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厄

2024-10-08 22:24:16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寬永十三年(一六三六年),將軍家光患憂鬱症,十四年,病勢愈趨嚴重,已無法掌理政務。朝廷不時遣使慰問,家光也無法接見,因而風傳將軍已逝。九州地區甚至傳說尾張大納言(3)已繼位。

  話說九州長崎一帶,入夏以來,因天旱,原本碧綠的農田一片枯黃。入秋後,梅花、櫻花爭奇鬥豔。夕陽紅得異常,天候的異變接連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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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莫不懷著不安的情緒:「難道這是天變的前兆?」更明確的流言也蜂擁而起。先前,被逐出日本的傳教士曾揚言道:「枯木開花,東西浮現紅雲,耶穌教大興,人人頭上高舉十字架,山野飄揚白旗,時為五五之年。」

  從當時算到寬永十四年正好二十五年,所以寬永十四年正是這傳教士預言的年代。而且,據說天草大矢野村的天主教徒松右衛門、久右衛門、善右衛門、森宗意四人均保有這傳教士的預言書。

  由此觀之,這流言之受注目概可想見。幕府鎮壓天主教的命令也因此日趨嚴厲,松倉、寺澤等小諸侯以這命令為藉口,更加強對老百姓的苛斂誅求。

  不平浪人策劃借這機會不斷發展,一方面籌足武器彈藥,一方面散放流言、煽動民心。同時還宣說益田四郎時貞是上天為拯救天主教而派遣下凡的天童,藉以收攬民心。

  益田四郎(4)有異常的才能,信仰虔誠,容貌清純端麗可媲美法國的聖女貞德。既是天使,自須美麗清純,且是無垢的童貞。在這一點上,四郎確是最恰當的人選。

  當然,這一切全在暗中隱秘進行。寺澤(天草)、松倉(島原)附近的大名都無法清楚掌握其實際情況。其中雖有一些浪人,但大多數是農民。

  「即使暴動,也不會有什麼。」既然如此,擁有重兵的大名也就未加特別注意,他們的家臣甚至毫不在意。

  但,伊織卻一如平素,不斷密切注意。今天,入城晉見還家途中,他不安地眺望著異常的夕陽,於是加緊步伐,趕回家裡。

  二

  武藏正垂目靜坐。

  「我回來了。」伊織施禮說道。

  「父親,今天又是那令人討厭的日色。」

  「哦。」

  武藏靜靜點頭。

  「父親,對於這異常的夕陽顏色究竟應如何觀察?」

  「易書上說,無論吉凶,其徵兆將顯現在雲上。兵書上也告訴我們,會戰時,可由雲的色彩、形狀與動態探知敵情。但遺憾得很,我無法舉出確證。我只能說,看見白雲,心情舒暢;看見烏雲低垂,心情沉重。這是就雲而言,其實,日、月、星辰莫不皆然。尤其『日有異變,天災將起』一詞已陳腐不堪;只能說,太陽照射,則天氣悶熱。看見今天這樣赤紅的夕陽,難免會有不安之感,於是把它跟人世間的一些事象牽連起來。伊織,這是人情之常呀!」

  「父親,這麼說來,這種不安的心情也可用在軍事上和政治上嘞!」

  「嗯,的確如此。同時也可以用在兵法上。可利用此不安之情,卻不能為之所乘。能將日月星辰引為己用,必可獲絕對勝利。在船島跟小次郎決戰時,我背對太陽而獲得必勝的信心。」

