇了一跳,但立刻就看穿,這只是藉口。
「噢,那太好了。這婦人是何許人?」
「殿下,只有這件事是秘密的秘密,不能說出來。」
「很美吧?」
「相當出色。」
「那一定是女傑囉?」
「是,無可置疑。」
「既是意中人,可不能有錯失哦。」
「殿下,不會有錯失。」
「哈,哈,哈,金右,今天我輸了。」
尾藤金雖然凱歌高奏,但內心深覺難為情,而羞澀不已。他本來只為封光尚之口,故意回答說已有意中人。但在一問一答中,阿松的面影突然漸漸浮現眼底。尾藤金本來一點也沒想到娶阿松為妻。
三
使世人喧嚷一時的小次郎被殺事件,因孫之丞的自決而告一段落。世人相傳孫之丞豪勇切腹,不惜多加褒揚。
不過,也有人憐惜孫之丞,懷疑地說:「這難道不是少年同志之爭嗎?而且錯在小次郎父子。除了死之外,難道沒有其他的方法?」
當時流傳著一則消息說,有吉曾向人透露,如果武藏向他要求,因是門人同志之爭,只要讓孫之丞出家就行了。由此,輿論的矛頭便指向武藏,大多數人都指責他無情。
當時真正了解武藏心情的只有寺尾一家人、被稱為武藏高徒的若干門人,和嚴流島決鬥以來一直支持武藏的長岡一家人。
以武藏而言,因孫之丞是愛徒,所以對這次事件,他也非常不忍,而且覺得可惜,同時也為法與理的矛盾嘗盡了前所未有的痛苦。然而,由於平時的修煉,再加上孫之丞自主的自決,武藏才忍受下來,但苦悶的後遺症仍然持續不絕。
最後,武藏終於超越了輿論和傷心,一心一意繼續修行前進。自己所指向的真理存在於岩殿山岩頂附近。武藏為最後的決戰,期待著新刀的完成。
一天,永國來訪。
武藏欣悅地問道:「永國,刀打成了?」
永國搔著頭。
「先生,還沒有。已經打制了四隻,都不滿意。再過三個月,到十月以後,一定可以完成。」
這是無可奈何的。武藏答允說:「行!行!」
永國突然雙眸輝耀。
「先生,如果這把刀打成了,我也想結婚娶妻了。」
「噢,很好。有屬意的人啦?」
「是的,是先生認識的光小姐。」
「什麼,是阿光?」
是從江戶追蹤松山主水而來的阿光。主水的私生子已在泰勝寺出家,阿光則因由利公主的周旋,在某武家府邸做事,生活舒暢。因武藏的關係,永國早已認識她。
「先生以為如何?」
「是阿光,那還用說!」
「謝謝。尾藤金右衛門答應做媒人。」
「什麼,是尾藤先生?」
武藏啞然:「那討厭女人的人……真不可思議。」
永國莞爾微笑:「以前,我就跟他來往甚密,昨天到家裡來,對我說,永國,你雖然也以討厭女人聞名,但光杆一個不覺有所不便嗎?所以我大聲地提出了光小姐的事,他說,很好,我替你做媒。」
「噢,很好……」
武藏不禁大樂,出聲笑了,真是難得。
四
武藏除了孫之丞切腹那天,就沒在寺尾家出現過。而尾藤金右衛門卻每七天來訪一次。
他仍然豪放,善說趣事,使眾人大笑。但是,他非常同情孫之丞,每次在牌位前焚香之際,都沉靜哀傷。
四十九日的法事結束後,新太郎改名孫之丞,與新牌位一起搬到以前由利公主所住的白梅庵隱居了。
這一切均已就緒後的九月某日,阿松為致謝往訪金右衛門。
是三千石的高官,所以門前的迎接禮儀很是瑣碎。被引進客室後,金右衛門以自己的方式,無拘無束地說道:「哇,是松小姐,歡迎歡迎。請隨意!」
阿松一看到金右衛門的臉,心情就很奇怪地和緩了下來。不只今天這樣,一向都是如此,而且不僅僅覺得說話有趣,甚至氣氛舒暢,心境鮮朗,有一種不可言喻的親密感。這當然是源於金右衛門對孫之丞所顯示的情愛,但最近,這種親密感已愈發強烈,充滿了她整個心。
在武藏薰陶下的寺尾家,任何事情都是武藏式的,有一種家庭亦戰場的嚴肅與緊張感,因此暖意甚鮮,冷嚴的氣氛到處漂蕩,加上,阿松自己天生端莊,持身謹嚴,早已習慣於自己家庭的氛圍。而今,阿松已完全為武藏的思想與人格所迷。
這時,金右衛門突然出現了。如果是為別的事情出現,阿松也許會視之為無聊的男人,而視若無睹。但金右衛門是懷著天生的人情味來的,阿松自初即深懷感謝,以好意相待。
而且金右衛門天生洋溢著意想不到的情愛,這是武藏、哥哥新太郎、侄兒信行所沒有的……
但是,今天,阿松卻僵直地致謝,只追憶著孫之丞,然後就想見機辭別歸去,金右衛門卻說話了。
「松小姐,宮本先生病體如何?」
「我經常去探望,胃痛似乎不再發作了。」
「這樣很好。真怕會因這件事情又復發……在下有件事情覺得很奇怪,宮本先生是討厭女人的人,既不娶妻,居宅也不雇用女僕,而松小姐卻能經常出入,看來先生一定很喜歡松小姐。哈,哈,哈。」
