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

2024-10-08 22:22:54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風力漸勁,陣雨如注。濃雲低垂,夜黑如漆。

  

  悠姬被不知何人的蒙面武士牽引著,沒命地奔跑。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見琵琶的聲音。

  「噢,森都!」

  悠姬霎時回歸意識。那是約定的琵琶聲。循著琵琶的聲音前往——武藏在信中,從三十郎的傳言,再三吩咐過的信號。

  「怎麼了?」

  「唏……」

  悠姬傾耳靜聽。「乓,乒——乓,乒……」琵琶的聲音,漸漸高揚。

  「呀呀!」

  同行的武士,訝異地搖頭。

  奇怪,那琵琶的聲音,東南西北、前後左右,此起彼落,錯雜而來。

  無論如何,不是一張琵琶的聲音,好像有十個、二十個法師坐在岩上彈奏著似的。悠姬口中念念有詞,掰著手指計算音數。

  「啊,這一邊!」

  她想向那邊跑去,但同行的武士卻把她一把拖住了。

  「公主,剛才的琵琶是信號嗎?」

  「啊!」

  悠姬愕然低喚。一直以為這個武士是幫著自己的,但仔細想來,除了三十郎、森都、五人團之外,該不再有自己人了。

  「你,是誰?」

  悠姬回過身來,面對著武士問。

  「恐怕說了名字,你也不見得知道。」

  「是武藏先生的熟人嗎?」

  「對了,確是熟人。」

  「是友?是敵?」

  「這——雖曾與武藏敵對,但握住鈴姑的短銃使子彈不能命中,刀劈追蹤而來的浪人……對公主,當然是友。」

  「那麼,與武藏先生也應該是友,跟我一起去會武藏先生吧。」

  「這卻——」

  「一起走吧。」

  「不,不去也罷。」

  「哦,那麼就此告別了。」

  「那可做不到?」

  「哎,做不到?」

  奇怪的武士邊說著,突然握住了悠姬的手。

  「做什麼!」

  「公主!」

  「無賴!」

  悠姬掙脫了怪武士的手。但對方卻拿出一塊布蒙住悠姬的頭臉,把她挾在肋下,一溜煙跑了。

  二

  悠姬拼命掙扎,想脫出魔掌。但頭上蒙著布,不能出聲。兩手像被鐵箍給扣住了,動彈不得,無法抽出匕首。她只有在心中默念著武藏的名字。

  怪漢輕輕地挾著悠姬,冒著雨水,在漆黑的荒野中飛奔而前。

  「哎,古怪!」

  他突然剎步。一度靜寂的琵琶聲再度起來,把他緊緊地裹住了。剛才倒不覺怎樣,這次卻使他困窘了。

  他不願自己挾著悠姬讓人看見,但琵琶聲卻從四面八方的岩下傳過來,好像被幾十個法師包圍住了似的。

  怪漢停下來靜聽了一會兒,不覺咯咯高聲朗笑起來。

  「我以為是什麼,原來是彈的琵琶雜奏!」

  他自語著,又側耳聽了半晌。

  「好,我走的路在此!第三虛聲……」

  說著,他便朝東邊的窪地跑去。當然,從那一個方向,約半里許的岩下,也一樣地響著琵琶的聲音,但怪漢卻認定那是虛聲,便一直跑下去了。可是無論怎樣跑,琵琶的聲音仍同先前一樣,隨著他前進,逃不出音波的範圍。

  「哼,好皮賴的法師!看你能跟到哪裡去……」

  怪漢冒著風雨疾走,好不容易總算擺脫了琵琶的音網。但這時——

  「啊呀!」

  他驚叫了一聲,剎住腳步。挾在他的臂彎下一直在掙扎著的悠姬,突然軟綿綿不動了。

  怪漢慌忙掀去蒙面的布。悠姬已經停止呼吸了。

  「不好!」

  怪漢四面張望。那裡已是谷底,右手的斷岩上,張著一個偌大的洞窟。

  「好,先進去再說。」

  怪漢把軟綿綿的悠姬抱在手中,跑進洞窟。洞中一片漆黑,怪漢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也能見物,脫下身上的緋色外褂,鋪在地上,放下悠姬。幸好是鐘乳洞,洞中有水。他用手捧水,滴入悠姬口中,抱起她的上身,點了活穴。