  「謝謝父親的教誨。」伊織兩手伏席致謝。

  「父親,市區內有人散放不穩的流言,今天已被逮捕,正在審問中。」

  「哦。」

  「天主教傳教士論及日本的未來時,預言說,枯木開花,東西浮現紅雲,耶穌教大興,人人頭上高舉十字架,山野飄揚白旗,此為五五之年。這預言已到處傳播。」

  「有這等事?」

  「現在已經知道,這是天主教徒把將軍違和、田園歉收和天候的異常牽連在一起,並利用人心的不安所散布的流言。」

  「也許如此。天主教徒中有軍師吧?」

  「有,而且是相當了不起的人物……今年內,也許會利用人心的不安,乘時而起。」

  「嗯,也許如此。呵,對了,伊織,由利公主和森都有沒信來?」

  「這半年多來,一直都沒捎信來。」

  「伊織,我即祈望公主平安無事。」

  「是的,我也如此……」

  伊織眼中隱含著不安。

  三

  由利公主的工作稍一不慎,即有被天主教徒仇視為破壞宗教,被奉行視為犯法而遭捕之虞。因為公主的工作,武藏和伊織都為公主崇高的心靈所感動,也為公主意氣的豪壯而覺與有榮焉。但是相隔遙遠,他們日益牽掛公主的安全,這或許是骨肉之情吧!

  伊織繼續說:「當差的沒有消息送來,公主的工作一定是進行得很順利。」

  伊織在長崎市區收購的土地,後來蓋了小笠原家的屯駐所,並派有人員駐紮該地。駐紮該地的差員也會向伊織報告公主的消息。

  公主養護天主教的孤兒,一如往昔,神出鬼沒,在奉行神尾背後擾亂,卻又逼使神尾不得不服氣,現在已收容了幾十個孤兒。公主的愛與雄辯也使系獄的天主教徒接連轉宗。

  孤兒的養護表面上是奉行所的業務,市民們也讚揚此一工作,使神尾比以前更得人望。因公主之力,轉宗的天主教徒不斷出現,這也成為神尾對幕府的功績。

  另外,天主教徒對公主的信賴也不差。公主設計把他們的孩子接過去養育,他們因此認為公主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最後,公主把行動指向島原的農村。如前所述,領主松倉對農民極為暴虐。不只天主教,就是滯繳稅款的人也立刻逮捕下獄,因而,雙親被捕只留下孩子的農家、丈夫系獄只有婦孺在家的貧農,這類可憐的家庭為數眾多,再加上天候不調,愈增淒涼。

  公主領著駒之助等三個年輕武士和與市潛入島原的農村,走訪這類家庭,給予金錢物資,並準備把若干沒人照顧的孤兒帶回長崎。

  村人合掌對著公主低聲稱頌道:「哦!聖母瑪利亞!」

  村人們似乎真的把公主看作聖母瑪利亞的重臨。

  對此,公主微笑回答說:「我不是天主教徒,我只想做沒有父母的孩子的母親。」

  她不僅給予金錢物資的幫助,也替髒污的孩子沖洗,細心照顧生病的兒童。

  於是,感激的村人中,有人揚棄十字架,說:「瞧!那位小姐!她不是天主教徒,心地卻像聖母一樣善良優雅。讓孩子受地獄之苦,那算哪門子天主教徒!」

  四

  突然出現的由利公主,在暴政與災害中呻吟的島原半島農民心靈中灑下溫暖的慈雨。

  公主絕不說耶穌教是罪惡,只要求對孩子的前途加以反省。一旦深入反省,自然會得出信奉政府所禁的耶穌教將給孩子帶來不幸的結論。

  公主曾對農民說:「我不懂耶穌教,所以我不能說它是好是壞。如果耶穌教是真實而永恆的,那麼,無論幕府如何禁止,都不會消滅。縱使暫時從日本消失,有朝一日也會再回來。到那時,也許幕府也會接納耶穌教。相信這時期定會來臨,好好養育子女,豈不就是真正信奉上帝之道?」

  聽公主這一席話,農民大都點頭稱是。

  天主教的領導者反覆向農民敘說為堅守信仰,執戈而起,乃理之所然。天童天草四郎的出現、預言書的發現就是使這種說法正當化的最後證據。

  公主也對農民說:「各位,你們都有很大的力量。如果執戈而起,也能夠像武士那樣戰鬥,但這力量會帶來災厄,因為世上有人想利用他的力量來滿足自己的野心。我希望你們想一想,你們的上帝勸你們執干戈而戰嗎?據我所知,即使國王虐待信徒,基督也不會要人起來抵抗。基督自己最後被國王逮捕,被釘在十字架上而死,但弟子們也絕不報仇。」

