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

2024-10-08 22:24:54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武藏生重病,是事實。伊織已通報了佐渡和寺尾新太郎。但信上附言說:

  父親本甚健壯,不久當可復原。

  主水的期待似已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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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島原回到小倉的武藏,一直都在尋思出仕忠利的問題。但表面看來似比以前更安閒悠遊。

  他常繪畫,甚至出去放鷹狩獵兩三日不回。神色明朗,跟誰說話都從容不迫,而且常常出聲大笑。

  「先生變了。」

  「不,已達圓熟之境。」

  小倉的藩士交談著。

  只有知道武藏的難題、見過武藏曾為心靈問題苦思焦慮、在沉思默想中度日的伊織,在很久很久以後才隱隱約約了解武藏所以如此的原因。

  總之,武藏想借捨棄問題來解決問題。

  武藏以前跟忠利來往時,曾想:「若為他,當不辭赴湯蹈火。」

  但當時,幸好由忠利方面敬而遠之,未提出仕之事。

  這種心境此後一直在武藏心底蠢蠢欲動,忠利對武藏的信賴與友情也逐漸深廣,終於形成了這次出仕的要求。

  但這次,武藏卻為「政治」這字眼所拘,對任官顯得躊躇。劍和政治想來是互相矛盾的。若要強迫解決,政治確是相當煩人的問題。

  武藏為劍與藝術之合一苦惱過。當時曾誤以為兩者合一,看出此一錯誤後,武藏即逃過此一苦惱,所以現在不覺得藝術與劍有何矛盾,因此才能痛痛快快地繪畫,是為了喜歡才畫。不管人稱讚畫得好,或譏笑畫得差,都無所謂。這麼一想,武藏覺悟了。

  對這次問題,武藏也採用類似的手法。他一面從島原走向小倉,一面凝視著自己的心,老實承認自己已毫無道理地想去親近忠利。以友情為媒介而溶化的染料自然會逐漸滲透到布里,武藏採取了政治與兵法交融的方法。

  所以武藏所拋棄的既非仕宦問題,也非政治本身,而是講理說服的精神。他使兵法與政治同居於傾向仕宦的心中,等待交融的日子——像能痛痛快快繪畫那樣,能痛痛快快談論政治的日子。

  二

  如前所述,武藏最先覺得政治危險,是因為對政治湧起了初戀般的熱情。

  武藏並非完全不諳政治,而是見識過,認為非關己事,才不願意讓政治踏上自己心靈的舞台。武藏很了解幕府政治的貧弱,也知道只有靠政治行為,才能國泰民安,接近安居樂業的王道。

  所以忠利一提到政治之事,不由自主就把政治放在心靈舞台上,因而昂奮不已,仿佛自己已是為政者……

  此一昂奮在武藏走到小倉時大體已鎮靜下來。自己並非要直接參與政治,而是要為忠利的施政付出一己之力,當然這不能說是想透過君侯來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理想與意見都是屬於忠利的,自己無意領先開展,總之,是對忠利的奉公滅私。

  儘管如此,政治顯然已登上武藏的心靈舞台。舞台的主要座位是兵法,但政治與兵法有何關係,居何地位,則是問題。武藏並不從理路上來思考這個問題,只是使它們同居一心,而置之不問。

  先前,山東等五人團要求請他們自己的孩子列入門牆時,曾請求伊織從旁美言助陣,伊織試探道:「父親,以為如何?相隔這麼遠的門人,很奇怪吧?」

  武藏滿不在乎地回道:「不,一點也不,因為我也可能到熊本去。」

  於是當場回信允其入門。伊織很高興,單刀直入地問道:「父親,看來已決心出仕了?」

  武藏微笑說:「伊織,我早已決定出仕。現在只等心靈成熟。什麼時候成熟,可不知道。我想不會太久。」

  「聽到這些話真高興。以私情來說,我希望父親一直住在家裡,容我報大恩於萬一。但以兵法家而言,在父親這種年紀,此後,大藩肥後才是發展抱負的天地。」

  伊織心中暗想。

  武藏明朗地笑著,開玩笑般說:「伊織,可真有趣。一旦定居,我希望,我的兵法會長傳下去。不管是寺尾的兒子或山東他們的兒子,都是我期望的門人哪。」

  三

  「父親,聽您這麼說,我也放心了。」

  伊織眼睛發亮。

  「以前父親只把自己的兵法限於一代,這種心情,我很了解。不過,父親所發現、創造的東西只限於父親一代就斷絕了,著實令人遺憾。」

  武藏規誡道:「伊織,我並不是故意阻攔自己所創劍技的流傳,只是不想像世上一般兵法家,指定繼承人,決定名義上的傳承。我不是為這些目的才學兵法,我的兵法是為我的決戰。決戰失敗了,武藏的兵法也全歸於無。至於劍技,從我學習的人能體會而傳諸後世,我根本無意加以阻攔。」

