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飆

2024-10-08 22:22:41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甚內為著明天的大事,先對全場做了一次訓示,接著便把自己精心研究而得的對武藏作戰的要點,做了戰略上的說明。他的話剛告結束,曾是三十郎之師的橫田梅軒近前叫道:「頭領!」

  「梅軒先生,有什麼事?」

  「有一位不世的天才劍士,非得給我們一黨推薦不可的。」

  「噢,天才?」

  「年齡雖僅十八歲,人品功夫,宛如當日少年的佐佐木小次郎先生。刀法之佼,如梅軒者,遠非所及。」

  說著,他向全座一瞥:「說句放肆的話,吾黨中人,恐未有出其右者。」

  平時孜孜於物色天才劍士的甚內,聞此不覺欣然問道:「這真難得。那人現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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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松山,出來一會兒!」

  梅軒朝僧房一喊,隨著輕微的腳步聲,進來一個令人目眩的美少年:身高五尺四五,雖已成年,仍是總發覆額,身穿紫色輕裝,外罩緋紅無袖披褂,腰懸三尺六寸長刀;真箇是面如滿月,唇若塗朱,一表人才。靜靜地手按長刀,來到甚內面前。

  服裝相貌,都酷似當年的小次郎。甚內以下,凡認識小次郎的,莫不訝然,齊聲讚嘆。

  「後輩乃肥後國八代『鄉士』,前八代城主名和氏之一族,松山主水的便是,謹乞明教。」

  這少年朗朗地自報姓氏,躬身而立。

  「我便是一黨的頭領鴨甚內。足下兵法,出何師派?」

  「最初隨家父學習中條流,然以窮鄉僻壤,少有知名兵法家足以為師,遂乃遨遊山野,以野獸為敵,以風水為師,潛自進修,卻無師派可言。」

  「這倒有趣。梶野先生!勞神一試身手!」

  「遵命!」

  梶野景道是這一黨中屈指可數的劍豪,年三十七八歲,自稱一刀流劍士。他應聲起立,搖擺著六尺以上的巨軀,大聲喝道:「你那主水,前來領刀!」

  「是,務請手下留情。」

  兩人各取木刀,分左右而立。梶野景道欺他年少,一上手便揮木刀,刀擬「上段」。

  「哎——呀!」

  一聲呼喝,聲震屋宇。少年默不作聲,臉浮微笑,輕輕地擬刀正眼。可是,漏洞百出:至少在景道的眼中是如此看法。

  「看刀,臉龐!」

  景道毫不猶豫,踏上一步,揮刀而下。

  「主水敗矣!」

  甚內心想。但只聽「咔嚓」一聲,刀隨聲飛——景道的木刀脫手飛上大殿屋頂,碰在承塵上反撥落下。

  少年手舉木刀,望著慌亂的景道:「請恕放肆!」

  聲起刀落,迎頭蓋下。但離頭僅一紙之隔,驀地收刀,卓然而立。

  二

  「勝負已分!」

  甚內對少年利落的刀法驚嘆之餘,不禁脫口叫道。他雖從來不曾提過刀,但借多年超驗,對於劍術的審判,識見至為犀利。