  這段話似乎頗使農民感動。

  對公主的出現,最感驚異的是天主教的領導者。他們因公主在長崎豪勇的做法,本來以為她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但現在他們把她稱為幕府的間諜、傷害上帝的魔鬼,開始激烈地加以排擠。

  公主到島原南端、靠近海口的村莊,拜訪有三個孩子的貧窮農家。孩子的母親身體羸弱,七歲的次女因患重病,已瀕臨死亡邊緣,躺在床上。公主在這農家住了四天,盡心照顧這少女。一晚,四五個陌生的農夫來訪。公主一看就知道,他們是武士偽裝的農夫。他們交相指斥公主之後,強迫少女的母親說:「你的丈夫茂右衛門先生是一個赴死仍唱上帝之名的虔誠天主教徒,你不該從這幕府的鷹犬得到益處,快,快當我們的面把她驅逐出去,不再接受她的照顧。」

  五

  公主微笑著傾聽他們說話。背後,與市露出微妙的表情忍耐著。

  被教訓的母親雖然遲疑,卻拼命地說:「是的,長老,我先生欣然地應上帝之召去了。他是很幸福。我也曾好幾次想追隨其後到天國去。但一想到留下來的孩子,我做不到。每天忍苦度日,終於這孩子病了。這位小姐到這裡來拯救她。我想,這位小姐才是聖母瑪利亞的使者……我現在仍然覺得這樣。」

  「嘿!你說得多可怕,瑪利亞的使者,笑話!」

  那些農夫裝扮的浪人可能就是天主教徒的長老,一面斥責這母親,一面把目光轉向由利公主。其中一人說道:「你這婦人!我們已經知道你的真面目。你跟奉行神尾同謀,表演下流的把戲,施恩於天主教徒,以掩人耳目,你是基督之敵!你就是那個經營白百合寮的由利公主吧?」

  公主依然微笑著說:「不錯,我是白百合寮的由利。我唯一覺得意外的是,我竟然被認為是基督之敵。其實,我既不是天主教徒的仇敵,也不是朋友,對德川家亦然。我唯一的願望是世上孩子的幸福。我所以和天主教徒相對抗,是因為許多人把自己的孩子帶上信仰之路,而使孩子不幸福。」

  「這,這是不可能的!即使不接受異教徒的恩惠,天主教徒的孩子也可獲上帝的拯救,快給我滾!」

  這些長老怒吼著。公主卻哈哈哈笑著說:「既是萬能之神,為什麼要遺棄這些崇高殉教者的遺族?呵,不,你們是上帝的使徒,為什麼讓這家人挨餓?願聞其詳!」

  「這,這……」

  長老囁囁不能言。公主的說法只是很簡單的反問,但公主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嚴已壓倒了他們。這時,霞駒之助、和泉次郎和雷電源之助三位青年走進來,在公主身旁低聲說些什麼。

  「嗯。」公主點頭,接著站起來,說道:「那麼,孩子和母親都一齊到長崎去吧!船已準備好了。」

  六

  那位母親不知所措地望著公主的臉。

  公主半對長老說話似的說下去:「若不到長崎找個好醫生,姑娘就沒救了。姑娘寶貴的生命,必須靠做母親的儘量加以維護。為今之計,只有跟我們一道赴長崎。真的,需要快下決心……」

  「好,我們去。」

  那母親終於答應。而且像換了人似的,以堅定的口吻對長老說:「長老!我為了挽回女兒的性命,要到長崎去。我想,在天國的丈夫一定會高興我這樣決定,上帝也一樣!」

  「怎麼可以?你會下地獄哪!」

  一名長老怒氣衝天地叫道,但那母親依然不屈。

  「長老!如果上帝說『別到長崎去』,那就快顯奇蹟在這地方治好我女兒的病!」

  「有四郎先生呀。」

  「那就請四郎先生來!」

  「你這該死的傢伙!」

  長老們終於噤口無言。

  「那我們走吧!」公主向駒之助示意。

  旅途的一切已準備妥當,那母親背著小兒子,手提包袱。生病的女兒躺在門板上,由次郎和源之助抬著,最大的兒子由公主牽著他的手,開始啟程。但長老並沒有離去,帶著嚴肅的目光,跟在後面。