  伊織垂頭說:「父親,我說錯了。」

  武藏搖搖頭。「不,伊織,你沒錯。如剛才所說,我現在也想像一般兵法家把所體得的劍技及其精神傳諸後世。不住一處、浪跡天涯的時代,我只想橫的發展。若居於一地,就會考慮到縱的人生,也就是所謂的傳承。時與地真具有奇怪的作用。」

  伊織仰著臉,明朗地微笑著。「那麼,父親,我定住在小倉,也是有某種因緣的囉?」

  「確是如此。像我這種浪跡天涯的人,想到孩子的時候,也會從俗。你畢竟也應有個安居的場所。現在,我也隨著時流安居於肥後了。」

  武藏笑說,接著又嚴肅地說道:「伊織,既如此,你與你這家系可承繼為我兵法的直系宗家。」

  但伊織兩手伏席推辭。

  「父親,我僅承繼宮本家系已有力不從心之感。而且我現在不是兵法家,是為政者。今後,我只想把兵法當做護身之用,而把全副心力用在家老的職務上。」

  「嗯,說得好。」

  「父親,我看,新太郎先生的長子求馬助具有作兵法家的稟賦。今後若在父親指導下經過鍛鍊,相信一定可以體會父親所期待的劍技。」

  伊織滿含熱情地說。

  四

  此後,外表看來,歲月順暢地流逝。

  武藏指心發誓:「心常不離兵法。」所以大家都知道,悠閒安適本身亦即嚴厲的修行。

  「在平尾台遇見了先生,他手把老鷹而立,但臉色蒼白。我一見不由得呆住了。」

  有人說。

  「這麼說來,先生臉色近來很壞,是不是病了?」

  也有人皺眉說。

  從島原回來已一年有餘,時在寬永十六年(一六三九年)五月。一天,伊織發現武藏臉色不佳,在京都時也曾有過這種現象。

  伊織問:「父親,是不是身體不適?」

  「不,沒什麼……」武藏回答。

  「臉色看來並不好?」

  「大概年紀大了。伊織,不知不覺,我已五十六歲了。」

  「這麼說來,時間也過得真快,連我也是有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伊織雖然這樣回答,卻突然覺得焦慮不安,離小倉赴肥後之後,由誰來照顧父親?青年時期沒關係,就是壯年時期,日常瑣事武藏也從不假手他人,一切自理,但今後可不能長此以往。以往,伊織並非沒有考慮到這一些,只因凜於武藏的氣魄,一直深埋心中。

  於是,伊織想起了由利公主。

  (父親不娶妻子,但總得有人照顧他吧?)

  伊織想。

  (父親也早已知道由利公主是我的姐姐。讓公主代我……)

  伊織為了報答父恩,希望由利公主能照料武藏。於是,他試探地說:「不過,父親若在熊本,誰照料呢?我實心有不安。幸好有新太郎先生,而且由利公主因為父親才得平安無事地安居,我想,她會照料父親的日常瑣事。」

  「哈,哈,你說什麼?!」

  武藏開懷大笑,但當晚,武藏就寢後,突然吐血了。

  五

  武藏的病是京都患過的胃潰瘍復發。作者之所以這樣斷定,是因為作者在熊本調查武藏事跡時,武藏的研究者,曾任武藏會會長的島田氏說,武藏的死因可能是得了今日所謂的胃潰瘍,對島田此一說法,作者深表同意。

  如果死因真的如此,那麼,五十歲前後似乎已出現症狀。

  寬永十七年(一六四○年),細川家正式聘請時,武藏的回信稱:

  近年已成病者……

  在小倉他似乎也因此病相當痛苦。

  武藏並不豪飲,也不是美食家,體軀壯偉,是近乎六尺的巨人,有大力,想像中飯量應該很驚人,而且常吃粗食。這到了晚年,豈非成了禍根?