  「噢——」

  悠姬悠悠醒來。

  「公主!對不起。」

  「無賴,退下!」

  悠姬的聲音,凜然在洞窟迴響起來。

  三

  「公主,暫請息怒。我雖是冒犯了您,但絲毫沒有非禮之心。且待我點上燈火。」

  怪漢從腰上所懸的革囊中,取出火石和蠟燭,點上火光。

  「啊!這裡是……」

  悠姬環顧四周,睜大了眼睛。那是一個龐大的鐘乳洞,從岩頂上掛下來的,和從地面上聳著的無數石筍,像是雕刻的圓柱,也像是巨大的蟒蛇。

  「荒野中的洞窟,多麼壯觀!」

  怪漢喟嘆著環視四周。

  悠姬立即回復凜然的態度,回手去探懷中的匕首。

  「你是什麼人?有什麼意圖,把我帶進這種地方?」

  怪漢的眼睛,透過覆面,閃閃發光。

  「公主,我是把你從鈴姑的短銃下救出來的人。」

  「那當然得謝謝你,但你救我一定別有用意。」

  「不錯,我想見見公主,同公主談談。我的名字是松山主水,雖是默默無名的肥後八代鄉士之子,但提起先代,我的家世卻也不在細川家之下。」

  怪漢正是主水,他緩緩地取下了覆面巾。

  「公主,請您認識,認識。」

  悠姬愣愣地望著這位頭髮覆額的美少年。她一心以為劫了自己的是粗暴的浪人,萬想不到竟是與自己的年齡相若的少年,便不覺得那麼恐怖了。

  「你,還只是個少年嗎?」

  「是。」

  「是甚內的一夥?」

  「是,只是偶爾助他一臂,為的是想見識武藏的兵法……」

  「噢,武藏先生的?」

  「了不得的功夫,我雖曾與他單獨對壘,自非敵手。」

  主水半惶恐地、率直地承認,接著目光一閃,道:「但我卻戰勝武藏了。」

  他無敵地、驕矜地說。

  「勝了?」

  「武藏以性命相搏的一顆明珠,現在不是落入主水的手中了嗎?」

  「你是說我?」

  「公主,一點不錯。」

  「住口!」

  悠姬像叱責臣僕似的,嚴厲地叱道。

  「武藏先生是永不落敗的,除非我敗在你的手中……」

  「固然!」

  主水點頭,但威武地聳肩說:「那麼勝負方才開幕,是我與公主的捉對兒廝殺了。」

  悠姬這才冷笑著說:「你這少年,休誇海口!你要贏我,除非殺了我。主水,你敢以我為敵?」

  四

  森都孤零零地坐在一塊平頂岩上撥著琵琶。樂聲在風雨飄搖中,或緩或急,飛揚於荒野之間。那是森都得意的絕技;從遠處聽來,像是上百法師,在四面八方同時彈著琵琶似的。

  悠姬原是約定循樂聲找到森都,再與武藏聚會的。但她為覆面的少年松山主水所劫持,帶到洞窟中去了。

  與這同時,為森都的琵琶聲所迷,在荒野中彷徨輾轉著的,還有甚內、孫六、鈴姑三人。

  「真要命,森都這廝,不曉得使的什麼法術……固然真的只有一處,但冒失碰上便完蛋了,武藏一定等在那裡哪。」甚內消沉地說。

  「主水若在,必能知道來路。」

  自稱伊賀者流的孫六,卻無法聽出苗頭。

  「唉唉,急死人了!」

  鈴姑心焦。

  「對了!」她點頭說,「甚內哥,岸先生!咱們一定被那稚兒出賣了。」

  「不會吧?」

  甚內雖這麼說,心裡不無疙瘩。

  「我用短銃瞄準著悠姬時,突然叫喊的便是主水。」

  「也許是的。」

  甚內也想起來了,說鈴姑在動悠姬的主意的,正是主水。但甚內卻突然高興起來。

  「有趣!」他嘻嘻嘻,笑著叫道。

  「甚內哥,什麼有趣?」

  「從你的短銃下救了悠姬的若是主水,他也許把悠姬拐走了。」

  鈴姑也點頭說:「我曾嗾使了主水。」

  「不錯,假如這樣,咱們同武藏的勝負,就不能說已經確定了。」孫六也接口說。

  這時琵琶的聲音突然停止。

  「好了。」甚內歡呼著說。

  可是三人仍是止步難行。琵琶的聲音雖停,仍不知森都究竟在何方。

  五

  荒野間的琵琶聲戛然靜止,是武藏找來了。

  「森都,公主呢?」

  森都停了琴撥,皺著眉說:「還不見來呢。」

  「哦,琵琶上有無感應?」

