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2024-10-08 22:24:29
作者: (日)小山勝清
十一
由利公主身穿綿服,裝束樸實,在年輕武士引導下,緩步走到伊豆守跟前。她未施脂粉,微黑,但依舊美麗高貴,而且全身洋溢著前所未有的剛健之氣,熱情染紅雙頰。
「哦,由利小姐!好久未見啦!」
伊豆守先開口說話。公主靜靜地就座。
「的確好久未見了。」
「什麼時候到這裡的?」
「去年十月……因為被逐出長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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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我也知道。因奉行要求,不得不如此。不過,說實話,我也認為你該離開長崎了,為了自身的安全。」
伊豆守有點為難地辯解。公主微笑著說:「是的,殿下的意思,我很了解。的確已到離開長崎的時候了。殿下諒必知道,在我接到上諭的一個時辰前,我所領養的孤兒全被島原天草的天主教武士奪走。」
「哦,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也許是此地暴動的關係,神尾的報告沒有提到你的事。」
「殿下!」由利公主正身危坐,凝視著伊豆守的臉,說:「天草四郎的母親已被帶到本營來,是不是真的?」
「不錯,確是如此。」
「殿下打算怎麼處置四郎的母親?」
「說實在,我正在考慮此事!」
「生殺予奪,全憑殿下的心意。殿下是不是想用四郎母親的性命來換取四郎的投降?」
「是的,我已想過。」
「這可不行。這……這樣反而只會激起暴徒的反叛心,提高他們的氣勢。不能反用母子親情。應遵從自然之情,慈愛地以真理對待四郎和他的母親。殿下,城內有非天主教徒的異教徒,也有婦女和孩童。讓四郎母親去勸告四郎,把這類人放出城來。」
「欸!」
伊豆守雙手環抱胸前,張大著眼睛。
公主胸有成竹地繼續說:「殿下!無論用什麼方法對付他們,天主教暴徒都絕不會投降的。最重要的莫過於降低暴徒的悲憤氣勢。這可用真理與愛情……」
十二
對由利公主熱烈的說辭,伊豆守說:「由利小姐,你的意思是先安撫參加暴動閉鎖在城裡的異教徒!如果從城裡出來,就饒恕他們……」
「對,就是這樣,訴諸四郎的正義感,要四郎的母親求他釋放城裡的異教徒。這樣可能瓦解城兵的團結,也是對天主教徒無言的威壓。」
「嗯,真是妙法!我沒想到這一點。」
伊豆守似乎鬆了一口氣。由利公主卻加強語氣說:「不過,殿下,僅此並不充分。那些在城裡的天主教徒之妻也應讓她們在家經營生業,改變信仰的人可饒恕他們,再者,城裡的婦孺若改變信仰從城裡逃出,亦應寬大放過。」
伊豆守緊咬著嘴唇說:「但這有違天主教禁令啊!」
「殿下,禁令歸禁令,現在豈不是非常時期?以這種慈悲心腸瓦解暴徒的氣勢,進而使其妻子轉信,豈不是達到了禁斷的目的?」
伊豆守仍在思考,過了一會兒才答應道:「好,那就以將軍特典給四郎,令其履行此一約定!」
公主像妹妹對哥哥撒嬌般緩緩說道:「殿下!我認為不管多惡的人的孩子,孩子本身是無罪的。因此才在長崎設立白百合寮。這次到島原來,也是為了拯救父母參加暴動、家為松倉兵所焚的孩子。我目前已在某地收容這類孩子,給予食物。」
「哦……」
伊豆守睜大眼睛,似乎表示理當如此。
「但松倉手下目前仍在各村不斷審問天主教徒,並利用禁令蠻不講理地虐待良民。」
伊豆守深深頷首。
「由利小姐,知道了!我將依據方才所言,發出軍令,不許隨意欺壓良民。此後,由利小姐……」
伊豆守說著,鼓掌喚近侍的家臣,拿來出入軍中的木牌,交給公主。
「現在,我只能這樣做。」
「這就行了。」
「你也可以藉助武藏呀!」
「哦,武藏先生?」
「他在細川的軍營。」
公主盡力壓抑內心的激盪,平靜地回答:「啊,那也許可以見到他!」
十三
次晨,伊豆守叫人喚來四郎的母親與家人。伊豆守見四郎母親人品沉穩,內心隱含堅毅志節,而重新體認了與由利公主約定的方略實為至當。他覺得用威嚇與明顯的懷柔都終究動搖不了這婦人。
「你現在還信奉天主嗎?」
這是伊豆守的第一問。
「是的。」
四郎的母親毫不躊躇地回答。
「據說,四郎只是一個未成年的少年,理應無法精通教義,一般認為是老天主教徒抬出四郎做首領,是不是?」
「四郎已是十六歲的少年,我不認為他是被人哄抬出來做首領的。」