  武藏吐血倒下了。立刻請醫生診治,還是吐血不止,伊織大吃一驚,三更半夜向忠真侯緊急報告。御醫即刻兼程趕來,醫生勸他絕食,並要絕對安靜。武藏得重病的消息當夜傳遍全藩,藩士們大為吃驚,終致發展成無法復原的謠傳。

  但武藏本人根本不驚訝,也並不以為就會死。但他遵守醫生的囑咐。武藏不是宿命論者,知道養生如果不善,可治之病也無法治好。

  病況已脫離臉境,日漸復原。但未脫離險境前,有十天,武藏大都沉睡,連動也未動。醫生說:「能翻身就有救。」說完即告辭而去。

  伊織跟妻子浪娘放下心坐在武藏枕邊。

  「父親,真驚人。十天來連動都未動,耐力真強……」

  武藏微笑回答:「病也是戰場。起先擁抱著自己跟自己的生命與病痛作戰,之後已渾忘病痛,而是與未來對決。」

  他立刻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說:「伊織!吾道遙遠,敵人無數。雖說悟得萬里一空,但這仍是一個小天地。我的一生一定結束於戰鬥,而無喘息的間隙。伊織,這樣看來,我反而舒服多了。這次如果完全復原,我要立刻回答肥後,答應仕宦。」

  「是的,希望如此,我想殿下望眼欲穿,正等待父親呢。」

  「嗯,由利小姐也……」

  武藏說了這一句,就噤口閉眼。

  六

  在武藏嚴格自律的療養下,病症很快痊癒,連醫生也不敢相信。過了五十天,他已能起床。

  但是,他臉色因貧血愈發蒼白,贅肉也沒了,要恢復原狀,勢須休養一年。到了五十七歲的元旦,武藏很稀奇地新做了格子紋的外褂與袴。除夕依例洗冷水澡,仔細洗刷身體,並讓浪娘握著未曾梳過的總發,說:「浪娘,替我剪短一點好嗎?」

  以前,武藏的總發一直長長地垂掛到腰際。浪娘反而吃驚,說:「可以啊!是不是頭髮太長,覺得不舒服?」

  「請剪到齊肩。」

  「這樣行嗎?」

  「可以,替我剪!」

  「先問問伊織,然後……」

  「哈,哈,浪娘,這是我的頭髮呀,何必問伊織?」

  「是。」浪娘依言剪到肩膀附近,再仔細修齊。

  「呵,這樣整齊多了。」武藏像小孩子,摸摸頭,很感滿意。

  元旦,武藏穿上新做的衣服,吃年飯。

  伊織瞪目驚呼:「呵,這是……」

  但他接著微笑道:「父親,很合適呵。」

  武藏也微笑說:「伊織,既要出仕,就得遵從世間一般的風俗哪。」

  「哦,真的要出仕了。」

  「已決定了!我想,不久,殿下就要回藩。你先向新太郎傳達我的決心!」

  「是。」

  (1) 町人:工商業者 。

  (2) 唐人船:中國船。

  (3) 大納言:是日本太政官制度下設立的一個官職,是第四等級的次官,相當於中國封建王朝時期丞相的槐門屬官。官位相當於三品、四品,最高至正三位。——譯者注

  (4) 益田四郎:亦稱天草四郎、大矢野四郎。

  (5) 大阪戰役:即豐臣家與德川家之戰。

  (6) 壇浦之戰:源平最後之戰。

  (7) 飛腳:幕府時代的傳信者。

  (8) 目付:幕府的監視人員。

  (9) 豐臣時代:即豐臣秀吉時代。

  (10) 探題:鎌倉時代所設之機構,直屬幕府管轄,地位高於大名,德川時代未設此一機構,故系比擬之語。

  (11) 長岡奇之:佐渡養子,忠利末弟。

  (12) 莊屋:村長。

  (13) 瑪爾丹:教名。

  (14) 大莊屋:約等於鄉長。

  (15) 夜回番頭:守夜人的領袖。

  (16) 朝鮮之役:指豐臣秀吉時代的侵韓。

  (17) 伊賀:忍術的發源地。

  (18) 隱形者:使用忍術的人。

  (19) 西國語:指西日本的方言。

  (20) 本能寺:典出明智光秀在本能寺刺殺主君織田信長。

  (21) 癆病: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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