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2024-10-08 22:24:13 作者: (日)小山勝清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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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欲以廚子身份試驗武藏的傳次也有罪。即使被殺也無置辯之餘地,所以信濃守只斥責未阻止傳次輕舉妄動的年輕武士。

  不過,話說回來,傳次不就是一個廚子嗎?無論蠻力多強,對付武藏也不過螞蟻撼樹。武藏即使不殺他,僅吆喝一聲「混帳!」傳次大概也會挫腰退縮。

  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劍客宮本武藏,如此認真地擊打毫不足取的傳次,豈非太冷酷無情?

  信濃守雖斥責年輕武士,心裡卻已這麼想。武藏提到無禮者是信濃守寵信的廚子時,信濃守一直期望武藏會說出一句同情的話:「真遺憾!」但武藏卻冷冷地,一言不發。

  接著,近臣向信濃守報告:「傷勢甚重,有生命的危險。」

  武藏聽了也毫無表情。

  「未免太冰冷了。」

  信濃守不禁在心中嘀咕,但他卻譏刺地對武藏說:「武藏,那無禮的人是我以前寵信的用人,跟家臣沒有不同,所以,我應向你致歉。」

  武藏卻不解般爽快地回道:「不必介意。」

  「武藏,如果試驗你的不是廚子,而是我,你將如何?」信濃守突然反問。

  「這個嘛,這就要看殿下試驗武藏的本意如何,再決定處置的方法。」

  「你的意思是?」

  「不管是世上的武士,或是町人,看似懂得兵法,其實並不懂。兵法始於生命的拼鬥。決鬥和比試都與此無異。不管對手是誰,既然答應比試,武藏向來均以生命拼鬥。即使是毫不足取的田夫野人,彼此的生命都一樣,並無輕重之別。如果殿下忘記生命與生命之決鬥,以不在乎的心情來試驗武藏,武藏也必須讓殿下知道兵法的嚴肅性。」

  「哦……」信濃守不禁渾身戰慄,卻也不住地點頭。

  十三

  藩內的批評也跟信濃守最初的想法一樣,既嘲笑傳次的輕舉妄動,也認為武藏的嚴厲是不慈悲、是冷酷。

  以前,無拘無束與武藏來往的人,現在也開始警惕道:「呵,最好別跟他太接近。」

  平素跟武藏沒有接觸的人或婦孺之輩,在路上遇到武藏,都恐懼地把眼光移開。

  信濃守知道這些現象後,一天,召集年輕武士到書院,說道:「你們大概都認為武藏擊傷我的廚子,很冷酷無情。起先,我也這麼想,但經武藏解釋後,我才知道這是錯誤的想法。」

  接著,他便向年輕武士談起武藏對兵法的態度。年輕武士越聽越覺肅然。修習兵法的嚴肅性已深深攫住他們的心。

  信濃守最後說:「武藏的兵法毫無遊戲成分。而且,武藏即是兵法本身,亦如一般的評議所云,他就是明晃晃的白刃本身。所以全身含蘊刀光劍氣,觸之即有殺身之禍。」

  接著回顧身旁的伊織,說:「伊織,是這樣吧?」

  「是!誠如主公所言。我想特別說一下,父親在兵法上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以劍相對時,沒有父親,也沒有兒子,更沒有武家百姓之別,甚至萬有一切皆平等。父親曾用『萬里一空』這句話向我解釋此一心境。」

  「嗯,萬里一空!確是佳言。」

  信濃守擊掌稱讚。伊織繼續說:「還有一件事是我想說的,父親現在仍像初學者或少年人一樣勤修不怠。父親經常對我說,『伊織,我也跟你一樣,現在才開始呀!』當然,父親的『現在才開始』跟我的『現在才開始』含有段數上的差異。父親確實這樣想,日新月異,勤修兵法不已。」

  說著,伊織自己也像少年人一樣,眼露光芒。

  至此,年輕武士似乎才了解武藏的真髓。武藏的這些看法旋即傳遞全藩,誤解變成了敬畏。

  另外,廚子傳次在城裡接受治療,好不容易才撿回了一條命,半年後離城而去。他天生偏執,以此為因,痛恨武藏。離開小倉後,不知什麼因緣,傳次依恃廚子朋友的引介,終於在肥後八代出現了。

