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變
2024-10-08 22:22:58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這時,洞窟外突然有了腳步聲。主水趕快吹熄燭光,挨近悠姬。那絕非不正的企圖,只是出於守護悠姬的行動。
悠姬推開他,想開口呼喊,但終於沒有出聲。同時,洞口閃動著焰焰的紅光,七八個奇形怪狀的人物,像影子一般出現了。
主水離開悠姬身邊,迎著前去,掩護了她。
「是誰?」
走在前頭的,白髮白髯的老翁,早已看見兩人,銳聲問道。
主水不答,厲聲反問:「你們是哪裡來的?」
最初,主水和悠姬都以為是甚內一夥,或者是武藏一行。但都不是。走在前頭的老人是普通武士打扮,跟在後面的人,穿著各色各樣的服裝,好像是野武士的集團。而最不相稱的,是頸上掛著銀制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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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噢,你這兩個小年輕人!今晚武士們在這荒野里撒野,躺著好些屍體,你們是不是和他們一夥?」
主水仍不回答,只是繼續反問著:「你們是天主教徒嗎?」
這時,老人後面一個船老大似的漢子接口說:「頭領,不必問他,照規定闖進此地的人是……」
「來吧!」
主水不待他說下去,倏地拔出長劍。最初一瞬間,他也便預感到不能倖免的殺氣,決定強硬到底,用以壓倒對方。
「不知死活的傢伙!」
背後的彪形大漢正待伸手拔刀時,老人卻制止了說:「等著!你這美麗的少年和可愛的小姑娘,是不是只為了男女私情偶爾跑了進來?照直說時,看情形可以饒你一死。」
「不是的!」悠姬緊接著說,「我和這少年是仇敵,他把我拐騙來的。」
「什麼,拐騙來的?」
「正是!」
「你那少年,是否如此?」
「哦,不必多問!」
主水揮刀向老人砍去。老人向後躍退,避過主水這一刀,同時叫道:「不知好歹,殺吧!」
出鞘的白刃,便一齊向主水迫過去了。
二
主水撲了空。但不等他立定架勢,一個白刃已乘機而下,直取主水的肩胛。
「啊——」主水好險,撲向岩邊。但另外一刀,緊接著又橫掃過來了。主水一閃避。同時,他的身形像是鑽進了地面,也像是給岩石吞沒了似的,霎時不見了。
「奇怪!」
掛著十字架的一伙人,正自驚疑,卻從洞口傳過來主水凜然的聲音。
「公主,今天就此告辭。但勝負剛開始,後會有期。」
「下作!快滾!」悠姬也高聲回答。
十字架的一夥,靜靜地望著悠姬。
尤其是老武士,目光銳利地注視著她說:「對了,就是這一位!」
他以深沉的語調邊說著,躡足走近悠姬之前。
「想該是高貴的名門小姐。我等乃別有緣由,隱名埋姓逃避人世的一夥。咱乃白鬼的便是,願聞小姐尊姓大名!」
「白鬼?」悠姬反詰。
「正是,不瞞小姐,咱乃海上白鬼,實系海盜。」
「哎,海盜?」
「咱們另有所圖,搜集財貨,非為私慾私利……敢問小姐尊姓?」
「我是細川興秋之女。」
「唷,是否細川門中,獨樹一幟以德川為敵的,忠興侯嫡子興秋殿下?」
「我名悠姬。」
「幸承率直見告,正是主的意思……」老武士肅然說道。同時他回頭對部下宣言:「各位!這位公主,一定就是主的指示,來領導我們的君主。快前來參拜!」
「是。」
部下一齊落跪,在胸前畫了十字。
悠姬凝然不動,只是訝異地偏著頭。
老武士見此,便說:「公主!詳情容再稟白,且先到我們的神殿。」