  到了海邊,他們搭上一艘漁船,立刻離去。這時,沿著海灘,一個看似大名侍童、衣著華麗的少年武士,在一隊武士簇擁下,緩緩走來。胸前,銀色的十字架閃閃發亮。

  「哦,是四郎!」

  長老高興得叫了起來。

  「四郎,殉教者茂右衛門的妻子被魔鬼拐走了。」

  「什麼,魔鬼?」

  說話的並不是四郎本人,是隨從在後的大矢野作左衛門。他是豐臣氏方面的浪人,年約四十歲,赭紅色的臉。

  「是那婦人!那在長崎開設白百合寮,名叫什麼由利公主的幕府鷹犬。」

  眾人的目光一齊投注到海上。

  「原來如此,我已經說過。」四郎點頭,突然從懷裡取出短槍,喊道:「好,給她顏色看看!」

  作左衛門勸阻道:「首領,暫緩一下……」

  七

  「什麼?不能射?」

  四郎驚訝地回顧作左衛門。

  「魔鬼必須用魔鬼般的方法消滅,否則不能使誤入迷津的人覺醒,我有妙策,就讓我來……」

  「好吧。」四郎頷首,將短槍收入懷裡。

  船激起白浪,逐漸向海上行去。公主站在船尾,微笑著喚道:「四郎先生!請給村裡的孩童幸福吧!」

  四郎怒視公主,默默佇立。

  「首領,進行除魔祈禱!」

  四郎在胸前畫十字,輕聲念念有詞。這是西班牙的祈禱文。以作左衛門為首,眾長老都立即伏跪在地。

  這時,先前站在樹蔭下凝視的一群村人,邊喊「四郎先生」邊奔馳過來。然後,他們也都跪下,低垂著頭。

  四郎祈禱完畢,村人紛紛投訴生活的苦況:「上天的使者!四郎先生!請救救可憐的老百姓吧!繳了稅,我們便沒東西可吃;若不繳,又要被關進牢里。」

  作左衛門回道:「各位,我們的苦都是暫時的!先前回國的雅可普神父所說的預言都實現了,現在已親眼看見了。」

  「那名望高揚的傳教士的預言,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這兒天草大矢野村的百姓松右衛門先生、久右衛門先生、善右衛門先生和森宗意先生,年輕時便經常聽那神父這麼說。不僅如此,天童四郎先生也得過這神諭呀!」

  「噢,神諭?」

  「首領,請你告訴他們神諭吧!」

  四郎挺胸,朗朗說道:「一天,我在赤紅的夕陽下,佇立海邊,向上天祈禱,求他拯救可憐的人民。這時,天邊有一道白光,傳來天使米嘉埃爾的聲音,說,『四郎呀,雅可普神父所說確實無誤,你要站起來,率領人民敉平違背上帝的人!那時,天主教才能振興,讓上帝的榮光照耀信仰的人吧!』」四郎的聲音清澄有神,臉如處女般明亮,眼中燃燒著勇氣與信念。

  「我要先滅天草的寺澤,再鏟島原的松倉,而後奪長崎,平九州,向江戶進軍!」四郎以威凌的聲音繼續說。

  八

  據傳,四郎當時年在十六或十八歲,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美少年。有的書上說,他不學而能讀,也會使用各種不同的奇妙法術,所以他一定有乩童般的異常精神力。但他絕非陰險狡猾,可能是多愁善感,純情多夢想的少年。