  十四

  八代大街有家名叫「花房」的館子。在當時,這是重臣也常去的高級館子。這兒的大師傅定吉,手藝高妙,卻也是個直爽的人,而且待客禮儀有加。

  高田五郎太和主水,一晚相約到花房小酌。五郎太服務於本藩的財經部門,是一頗有聲望、食邑五百石的武士,跟主水素日友誼深厚。

  此店最著名的鯉魚片端出後,五郎太交代女侍說:「味道確實不錯。喂,把定吉叫來!」

  定吉立刻瀟灑地走到客房。

  「老爺,還是跟往常一樣……」

  「嗯,你也喝一杯。」

  「謝謝。」

  在這來往應酬中,定吉說:「老爺,我這兒新近來了一個手藝很好的廚師,能否請幫忙在衙里找到差事?」

  「定吉,不管手藝多好,衙里的工作有其特別麻煩的地方。」

  「那倒沒問題,他是小倉小笠原信濃守殿下寵愛的廚子。」

  「什麼,小倉?」

  主水搶先問道。

  「是的……他遭到意外的災厄,只得離開小倉,到這兒來投靠我。」

  「真的?我很想知道一些小倉的事,請問他見過宮本武藏沒有?」

  「啊!」定吉露出誇張的表情,「老爺呀!豈止見過,就是因為那個武藏他才離開小倉的……」

  「呵,那是為什麼?」

  「那廝自命有點蠻力,竟要去試試武藏的刀法,結果反被武藏擊傷。」

  「嗯!」

  「真不愧是武藏,僅一旋身,就用刀鞘扎了他的胸部。我的朋友束手認錯致歉,武藏不聽,拔刀以刀背擊打我朋友的手腳。因此,朋友的肋骨都折斷,重傷瀕死……」

  「原來如此。」

  「性命雖撿回來,卻因對武藏無禮,最後只好離開小倉。」

  定吉說的與事實大有出入,因為傳次就是這樣捏造的。

  十五

  不過,主水立刻便洞察真相。主水自己也是第一流的兵法家,武藏反擊乃理之所然;只用刀背擊打,毋寧說已很寬大,若是自己,一定斬殺無赦。

  定吉說,用刀鞘一紮,廚子即俯身認錯,主水也看出了其中的虛偽。就武藏的行動而言,兩個動作之間不可能有認錯的餘裕。

  但主水卻內心暗喜,對手既是無知的廚子,要強調武藏冷酷,這是最好的材料。於是,他裝出作嘔的樣子,說道:「唉,武藏先生是這等人物!斃了他,是兵法家的恥辱。若是一般人可以一笑置之,對武藏卻不能如此。他原本就是無血無淚,如魔鬼般的傢伙。在與那著名的吉岡一門比試時,武藏一刀就把當時十三歲的又七郎砍殺,以此已足以說明他冷酷無情的本性。」

  接著又勸五郎太道:「高田兄,無論如何,他是一個敢向武藏挑戰的豪快之人,何不推薦他到衙中的膳食部門去?」

  高田五郎太亦有此意,乃伺機向老君侯推薦,任用傳次為衙中出納課內的廚子。

  傳次與武藏之事立刻傳開。襲擊武藏一事大家雖未親睹,但傳次已為眾人所津津樂道,旋即名揚全藩。對武藏的批評也紛然雜陳,例如說他是:

  「無情之徒。」

  「冷酷如冰之輩。」

  「是殺人鬼的化身。」

  於是,以前的惡評愈加廣布,大家對武藏的態度也越來越冷淡。

  這些惡評當然傳進了新太郎等親武藏者的耳朵。露心問題發生時,佐渡說:「今後,對武藏的事,最好慎言。」

  所以新太郎對一切也只好充耳不聞,噤口不言。

  佐渡這樣說,並不是畏懼輿論,他認為沒有實際見過其人,縱然費盡口舌,也無法讓人了解武藏。

  廚子之事最後似乎也傳到佐渡耳中。他喚來新太郎,沉重地對他說:「新太郎,可不能衝動。殿下一句話可決定一切,總會有這樣的時機,這樣的時機必定會來臨。」接著又問道:「你認識松山主水嗎?」

