屆期

2024-10-08 22:22:45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遠遠近近,傳過來暮鍾悠揚的聲音。爬在天守閣屋脊上的夕陽悄然而逝,夜幕低垂,不久黑暗便裹住了整個戰樓。城內的第宅區,今天像是分外寂靜。

  

  悠姬的出家雖始終在秘密進行,但在相府中已是沒有人不知道的了。最初,對年輕的悠姬,因上頭的壓力而無奈出家,莫不深表同情。尤其是年輕的武士,半開玩笑地說:「武藏五人團所為何事?這不正是他們該替佐渡相爺,替悠姬小姐賣力的時候嗎?」

  但自父侯興秋自盡,噩耗驚傳,悠姬改變了主意,為父母祈求冥福而決心削髮為尼的消息一出,同情便一變而成尊敬與讚美了。

  「噢,究竟是王侯家的公主,不愧是細川一族的貴胄苗裔!」

  隨著暮鐘的聲音,悠姬前往中津的隊伍,離開外廓長岡佐渡的府邸。擎著提燈的一個護衛在前領路,後面跟著的是一乘黑漆的女轎,轎後是隨身衣箱和木櫃。那很像是出嫁的隊伍,但只有一個手拿提燈的人殿後。

  悠姬當然是安坐在黑漆的轎子裡的。她依著佐渡前次的吩咐,做了應變的準備,任何時候只要碰到變故,便能離開轎子脫身而去。父親的靈牌捧在手中,護身的短劍插在腰帶之間。

  悠姬堅信武藏必能依預定的計劃,從轎子中把她搭救出去。雖曾幾次發生動搖,但現在她已是像鐵一樣堅定了。

  佐渡倘或知道悠姬逃出轎子,隨同武藏前往京都,他也許會有被出賣了的感覺。而悠姬與武藏,也會受社會的指責,連五人團都免不了聲譽之玷。

  悠姬知道得很清楚,但是現在什麼都不怕了。

  前途的苦難,也是擺在眼前的事實,但這是自己選擇的自信滿滿的大道。向這條大道邁進的喜悅,讓她十分嚮往。

  「這不是戀愛!」

  悠姬在心中自語。在她的心目中,武藏是她憧憬的英雄。兩人雖在現實中連在一起,但在她,武藏仍是出現在夢中的劍士。

  「守護我的人!領導我的人!而且是永不失敗的人!投向他的胸懷——」

  悠姬的胸中沸騰。一直嚮往著的人生夢境,像是受到滋潤與溫暖,漸漸地成長、茁壯。

  二

  這一隊伍,從牆隙間望出去竟是那麼冷落,催人悲懷。誰都知道長岡家不便派人護送,在名義上,細川的領內是沒有悠姬其人的。

  知道甚內一黨等在半路,代替長岡家負護衛之責的,只有君侯忠興和佐渡親近的少數人罷了。他們也警覺到武藏會在附近出現。

  但城廂里,民間早已宣騰著血腥的謠言。

  那是甚內一黨的無聊浪人所散布的謠言。

  「守衛著悠姬前往中津的甚內一夥——與佐佐木小次郎有淵源的浪人團,將與圖謀攔劫悠姬小姐的宮本武藏展開血戰。」

  這樣的消息,竟不脛而走。

  悠姬的隊伍,在市民們感慨的目光中,靜靜地走出城門。經紺屋町一段、二段,直下中津口。

  甚內一夥四十個浪人,從酉初(下午五時)便全身武裝,三三五五潛伏於中津口大門外的石牆上。那是嵌著一塊三張蓆子大小的岩石,當地人管它叫「煎染石」。

  甚內悠閒地靠在那塊巨石上,斷臂的袖子在曉風中擺動著。他的左右,站著副領袖資格的岸孫六和怪少年松山主水。鈴姑靠近主水,愣愣地站著。

  鈴姑的嘴角浮著複雜的微笑。昨夜她攔劫悠姬的侍女國娘奪了書信一節,對甚內仍保持著秘密。所以甚內仍不知道悠姬的父親興秋自盡的事,假如知道,他一定會推測武藏已放棄奪取悠姬了。

  甚內的計劃,是誘出武藏,最好一刀殺死;縱使逃得一命,從此武藏便是反抗德川和細川的叛逆之徒,未始不是妙算。再不然,從最壞處想,假如這邊一敗塗地,悠姬被奪走,自此武藏也就是全國通緝拿問的要犯了。而且讓他抱著悠姬,陷身於愛欲的泥淖中,倒也不錯。