  「輸,輸了!」

  景道無奈,低頭服輸而退。

  這時,一個四十歲左右,滿面烏斑,自詡獨創無敵心流,在槍法上為這一群人中翹楚的,小西的遺臣松野三九郎,離座向前。

  「好俊的功夫,三九郎心折之至,本人擬以槍法討教一二。」

  他持槍在手,揚揚得意地說。

  「多承錯愛,後輩自當討教。只是手下留情……」

  松山主水仍是滿面春風,只手提刀,擬於正眼。

  「哎——呀!」

  「噢!」

  雙方各自提氣一吼,相對著隨身旋轉。主水的架勢仍是漏洞百出,但三九郎已有前車之鑑。在那空隙間感到凌厲的殺氣,不敢輕易近身。

  三九郎狡巧,只用槍尖在主水眼前左右轉動,眼看對方目眩神移時,望著主水胸脯一槍刺去。

  「哎——呀!」

  槍隨聲進,疾如電光石火,勢足貫穿鐵壁。

  「呀呀!」

  觀眾不覺驚叫,一齊睜大兩眼。明明見那一槍正中胸前,主水竟如一縷輕煙倏忽不見,變成一隻白鳥騰空飛翔。

  「哦——妖術?」

  三九郎茫然四顧,但隨即厲聲喝道:「主水,膽敢使妖術化身白鳥!再受我一槍!」

  三九郎凌空一槍,正中白鳥,只見它張著兩翅飄然落地。三九郎大聲喝道:「主水,尚有何說!」

  可是轉瞬間定睛一看——

  「呀呀!」

  不覺一聲驚叫,木然而立。明明刺中的是白鳥,落地的卻是一把白扇。圍觀的甚內一夥,也各疑信參半,揉著眼睛,張皇四顧。

  「三九郎先生,這裡,這裡!」

  這時,主水卻在松野三九郎背後肅然端立,高聲朗笑。

  三

  松野三九郎像是著了鬼迷,始終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但輸是輸定了,只好茫然退下。

  這以後就沒人再敢上前挑戰了。

  主水也退到甚內面前,坐了下來。

  推薦人橫田梅軒,這下可得意非凡地說道:「頭領,各位,你看如何?」

  他環顧著一座說。

  「嘿,佩服之至!岸某乃『伊賀者』流,曾習『忍術』。書中所載,登峰造極者可通仙術,能變飛禽走獸以護身。但我只知理論,實際施術,卻是初見。心中欽佩!」

  首先搭腔的是岸孫六,可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甚內當然滿意,也感嘆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但一夥之中,也有那些理性主義者,始終疑信參半,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便進而言道:「請教松山先生,剛才的仙術,在理論上如何解說?」

  「我不知理論。」

  主水斷然回道。

  「這點,由我來給各位說明吧。」

  岸孫六挺身說道:「蓋人之所以為人,乃現實中眼所不見的事物,能由想像得之。所以現實中所能見的東西,和想像所創造出來的東西,在我們的心中混淆存在。而在偶然的機會,想像的產物竟自心中脫出,映在我們眼中,往往被誤認為真有其物。那樣的場合,原來沒有的東西居然現形,膽小的人會把樹影當作妖怪之類便是。」