「那麼,他是一個虔信的天主教徒了?」
「是的。他比城裡任何人都要虔誠。」
四郎的母親瑪爾丹不亢不卑,冷靜地回答。伊豆守內心深為其態度所感,進而問道:「你對這次暴動有何看法?」
「我認為這是守護我教的聖戰。」
「不錯。但參加暴動防守城池的百姓中,據說也有非衷心信奉基督的異教徒,是嗎?」
「是的。無論是島原的松倉先生或天草的寺澤先生,不僅向天主教徒,也向老百姓征課重稅,老百姓為此而瀕臨餓死的局面。也許有人為了這個緣故而參加暴動團體。」
「哦,原來如此。你昨晚已看到,攻城軍有十多萬,而且有大炮、小炮、鐵盾等,攻擊的準備已經很充分。不過,將軍認為與百姓作戰而損兵折將,愚不可及,故只圍城,以餓死賊徒。衷心信奉天主的人也許樂於做個殉教者,我無意救助這些殉教者。如果其中有異教徒,我實不忍心,所以想設法幫助他們。你認為我這樣做對不對?啊,不,我不只問你,也問你的女兒蕾西娜、女婿小左衛門及其子小平等。」
伊豆守胸有成竹地問。
母親瑪爾丹回望家人的臉,彼此會意,都點點頭。小左衛門小聲說:「請母親隨己意回答吧。」
瑪爾丹正襟危坐,說:「依我所見,城兵都在等待餓死。又如尊言,我相信,最先推重四郎的人都已決心做殉教者。不過,如果城裡有異教徒,那……」說到這兒,她咽了一口口水,略做停頓。
「嗯,如果有異教徒,又怎麼樣?」伊豆守尖銳地問道。
瑪爾丹仰首說:「如果有異教徒,四郎也須加以考慮,因為使異教徒跟天主教徒同樣走上殉教者之路,那是違背神意的……」
伊豆守稍微和緩了語氣,「這意思我也懂。這麼說來,即使以前是天主教徒,若有改變信仰之心,要他殉教,也是違背神意囉。」
「確是如此。」
瑪爾丹垂目頷首,旋即仰首說:「有件事想請教殿下。殉教者的妻子即使不再信教,是否仍依往年的規定,連剛出生的嬰兒也要處死?」
「嗯……」
伊豆守略事沉思後,緩緩答道:「規定是不能歪曲的。但秉承將軍以慈悲待民之意,即便是殉教者的妻子,只要宣誓轉宗,也可寬恕。因而,請四郎務必把異教和轉宗者放出城來。你能否為我和四郎居中處理此事?由於戰爭,連無罪的人也一起被殺,實在殘忍。」
「好,我答應。」
瑪爾丹一口答應,又附加一句說:「但我們可不是因為愛惜生命才答應。」
「啊,不,我絕不這麼想。瑪爾丹,我要先告訴你,四郎畢竟還是一個少年,萬一他不是心甘情願的殉教者,無論什麼時候離城,都會得救。」
伊豆守這麼說的時候,瑪爾丹的臉上浮現嘲弄般的微笑。不過卻溫和地回答:「我會把這一切都轉告四郎。」
於是外甥小平次日進城,把瑪爾丹記述這些問答的信交給四郎。
城內,以四郎為中心召開參謀會議,擬定回答伊豆守的回信,把它交給小平。
四郎還特別寫了一封信給母親瑪爾丹,也同時交給小平,信上說:
手諭已拜讀。母親平安無事,至感欣慰,此處亦然。城中眾人已決心為天主奉獻生命,而且絕無壓迫他教信徒轉奉基督之事。若有改信離城者,亦皆任其逃逸。
十四
也許是伊豆守與四郎此一決定的結果,從那以後即有從城中逃出向幕軍求救者,但為數極少。伊豆守給這些人金銀,放他們離去。
後世史家對伊豆守此一謀略評述說,儘管沒有直接獲得成效,但對城裡統一的士氣一定有不少影響。
城兵雖為十多萬大軍所困,卻毫無屈服之意,而且好整以暇,有時甚至擊鼓狂舞。
晚上,歌聲還傳到攻城軍的軍營里。從最近城的細川軍瞭望樓望去,城內廣場上,男女老幼都無憂無慮地跳舞。
脾氣暴躁的大名中,有人忘了前次的教訓,主張發動總攻擊,要求道:「伊豆殿下,何必遲延呢?」
但伊豆守不為所動,安撫道:「伊豆受命時,將軍說,『別為老百姓無謂犧牲武士的性命』,請忍耐一下。」
不過,伊豆守絕非坐待敵人餓斃。他在各重要地方新挖壕溝,以防城兵突圍作戰,同時向荷蘭要求出動軍艦。由於幕府的強硬政策,西班牙、葡萄牙和英國已被逐出長崎,只有荷蘭是唯一獲許對日貿易的南蠻國。
荷蘭商館的館長因伊豆守的要求,在萊布號上安置了十五門大炮,從原城外海域猛烈地加以炮擊。
然而,城內糧食、彈藥已日益匱乏。四郎等天主教徒領袖自接到瑪爾丹來函後,已知勝利無望,決心殉教赴天國。但一般城兵依然相信神父的預言,仍奉四郎為不死的天使。
不過,隨著糧食配給的日益減少,又眼見城外儘是敵軍,城兵對是否能獲勝已越來越覺懷疑,逃出城外的人也日益增加。四郎及養父益田甚兵衛見此情景,與領導人員相商道:「情勢已到此一地步,要求他們殉教,是否為至當之舉?」
蘆冢忠右衛門等浪人團仍逞強堅持,激烈反對說:「如果這樣做,大半城兵都會變成異教徒,逃出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