說著,直向洞窟裡面走去。悠姬無奈,跟在他的後面。走了不到二三十步,是一個偌大的池塘。池水青黑,在火把照映下,像是深不見底。
三
池水滿溢。兩邊只是如削的絕壁,倘無舟楫,無法涉渡。
自稱白鬼的老武士,這時靜靜地用手去轉動一個巨大的鐘乳,立即從地底響起「隆隆」的水聲,眼見池水漸漸下降,池的當中露出一架石橋。
「公主,請!」
老武士步下石橋。悠姬仍跟在他的後面,約三五十步,到了二十張榻榻米大小的一間大廳。
屋頂、牆壁、地面,顯然是人工鑿成的石窟。
到了那裡,放下火把,部下們便點上蠟燭。那是異國的銀制燭台。
正面有刳石而成的聖壇,壇上左右兩排巨燭照得荊棘冠頂的耶穌金像輝煌耀目。
「公主,我們的救世主耶穌,請你禮拜……」
老武士說著,便率領部下,在胸前畫了十字,口中禱告,跪地禮拜。
禮拜已畢,老武士乃極口痛罵武家(6)——尤其領主及大名的橫暴而憤慨,且為呻吟於暴政下的老百姓鳴不平。
「我們是借耶穌基督之名,在上帝的仁慈和權力之下,不惜犧牲生命的一群。」他向悠姬毅然說道,「我們雖是海盜,但不劫奪窮苦的朋友。我們的目標,是幕府的官艇和南蠻船。所奪得的財寶,全部作為建設新世界的資金,集中在這洞窟里。」
他掉頭命令部下:「去把財寶抬來!」
部下領命,從大廳後面抬來好幾隻沉甸甸的木箱。
「公主,請您過目……」
他說著,一一打開箱蓋,每一箱裡儘是耀眼的黃金、白銀、珠玉!
悠姬見了這些財寶,毫無表情。她不是故裝鎮定。在她的眼中,這些財富暗然無色,沒有絲毫的魅力。
唯一能夠打動悠姬之心的,只有藝術所產生的美的世界。但白鬼一伙人,怎能知道悠姬的心境呢!見了動人心魄的珍珠寶玉而無動於衷的悠姬那漠然的態度,在他們的眼中,只是愈見她的高貴,更顯得尊嚴罷了。
四
老武士於是謙恭地躬身言道:「啊,聖潔的處女!您才是我主所示,白百合之精,我等的君主。公主,我們的船正等在那裡,讓我們隨著公主前往神的海島……」
悠姬漸感不安。
「你這白鬼,我不是那樣的女孩。第一,我不信上帝。」
「那是因公主像赤子一般純潔。到了神的海島,上帝自會占住公主的心。之後,再迎公主回日本,為新日本的真主。這是神的海島的預言家,聖多尼加主教所得神的啟示。」
老武士端身而立,高舉雙手,背誦著主教的預言:
白鬼呀,聽真!白百合一般高潔,火山一般熱烈,不知恐懼的處女,行將出現在你的面前。這位聖潔的處女,才是新的神國日本的真主。你呀,去迎那位聖女,到我這裡來吧!
悠姬像被潑了冷水似的,全身一栗。
「白鬼!你說的那個海島,究竟在何處?」
「在遙遠的南方,爪哇國的西方洋面。」
「你說的修真道院是?」
「那在日本,就是尼庵。」
「什麼,尼庵?你要我去做天主教的尼姑嗎?」
「要做新的神國日本的真主,就非得服從神的啟示不可。」
「我不做!」
「什麼,不做?」
老武士像疑心自己的耳朵,眨著兩眼。之後,他肅然躬身。
「公主!神的旨意!吾人的冀求!務請勉為其難!」
「不成!白鬼,想你們該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走進這個洞穴里來。我是因德川的壓力,逼我皈依佛門,正被送往中津去出家為尼。半路上經人搭救,但被剛才那個少年帶進這個洞窟中來了。佛門的尼姑我都不願去做,怎能做天主的尼姑!」
「什麼?德川要公主去做佛門的尼姑!而半路上與我們偶然相遇。這曲折的因緣,豈非主的意志!公主,請千萬接受我們的要求。」
「不成!」
「公主,我這樣苦苦央求……」
「唉,煩死人!」
老武士的眼睛一亮。
「這樣苦苦央求仍不見納,只好依照我們的規條——凡擅自進入本洞者,須受死的制裁。剛才那個少年,好歹也難逃一命。」