  「最初有過,我以為確是公主……不久便斷了。但現在又好像有了什麼人……」

  「哦——」

  武藏交叉著手,半閉著眼,沉沉地陷入冥想。半晌,他突然張眼說:「森都,公主好像被人拐走了。」

  「哎?」

  「慚愧!是我的失策。森都!最初的感應,斷在哪裡?」

  「那是,東方……以我推測約里許的荒野盡處。」

  「現在的呢?」

  「北方,半里許。」

  「那大概是甚內一夥。不容再猶豫了。森都,就此作別,下次聚首,在長府的木村又藏家。」

  「是,知道了。」

  「三十郎,來吧!」

  武藏跨著大步,三十郎跟在他的後面。

  「武藏先生,祝你成功!」

  森都從身後喊道。

  「哦,你也不可大意,甚內一伙人仍在左近哪。」

  武藏回頭答應,旋即沒入海濤似的起伏洶湧的秋草叢中去了。

  另外,從琵琶聲中掙脫了出來的甚內、孫六、鈴姑三人,待了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走動了。

  「總之,先找到主水,奪回悠姬。岸先生,這樣一來,還得需要人手,能否勞動你的快腿,去找回七八個夥伴?」

  甚內興奮地說。

  「好吧,什麼地方聚會呢?」

  「主水一定是沿著山谷,到山腳的村落中去了。山腳的村落,叫白川村。」

  「好的。」

  孫六回身走了。

  甚內與鈴姑,好不容易找到谷口的小路。

  「好了,這裡下去便是白川村。」

  甚內的興致更高了。

  「鈴小姐!這次找到悠小姐,千萬不要再拿短銃去瞄準了。」

  鈴姑的回答卻模糊得很:「這得看情形,你們不讓她逃走,我自然可以饒她。可是,你們假如無能,把她趕進武藏的懷抱,那就對不起了……老實說,德川也罷,細川也罷,我都不怕。」

  六

  好像異國的王宮一樣怪異的鐘乳洞中,松山主水和悠姬公主各以不屈的目光,隔著燭光相對而坐。

  主水自負系出名門,帶著重振家聲的野心。在他那美艷的容貌中發散出似堅定又似不逞,奇奇怪怪無法形容的妖氛。

  他對悠姬,最初因她是細川一門的公主而感到興趣。繼而,因她是自己獨斷地認為是劍敵的宮本武藏的愛人,煽起他的某種野心。於是,他靜伺著誘拐悠姬的機會。可是,及至接觸了她的容姿—— 一種感情,從他那不逞的心底涌了上來,再也無法制止了。

  「啊,多美麗的少女喲!」

  最初,他只是為她的美貌而驚嘆,為她那高貴的,像禁園中的花朵一般的艷麗而訝異。到後來,因為她那不屈的鬥志,和她的眼中所流露的那高度的知性和教養,他的虛榮像被銷毀了,受到了壓迫。

  所以當悠姬威武地說:「敢以我為敵嗎?」

  這樣說時,主水竟致窮於應對了。

  於是,悠姬便緊追著說:「主水!你戰勝武藏先生的方法,便是以我為敵,殺死我。好,你殺吧!」

  悠姬對這美麗的少年,以女性微妙的心理,並非漠然無動於衷。而且這少年對自己所抱的某種奢望,她也並非沒有警覺。

  可是,悠姬對武藏的信賴和友愛,絕不因此而有絲毫的動搖。

  主水好不容易才開口回道:「公主!我不會殺死公主您!」

  「那麼把剛才的話收回去吧!贏了武藏先生那句話!」

  「是,取消了。」主水慨然答道。

  隨後他又抬起那不屈不逞的眼,繼續說:「不過,那只是說沒有贏,並不意味著服輸。勝負還未開始呢。」

  「……」

  這次悠姬卻不回答,像在揣測主水的心意。

  主水緊追著說:「公主,再加一句說明——我永遠視武藏為敵!卻不以公主為敵。」

  「住口!」悠姬叫道,「你是我的敵人!」

  「公主雖這樣想,但我是絕不以公主為敵的。」

  「下作!」

  悠姬抽出懷中匕首,霍然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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