  岸孫六不愧自稱「伊賀者」流,說得頭頭是道。

  「所謂仙術者,就是利用人類的這一心理,引起對方玄妙的錯覺,就像剛才我們把白扇誤認為白鳥。但這只是一種理論,事實上究非人人都能領悟。各位,這下明白了吧?」

  「原來有這許多講究……」

  一伙人點頭稱善。甚內這才開口說:「主水兄,真了不得。我歡迎你加入我們這一黨。各位以為如何?」

  當然是無異議通過了。

  「那麼,從今天開始,你便是我們一夥了。在下忝居頭領,你的年紀還輕,就不客氣地稱名道姓叫你主水。未知尊意如何?」

  「是,絕無異議。」

  當夜的會談於是結束,甚內便帶著新發掘的寶貝松山主水,與鈴姑同回寓所。

  到了樓上甚內房中坐定之後,鈴姑才對主水說:「主水先生,我真高興,你竟同小次郎先生年輕的時候生得一模一樣。」

  「真是的。」

  甚內也無盡感慨地說。

  但鈴姑卻擔憂地說:「可是主水先生,對頭是武藏哪!請你千萬不要大意!」

  主水的口角浮上無敵的微笑,儼然答道:「我之所以離開八代,目的就是想同那號稱天下無雙的武藏一決雌雄哪!」

  四

  那天夜裡,武藏所匿居的後進一室直至深夜還亮著燈火。武藏端坐著,與他相對而坐的,是三十郎,以下是四郎、與市,加上寺尾新太郎等五人團的青年武士,都繃緊著臉。

  他們也正在對明天的作戰鄭重其事做最後的部署。

  告一段落之後,武藏才恢復平日的溫和語調說:「三十郎,跟我一起,帶你上京去。沒什麼問題吧?」

  三十郎的眼中閃著希望的光彩。

  「先生,我是求之不得哪,先生也知道的,家母的希望就是這樣。也許她老人家會覺得寂寞,一個人太冷清了。我一定成為第一流的畫家……將來補報養育之恩。」

  新太郎插口說:「先生,兩三天前,相爺在我們的面前故意高聲自語著說,三十郎將來是很有希望的畫家,看機會推薦給殿下,讓他能在本藩做事。」

  武藏點頭說:「哦,將來一定有那麼一天的。三十郎,到京後要好好地進修。」

  之後,他把視線投注在四郎身上。

  「四郎,你也許不願意,但明天早上離開這裡,回你媽媽身邊去。不久的將來,我再叫三十郎接你上京。」

  「先生,一定的哪。」

  四郎雖是心裡不願,卻也答應了。

  「你呢?」

  武藏掉向與市說:「明早從旅館動身,前往下關,在上長府的木村又藏先生家等著,我與森都隨後也去那裡看你。」

  「我不,我要跟師傅一起走。」

  與市搖頭說。

  「但與市,跟森都一起,就非得碰上你最怕的廝殺不可了。」

  「我不!」

  「與市,聽先生的話,這次的廝殺不比熊本那次,要可怕得多哪。」

  森都也從旁勸說。

  可是與市卻任憑怎麼說也不肯點頭。

  「我,不再嚷怕了。我怎能讓眼目不方便的師傅,單獨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呢?我,我一刻也不離開師傅,先生!師傅!請帶我一起走吧。」

  說著,說著,他便放聲哭了。

  森都眨著兩眼,在他那什麼也看不見的眼中,沁著淚珠。

  「與市,不要再哭了。帶你一起去哪,跟著師傅一起,永遠不要離開。」

  武藏柔聲安慰著說。

  五

  武藏穩住了與市之後,掉向五個青年武士。

  新太郎像立等回話似的,馬上開口說:「先生,我們這次奉上諭,由相爺委了新的職務。」

  「呀——」

  武藏微笑著說:「寺尾,那職務讓我來猜猜看吧。」

  「哎?」

  「本藩浪人督察,是不?」

  五人同吃一驚。

  新太郎接口說:「先生,怎麼知道的?只是名稱稍有不同,是本藩浪人巡檢,見有可疑人物,應即查問、逮捕、拘送奉行所法辦。倘有抵抗者,格殺勿論。配有部卒三十名,聽憑調遣。唯該職乃奉幕府之命新近設置,任命狀上注得清清楚楚。」

  「哦,幕府對浪人的取締,似乎越來越嚴厲了。寺尾,我也是浪人哪,格殺勿論,悉聽尊便。哈,哈,哈……」

  武藏難得這樣放聲高笑。

  「可是先生,你怎麼知道此事?終不成與相爺暗中……」

  野田插口說。

  「野田,不要亂猜。雖說是兵不厭詐,也不會瞞了你們去與相爺見面的哪。可是,只要揣知相爺真意,識得戰略,自然會來這一手,倒是當然應有的處置,早在我的預期之中了。你們也應該知道得很清楚,相爺視公主如同己出,熱愛逾恆,且寄以莫大期望。今公主被辱,創痛之深,可想而知。因而對陰謀的罪魁禍首深惡痛絕,豈是尋常!」