「哇,呵,呵,呵……」
阿松也被引笑了,但立刻認真地說道:「先生的居宅里全是男的,總難免有漏失之處。生了病,也沒有一碗粥可吃,我看不過去,才去照料他。」
「誠然,這樣看來,先生也是很可憐的。」金右衛門以認真的口氣說。
五
阿松又恢復了平時的誠實表情。
「先生是此世無雙的偉人,卻也是最不幸的人。有那麼多門徒,殿下和各家老都很看重他,但他的內心總是孤孤單單。他太熱衷兵法,因而變成不敢愛人,也不敢被愛的不幸者。如果我不照顧他,他一定會在人所不知的狀況下獨個兒痛苦地離開此世。先生要是允許,我願一直看護他。」
「嗯,只有松小姐才能這樣。」
金右衛門搖首感嘆,卻有點兒失落之感。
這時,金右衛門的老母親送來了薄茶。這稀貴的女客似乎很引起做母親的興趣。說是年過七十歲的老婦,卻仍不失名門主婦的風範。
「呵,小姐,我這個年紀,已沒法準備好茶,只好原樣帶來,請用!」
她語氣蒼老,勸阿松用茶。
「真不好意思,我是寺尾之女,名叫阿松。」
阿松恭恭敬敬地接過茶碗。
「味道如何?」
「真不錯。」
放下茶碗,從別的房間傳來了幼兒的哭泣聲。老母親傾耳聽著。
「松小姐,這是我可愛的孫子。我帶來給你看看。」
老母親眯著眼睛走出房門,不久便抱著幼兒進來。是個出生才八九個月的男孩。
「這孩子的母親已經過世了。」
老母親特意這樣說。孩子長得白白胖眫,天真地笑著。阿松當然知道這是金右衛門亡妻所遺下的孩子。
「喂,阿和呀,讓這位阿姨抱抱看。」
老母親很驕傲地把幼兒遞給阿松。
阿松微笑著接過來。幼兒毫不怕生,用小手撫弄阿松的臉。乳香陣陣。阿松不禁抱著貼臉。
見此,金右衛門大笑道:「哦,阿和好像很喜歡松小姐,哈,哈,哈。」
「是啊!是啊!非常喜歡。」
老母親也笑容滿面。
阿松滿臉通紅,仍然繼續撫摩著嬰兒的臉。信行和孫之丞小時候,阿松很少抱他們。已經遺忘的乳香,肌膚的感觸逐漸擴大,不禁喚起了長眠心底的感覺。
出乎意料地,阿松在金右衛門家待了很久才離去。內心為自己也不了解的昂奮衝擊著,她不禁加快了腳步。今天,她本來預定要到武藏府邸去的。
阿松在腦海里喊著:「武藏先生,我要一生服侍你……」
六
過了十多天,一向康健的老母親突然病倒在床。這時,尾藤金金右衛門想道:「哎,怎麼搞的,我竟迷上了松小姐!」
老母親似乎早已覺得可能一病不起,當天晚上,把金右衛門喚到枕邊說道:「金右啊!我已經不行了。在我還見得到的時候,快娶個繼室吧!先前見到的寺尾之女如何?據說,她是藩里首屈一指的女劍士。我一眼就喜歡上她啦!」
「什麼,娶松小姐?」
金右衛門吃驚地反問。這當兒,阿松成為自己妻子的形象逐漸浮現在眼前,低聲自語道:「嗯,怎麼搞的,我竟迷上了松小姐!不,我喜歡松小姐,要娶她為妻。」
但立刻又反省。
「不過,即使向她求婚,松小姐會答應嗎?不,一定不會。松小姐是要一直照料宮本先生的女人。」
於是,他盡力拂去浮現眼前阿松的倩影。
可是,四五天後,金右衛門上殿奉職時,他最親近的櫛山左衛門說:「金右,有話跟你說。」
於是,把他帶到沒人的庭院。
「有什麼話?」
「你的繼室呀。」
「哦……」
「你想娶寺尾的阿松嗎?」
金右衛門嚇了一跳。
「這是怎麼回事?」
「昨天你不在的時候,我去探望令堂。令堂說,金右好像也很喜歡,要我替你做媒娶阿松。」
「真是沒辦法,母親竟說了這種話?」
「是啊,你真的很喜歡松小姐吧?自孫之丞事件以來看你常常去探望松小姐……」
說著,左衛門莞爾一笑。
金右衛門「啪」的一聲,拍了額頭,哈哈大笑道:「左衛門,我只好向你棄械投降了,確實如你所說,但,絕對無法娶她為妻。松小姐說,她要終生照料宮本先生。」
「哈,哈,哈,你終於說了真心話。喂!金右,彼此互不相關呀!拿出勇氣來!若說要做宮本先生的媳婦,那無話可說。如果只是默默照顧宮本先生,那就無關緊要。宮本先生本來就討厭女人,所以府邸不用女人,只有許多僕人和弟子。松小姐不會如願以償的。」
「哦……」
「金右,事不宜遲,快向殿下請求去!」
「且慢,左衛門!」
金右衛門慌忙阻止,但左衛門一溜煙奔馳而去。
此事一旦傳入光尚耳中,光尚想必拍掌大樂。他一定會以主君的權威替阿松和金右衛門做媒吧!
但是,阿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