  十六

  佐渡和新太郎老早就知道,松山主水深得三齋侯寵信,待之以客卿之禮,並負責指導家臣兵法。不過,一般上層藩士對三齋侯所作所為向來慎言慎行,不輕易觸及。

  三齋侯雖傳位忠利,自動引退,但並非已到老得不能過問藩政的地步,甚至老而彌健,而且藩政也無任何差錯。可是,忠利自幼為德川家人質,深為家康所寵愛,到秀忠時,已成將軍最親信的近臣而受重用,到第三代將軍家光時,雖是外樣大名,卻已成權力超越譜代大名的德川家柱石。

  將軍家對忠利的信賴遠過於其父三齋侯,細川家從小倉轉封為肥後五十四萬石的太守,便是對忠利本人的恩惠,三齋侯的引退也許是彼此默契的條件。

  三齋侯原是賢君,故萬事隱忍,高高興興地引退,而將藩主之位讓給忠利。但他天生健壯,對藩政多少有點依戀。而忠利善解人意,對父親三齋侯的心境也很能了解。因而萬事謹慎,不失父子之禮,甚至對藩政也儘可能採納三齋侯的意見,並且嚴禁家臣批評三齋侯。最能體知其中過節的是長岡佐渡。

  所以,從佐渡口中露出主水的名字,今天還是第一遭。

  「是的,屬下認識。」新太郎謹慎簡短地回答。

  其實佐渡自己也已略知梗概。

  「據說,他曾到過江戶。他確如八代地區所言,是第一流兵法家嗎?」

  「就本領而論,在江戶確是第一流。」

  「和武藏的關係呢?」

  「師傅並不在意,但主水卻視先生如寇讎。」

  「比試過嗎?」

  「雖是第一流,向師傅挑戰,仍不夠格。充其量只不過是暗中偷襲吧!」

  「武藏對主水有什麼看法?」

  「二十年前,主水十八九歲時,師傅已認識主水。大人大概還記得,送悠小姐到中津的鴨甚內黨徒中,即有主水其人。當時,主水曾襲擊師傅,師傅視主水之劍不凡,暗中對他似有所期待。」新太郎的語氣越來越強烈。

  十七

  新太郎繼續說:「因此,迄今為止,雖曾數度偷襲師傅,師傅總輕輕放過。」

  「原來如此!這才是兵法之道!武藏卻也寬人。」佐渡露出深度感動的表情,低聲自語。

  新太郎加強語氣說:「不過,師傅一再說,主水心意不正,切不可大意……」

  「嗯,我也這麼覺得。老君侯似乎很喜歡主水,一直都想聘用他。依新訂的聘任法,老君侯用人也須獲得殿下的同意。我想,老君侯將和殿下提及主水的事,我著實很擔心。」

  「大人明鑑!」

  「老君侯的話,殿下向來不肯嚴拒。聘任主水,殿下也不會不顧情面地加以辭謝。」

  「大人!」

  新太郎突然眼露光芒,趨近說道:「要辭退主水的出仕,可讓武藏先生和主水決鬥。我相信,老君侯,和藩里對師傅懷有惡意的人,親眼見到兩人的決鬥,一定會知道誰是誰非。」

  「嘿,不錯,這確是妙法!」

  佐渡深為嘉許,但立刻又說:「但這不能立即付諸行動。總之,新太郎,你替我小心探訪他的作為。」

  於是,智謀高邁的佐渡遂順其自然,毫不提及主水。主水以為這是良機,愈發討取老君侯的歡心。熊本藩士中,欽慕其兵法者也越來越多。於是有人真心真意地說:「松山先生的兵法超過武藏,理應接他到熊本,任為師範。」

  另外,武藏在小倉做夢也沒想到熊本已發生這種不利的氣候,只一味暗自勾畫熊本可能是自己安身之所的景象。他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主水已住在八代,新太郎的來信雖洋洋灑灑一大篇,但並未提及這些事情。武藏自己也常想到要親往熊本一行。

  但是,武藏與小倉藩士日益熟絡,伊織也愈受殿下信任,小倉似乎越來越難以離開。不過,對武藏而言,在任何地方,每天都是真理的探究,都是為真理而戰鬥,所以他並沒有閒著。

  武藏也繪畫,有時也追求大自然之美,徜徉於山野之中。但這不是閒散地享受風物景致之樂。他一直都嚴格地與現實對決,因此,武藏終於無暇走訪熊本,在小倉一住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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