  「先生,我知道了,相爺創痛之深……」

  五個青年武士,莫不緊握拳頭,咬牙切齒地痛恨。其餘的人,也各肅然變色。

  部署就緒後,五個青年回了小倉。

  待森都退出之後,武藏瞑目獨坐了半晌,這才把倚在壁上的大小雙刀,細細地檢點一番。先是小刀,其次是大刀,一一抽出拭淨刀身,拿到燈下,映著燈光檢視。那把「伯耆安綱」的寶刀,明晃晃的,纖塵不染,刀鋒犀利得像新發於硎的光!那像是光的本體。在那一團白光中,透著燦爛的光芒。

  刀身上發散出一種無可名狀的香勻。原是為殺敵而打造的,現在只是催人美感。

  武藏恍然陶醉於美感之中。但繼而,他卻凝神注目,自語著說:「它的深奧處,蘊藏的是什麼?」

  美的,只是外表;美的,只是香勻;那背後深奧處所蘊藏著的,又是什麼呢?除了斬獲之外,一無所有;這是刀的本性,似在脈脈地起伏跳躍著。沒有溫情,沒有憐憫——在生命最後對壘時,它所發散的那股殺氣!

  「勿須躊躇,勿須畏懼,勿須迷戀!」

  武藏以有力的語氣自語著,發出一聲深沉的呻吟。

  六

  武藏之所以呻吟,是他警覺到了自己臨決勝時的內心的活動,無異是寶刀的本性。不僅此也,就是平時的心境也與刀的本性合而為一了。

  「我視人世間一切生活莫非戰鬥——是我那寶刀一般的本性,要我如此。」

  「凡我所見所聞,無論鳥獸蟲虺、神佛眾生、愛人摯友:在我視之,莫非戰鬥。」

  「這樣可以嗎?」

  「可以!一切都蘊育於戰鬥之中。戰鬥使我淨化!戰鬥使我向上!我於戰鬥中參悟!真理、至善、幸福、愛情、和平,莫不求之於戰鬥之中。不,戰鬥便是創造,戰鬥能創造一切!」

  「戰鬥的目的何在?唯一的只是勝利!」

  武藏這樣自問自答著。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痛切地感到自己的心,竟與刀的本性合為一體。

  「阿通和悠姬,莫非我的寶刀所產生的女子?阿通放棄了戰鬥,悠姬願與我偕進。不知能否如願。」

  武藏仍自語著。雖有虔敬之意,但不憑藉神佛;雖有愛戀之心,但不依恃眾生;以一切為戰鬥對象的人,在思想上常獨行於嶺巔的孤徑之上。森都和五人團雖是互相眷顧的朋友,但與我仍隔著一段很長的距離。唯有悠姬一人,也許堪稱同道。

  阿通也曾是的。阿通雖是熱情的同行伴侶,但她的目標與武藏不同。她只是同床異夢的情侶。所以雖曾一度彼此熱戀,終於分開了。

  「悠小姐,你也許能跟我前進,雖是艱苦,但也是快樂的旅程……」

  武藏的心感到一陣溫暖。

  「悠小姐,謝謝你有戰鬥的信心。武藏必能救你跳出陷阱!但在此之前,你須得先單獨奮戰。而那單獨作戰如未終止,雖至最後一刻,也切莫大意。強敵常是不邀而來的惡客,最後方始出現。」

  武藏突然蹙額——他的眼前浮上鈴姑的臉。

  「奇怪的傢伙!」

  甚內和鈴姑在長崎都曾有手刃的機會,但只是傷了甚內一臂,留了他的一命;鈴姑因是女人,抬手讓她過去了。武藏對甚內感到稀有的興趣,讓他活著,總得有一天抓住他的真相。

  當前次浴罷被偷襲的時候,他警覺到鈴姑陰險的迫力,也不在甚內之下。那是剛愎而無知的女人所常見的——不合理的,感情的,不循軌道的,盲目而充滿著誤謬思想的,勇敢的實行力。武藏雖擅長合理地解剖人心,能看穿敵人的策謀,但要解剖這個女人的心理,卻也不易。只是直覺地——