「沒奈何,任憑你們處置吧。」悠姬坦然說。
五
這位老武士的風貌原極溫雅,與他自稱海盜「白鬼」的渾號一點也不相稱,現在卻目露凶光說:「很好!」
他向倔強的悠姬投以冷酷的一瞥,回頭吩咐:「拿酒杯侍候!」
部下中便有人站了起來,從嵌在岩壁中的櫃架上取下銀盆。盆中置有鋼鑽的杯子和一瓶洋酒,恭恭敬敬送到白鬼面前。
白鬼把銀盆放在悠姬面前,打開酒瓶,往杯子裡倒了滿滿一杯血一般的液體。一陣甘美的香勻。
「公主!請坐。」
悠姬靜靜地坐下。
「這是用葡萄精釀成的南蠻神酒。」
白鬼邊說著,邊打開懸在腰間的藥籠,取出白色的藥粉沖入杯中。
「我們的法規,死之酒!」
「呷下這杯就行了嗎?」
雖這麼說,悠姬的眼中,到底閃過不安的神色。
「是的,請在我數到十為止,選擇生或死。」
白鬼肅然端坐,眼睛注視悠姬的臉,冷冷地開始報數了。
「一!」
「二!」
「三!」
悠姬伸手端起酒杯,把杯子靜靜地湊近嘴邊,眼睛凝望著遠方。她是在追尋著武藏。兩唇輕輕地顫動。
「武藏先生!」
悠姬在心底拼命地呼喚。
武藏曾對悠姬說:「直至最後一瞬,絕不放棄希望!」
而現在,那最後的一瞬,已逼近眼前了。
悠姬的眼底,浮上武藏的英姿。
「四!」
「五!」
「六!」
白鬼的聲音,在死寂的洞窟中震顫著。
悠姬擎著毒杯,心中仍拼命地嘶號。
「武藏先生!武藏先生!」
「七!」
「八!」
「九!」
可是,武藏沒有出現。
「啊,武藏先生!」
悠姬把毒杯湊近唇邊。一縷絕望,閃過她的眼底。但下一瞬間,她又燃起一股強烈的熱情。
「武藏先生!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至死不渝的信賴!至死愈見堅定的信賴!燃著純愛的、心靈的聖火!
「十!」
悠姬仰著脖子,一口喝下了杯中的毒液。
六
「現在怎麼辦呢?」逃出洞窟的主水交叉著兩臂,佇立於風雨交集下如波濤般洶湧著的荒野中。漆黑的頭髮濕漉漉地飄動,淒艷得令人悚然。
他的心中,填滿了悠姬的影子。現在最迫切的,是如何從那奇怪的十字架的一伙人手中奪回悠姬。
「好在是女人,該不會遭他們的毒手吧?但靠自己一人之力卻難……」
他正在這樣躊躇時,風聲中傳過來一伙人的語聲。
主水細耳傾聽,中間夾雜著甚內嘶啞的聲音。
「對了,先借他們的手奪回公主,再做打算……」
主水下了決心,循著語聲,分開雜草前往。語聲漸近,黑暗中晃動著幾條人影,正是甚內一夥。是孫六去找來的吧,還有七八個浪人走在一起。
「主水這廝,已到村里去了吧?」
「不,客地人不知地勢,再加上帶著悠姬小姐,要逃出這個台地,哪有這般容易?」
「可是,大家警覺些,為找悠姬,武藏一定仍在這一帶,沒有離開哪!」
「哦,一點不錯。」
他們邊說著,邊走了過去。
「頭領!」
主水呼喚著,往他們的面前一站。
「啊,是誰?」
走在前面的甚內剎住腳步,一伙人都隨之停了步。
「是我。」
「唷,主水先生。」
鈴姑驚呼。
「什麼,是主水?」
大家都圍了上來。
「悠姬小姐怎樣了?」
「是你帶她逃走的吧!」
甚內和孫六齊聲詰問。
主水慢條斯理地答道:「不錯,確是我帶她逃的。可是……」
「唉唉,仍舊被武藏奪去了吧?」鈴姑嘆息著說。
「不!」主水搖頭。
「是另外一伙人。同武藏和我們全都無關係的人,天主教的一夥,把悠姬公主奪走了。」
「什麼,天主教徒?」
主水說了一個大概,最後逗著甚內說:「頭領,您說該怎麼辦?」
「當然!對方不是武藏,也一樣不能讓他過去。」甚內斷然說。
「各位,請助一臂之力!」
他環顧著浪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