  四郎也許自幼親見幕府殘暴地彈壓天主教徒與苛斂誅求,以致激於義憤,夢想打倒幕府的爪牙寺澤和松倉。也可能,島原的農民期望有這類英雄出現。這兩種夢境遂在異常的氛圍中成長,而導致天童四郎的出現。顯然,將這少年英雄型製成更英雄的天使形象而加以利用的就是浪人。

  四郎絕不是騙子。古文獻《別當杢左衛門覺書》中載稱:

  這時,大矢野島有益田四郎其人,年十六,有名望。四郎不學而能讀書,能講解經文,申言不久將至基督之世,遂有人請其展示證據,彼由天招鴿,於手上產卵,剖之取出基督經文……

  據說,這是親信浪人與長老所杜撰的。不過他是名槍手,劍術亦不落人後,所做的預言也都能一一符應。

  他說,他曾聽過天使米嘉埃爾的聲音,對他來說,這也絕非虛言,他確於某日漲潮時分聽到了這聲音。

  於是,他的信念愈發牢固,真以為自己是天童,浪人與長老奉他為首領,也毫無不可思議之處。

  早跟天主教徒同其步調的天草農民,以四郎為首,互相來往頻仍,暗中準備起事。島原的長老也在湯島與四郎黨人聚首,以待時機成熟,眾長老自然不會放過向農民宣揚四郎之事。

  四郎現在已出現在島原。這雖然非常危險,但是,為了與由利公主對抗,不得不如此。

  「啊,四郎先生,所言甚是!」

  村人齊聲呼喚。這時候,大矢野作左衛門跨步向前,開口說話。

  九

  大矢野作左衛門是抬出四郎的始作俑者,也是實際上的領導者。《天草征伐記》中載有大矢野作左衛門的名字。他的父親亦名作左衛門,是大阪戰役(5),德川家勇將本多忠朝的譜代家臣,在主公忠朝之前戰死。但大阪戰役陣亡的本多家臣是大屋作左衛門,而非大矢野。又,本多家屬德川陣營,所以其子起事反德川,著實令人費解。

  總之,無論就智謀、口才而言,作左衛門堪稱農民暴動的總指揮。他推舉四郎為首領,巧妙掌握人心,而後逐漸向武力起事之局。

  他環顧村人,熱切地說道:「各位,這次隨首領四郎先生到這裡,是有特別原因的。據傳,女狐最近從長崎到了此地,用甜言蜜語哄騙婦孺,以致出現了叛教者。」

  村人噤口傾聽。

  「各位,這女狐說,不要把孩童帶上信仰之途,為了孩子,要大家屈從幕府的禁令與橫暴。多麼冒瀆的話語!上帝會同樣地把榮光賜給孩子,神與我們同在。現在,雅可普神父所預言的時候已到,天使米嘉埃爾已經告訴天童四郎先生,要他拿起劍來建立神國,天使沒有第二句話,勝利是屬於我們的。我們怎可為了眼前的孩子之愛,而背棄上帝!各位,別讓那女狐接近你們!牢牢守住你們的村莊!」