  「武藏這怪物!要他屈服絕非簡單,但我的王牌是用之不竭、取之不盡的。憑著這一生,不論千辛萬苦,必置之死地而後已!」

  甚內時時刻刻這樣鼓勵著自己。

  但鈴姑的想法卻與甚內不同。

  她雖很想用短銃給武藏的胸前穿上一洞,但現在她知道了以自己的本領絕不濟事,便只得退而求其次,想拆散武藏與悠姬,而讓他陷入悲戀的深淵中去。

  「哼,武藏!現在一定在懷恨著悠姬的變心,獨行踽踽,悄然上京去了。啊,真痛快!」

  鈴姑的心中,這樣自語著。

  三

  「但對方是詭計多端的武藏,卻不能大意。」

  鈴姑的心中掠過一抹的不安。但奪取了悠姬的信,她畢竟是很得意的。

  悠姬的轎子出了中津口大門。

  「各位!」

  甚內一聲低沉的號令,一伙人便依著預定的安排,前後左右繞了上去。孫六在轎前領先,甚內、鈴姑、主水三人跟在轎後。隊伍沿著中津街道,一直迤東下去。

  甚內對怪少年松山主水極為中意,認為是小次郎以上的天才劍士,且懂得奇奇怪怪的妖法。這才是最大的王牌,奇襲的武器,看機會也許能讓武藏栽一個大跟斗。

  入黑前,西方一度蒼朗,陽光從雲隙間透射出來。但轉瞬又漲了雲,月已上山,只是朦朧一片幽光。平尾台一帶的山脈,黑壓壓地擋住前途,襯托得秋夜愁雲慘怖。

  「主水,早上也給你說過,切莫低估了武藏!」

  甚內一再提醒主水。這少年雖是氣盛如虹,有著火熱的鬥志,但可惜尚不知武藏的力量。

  「是,早已知道了。憑這四十個成名的劍客,看您仍不放心,主水自然知道對方絕非泛泛的兵法家哪。」

  雖是柔順的回答,但話里似隱隱地含著嘲笑的成分。

  「一點不錯,武藏劍術之妙,真可謂神出鬼沒。佐佐木小次郎先生之所以失敗,正是輕敵之故。你的妖法對武藏到底能發生多大作用,還很難說,切忌輕躁而出!等會兒,你得守在我的身邊,聽我的號令,再出面同武藏對壘。」

  「是,我知道了。」

  但主水的嘴邊仍浮著嘲笑。

  這少年出生於肥後的僻壤,是八代土著的鄉士之子。依系譜倒是藤原的嫡系,名和的後裔。這名和一族,雖是家道一度中落,而輾轉出仕於各國諸侯,但後來卻做了八代城主,確是名門舊家。自視頗高的主水,目中沒有島津,也沒有加藤。在他的眼中,宮本、佐佐木、柳生之流,只是微不足道的兵法家罷了。

  「等著看吧!終有一天,我會征服天下的兵法家,至少也得坐鎮八代,仍為八代城主以示血統的光榮。」

  他是這樣野心勃勃的怪少年。後來他的命運轉變,食祿於細川家,身仕隱居於八代城的細川忠興三齋公,怪劍客之名曾一度震驚全國,但不久慘死劍下,壯年而逝,在劍術史上是一個奇奇怪怪的人物。

  隊伍沿田埂向東,迤邐到了立足山麓。太陽已落西,人家也漸疏落。甚內吹響竹笛,是預先約定的警戒信號。他早就認定,從這裡開始便是危險區域了。

  但武藏,一如甚內的期待,也如悠姬所深信,要是襲擊這一隊伍,是絕不會採取尋常的手法的。

  武藏,是否出現呢?

  四

  除非狹路相逢,倘或約定的決鬥,必是乘敵之虛而出人意料,才是武藏的一貫戰術。這點,甚內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

  這次的取決,雖不是公然約定,但雙方暗中對壘,自是必死的決鬥。

  「武藏這傢伙,不知何時、何地,攫取怎樣的地利與天時而出現呢?」

  甚內做各種假定,立下應變的防衛策略,而且已有頭緒。

  武藏一定在天亮之前出現的吧?

  武藏大概會選定那種不利於多數人集體作戰的地點吧?

  武藏一定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像旋風一般突擊吧?

  甚內更相信武藏必一改過去的作風,會單槍匹馬而來。幸好此次是奉佐渡的授意,武藏五人團未必敢於公然幫著武藏。至於座頭森都,便不足為慮了。

  每逢樹林或轉彎,甚內便吹動竹笛。聽到這個警報,一伙人便四面戒備,握緊武器。他們的武器有刀、槍、矛、戈,宛然是一團上戰場的野武士。

  將近平尾台,到了岔路口。朝左,繞平尾台右麓,經曾根、刈田而出行橋,通往中津的大道;朝右,繞平尾台左麓,經金邊崗而出田川的間道。甚內原是打算走中津的大道的。

  從此一直到岔路口,幸好兩邊儘是稻田,沒有隱蔽的地方。一行人都放下緊張的心情,鬆了一口氣,有的更高談闊論起來。

  「啊,喝一口再走……」

  貪杯的,摘下腰間的酒葫蘆,嘴對嘴邊走邊喝起來。

  這時,月亮從厚厚的雲翳中露出臉來。

  「啊啊!」

  打頭一人,一聲怪叫,剎住腳步。

  「怎麼了?」

  甚內不敢大意,叫著趕上前去。行列已停頓下來。

  「頭,頭領!那,那,那個!」

  「哦——」

  甚內呻吟。兩三丈前,在月光下,有一個武士緩步前行的背影。長髮披肩,身高六尺,肩頭上斜背著包袱,穿著緊身褲、皮腳纏。大刀的環佩,在夜色中閃耀。

  「是武藏!」

  甚內嘶啞的聲音,不禁脫口而出。

  想得那麼周到,但武藏卻出乎甚內的意料,出現在這種地方。

  「怎麼了?」

  鈴姑趕上前來。

  「是武藏嗎?」

  岸孫六也趕到前面來了。

  「喏喏,你看!」

  甚內兜著下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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