  「對,對!做太太的都比較軟弱,所以會奉那女狐為聖母瑪利亞。四郎先生,請您設法曉諭婦人們!」

  一個年長的村人上前回答,這位村人很可能就是村長。

  「到村里去!」作左衛門說,然後向四郎垂首請行。

  四郎點頭,氣宇軒昂地走出松林,後面跟著麾下的浪人、長老與村人。

  但走不多遠,便看見兩三個年輕人從村莊那邊踏著白沙奔馳而至。

  「大家小心呵!衙役到村里來了哪!」

  眾人頓然停住腳步,連作左衛門也顯得遲疑困惑。但前頭的四郎毫不為所動,邊行邊說:「繼續走!」

  「首領。」作左衛門欲有所言,四郎卻不理會,低聲說:「我與神同在!」

  十

  松蒼的衙役是為捕拿滯繳年貢的百姓才潛進這村莊。

  四郎領著一伙人進入村里時,衙役已經踏進一個百姓家,正痛責請求延期繳納的主人。而四郎卻直入屋裡,沉穩地問主人道:「什麼事?」

  主人茫然地仰望四郎。高貴的臉面,白綾布上掛著輝耀的銀十字架。「哦,你是?」

  「天草的傑洛姆四郎。」

  四郎故意取個天主教名字。

  主人激動地想說些什麼,衙役卻已搶先喊道:「什麼,四郎?」然後擋在四郎前面。

  四郎毫不在意地問主人道:「是繳稅的事吧?」

  「是的,因為繳不出來,所以他們要把我抓到牢里去。」

  這時候,四郎才轉臉對衙役說:「是這麼一回事嗎?」

  「哼!哪有你說話的餘地?你是他藩的人,快滾出去!」

  官位較高的中年武士瞪目怒吼。四郎卻從容說道:「你難道不知道嗎?我是天主教徒四郎!在神恩之下,任何人都一樣。我想幫助這家主人。」

  「什麼,你要幫助?你想造反啦?」

  衙役手握刀柄,四郎微笑說:「遺憾得很,我並不怕刀。」

  四郎挺胸向前踏出一步,衙役連連後退。衙役都以為四郎會使用神異奇妙的妖術。

  四郎一面笑一面說:「我沒有說要造反,只想替這家主人代繳滯納的年貢。我沒有米,如果繳錢,要多少?」

  從開頭就覺得害怕的衙役,到這時候才鬆了一口氣。但他依然擺著官架子說:「當然可以,金錢是天下至寶,無論是他藩的人或天主教徒,其價值依然不變,四郎,這村莊另有兩人滯繳,你也要一起付嗎?」

  「好,一起付,要多少錢?」四郎從懷裡拿出重重的錢袋。

  十一

  松蒼家的衙役本該逮捕天主教徒的巨頭天草四郎,但因畏懼四郎的妖術,所以從四郎手上接過繳納的稅款,便立刻離開村莊。

  然而,不久便流傳著悅人的謠言,說四郎繳給衙役的金錢並非真錢,而是樹葉。百姓聽了莫不撫額稱快,四郎神異奇妙的天童形象愈加喧嚷流布。

  其實,四郎並沒有施展奇蹟,他只神出鬼沒地出現在島原各村莊,敘說雅可普神父的預言,宣揚天使米嘉埃爾的神諭。

  農家已到秋收的時候了,但因天候不順,田園皆毫無所獲。四郎的宣傳更使自暴自棄的農民怒火填膺。農民已逐漸傾向叛亂,最後甚至懷著必勝的信念。

  不過,這主要仍是男人的想法,太太們未必贊成叛變,女人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比男人重視家庭,而家庭的中心則是孩子。母親都希望孩子無憂無慮地長大,因此,人世間非和平不可。從男人方面看來,世上的女人都是過分利己的和平論者。

  島原的女人如此,由利公主也不停地向她們遊說。公主領著生病的一家人回到長崎後,沒過幾天又遄返島原,跟四郎作對,走訪各村莊,呼籲道:「保護自己的孩子!」而且又把十幾個窮人孩子送往長崎的白百合寮。男人都投以冷漠的眼光,女人卻比男人之盲信四郎更傾向於公主。

  公主溫言善語對待婦孺,也跟四郎一樣,遇到松蒼的衙役逮捕滯納年貢的百姓時,她用一句話就把這些衙役打發回去,她說:「我是長崎的由利,你們快滾!」

  她對太太們則說:「惡不會長久維持下去。松蒼重治老爺若再繼續行暴,幕府會把他撤職。不然,我也不會寬恕他。」

  因而,島原的農村雖然蘊藏著推舉四郎起事抗暴的戰雲,但女人對和平的祈願依然強而有力。

  另外,領主松蒼雖已注意到這種不穩情勢,但為了讓附近的大名只注目本藩的繁榮,而欲加掩飾。而且,他輕視百姓的實力,遂更以殘暴態度對待百姓,並且刻意槍擊天主教徒,甚至向幕府控訴由利公主,認為她支持天主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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