  「她會不會對悠姬……」

  這樣想來,武藏心中為之一震。

  把大小雙刀細細地檢點完畢,武藏便上了床,他是一上床便睡熟的。黎明前,他先是聽見馬蹄響,接著是腳步聲。

  「先生,請開門!」

  是新太郎的聲音。

  七

  「寺尾嗎?」

  「先生,對不起,這樣早來打擾您。」

  「進來吧。」

  武藏開了一扇板門。

  師徒兩人,在幽暗的燈光下相對而坐。

  燈芯「嗤」地響了一聲,漸漸地亮了。

  「說吧!是不是公主那裡有了變故?」

  「是的。」

  新太郎壓低聲音說:「興秋殿下在大阪城內自盡,昨夜深更,快馬送來給相爺及公主的遺書。」

  「噢,自盡了?」

  「我從這裡回去不久,相爺即刻召見,承告備細,並已面謁公主。」

  「唉,父女兩人相依為命……悲嘆之情可想而知。」

  「真是令人鼻酸,不忍卒睹。」

  新太郎癟著喉嚨說,武藏也眨著兩眼。

  兩人暫時都不說話。

  但不久,武藏揚眉問道:「那麼,遺書是?」

  「是,相爺和公主都曾見示,首先對於自盡一節——意謂大阪城內,派閥紛爭,醜態百出,豐氏再興無望,心灰意懶之極。從而自嘆背叛父兄之愚,殺身以謝……」

  「早就聽說淀君(5)的偏執,寵臣大野的專橫,雖有片桐、木村、真田等忠貞之士,也只是迴光返照,點綴暮景而已。興秋殿下的心境,至堪同情。」

  武藏感慨無涯地插口說。

  「興秋殿下也知道公主此次之事,向相爺深致歉意……」

  新太郎說到這裡,突然住了口,緊握著的兩拳,不住顫動。

  「寺尾,不必擔心,說下去!」

  「是。說是照所司代旨意公主出家,以謀一家安泰,聊贖罪衍。」

  「哦,給公主的遺書呢?」

  「先敘死者的悲運,謂系不孝父母的果報,深望汝早日皈依佛門,為父母祈求冥福。此乃亡父唯一願望……臨終之言,摧人肺腑。」

  新太郎悄然低頭。武藏也垂目無言。

  過不多久,武藏抬起眼睛,靜靜叫道:「寺尾!」

  「是。」

  「相爺怎麼說?」

  「相爺悄悄地對我說,生父既如此說,教佐渡也無計可施——要我這樣轉達。」

  「哦,那麼公主呢?」

  「緊緊地握著遺書,嚶嚶啜泣,只是時時叫著先生名字……」

  「叫我名字?」

  武藏交叉著兩腕,靜靜地凝神深思,蒼白的臉上漸見紅潤。

  八

  悠姬呼喚武藏的名字,使武藏頗有感觸。是呼救之聲呢?還是決心屈服的求饒之聲?武藏澄心傾耳,想竊聽悠姬的心聲。

  悠姬原是下了那麼堅定的決心,那麼信賴著武藏的,但被突如其來的噩耗,給完全擊碎了。父親的自盡,僅此一點,已夠她消受的了。

  「為父母祈求冥福!」

  父親的話是多麼沉痛喲!

  「一定為父母求冥福,決心身入空門……」

  讀了遺書,悠姬這樣叫著,哭倒在地。

  這時,佐渡的夫人進來了。

  「阿悠!」

  她緊抱住悠姬的肩頭,流著眼淚說:「一個武士的女兒,平時便非有這樣的決心不可哪。」

  她更鼓勵著說:「早一刻也好,儘早皈依佛門,參禮三寶,便是你對父母的最後的孝思了。」

  「是的,姑母。爸爸的遺書上,也是這樣說的。明天……」

  悠姬說到這裡住了口,武藏的影子浮上她的眼前。她自問:「對武藏先生的諾言,是否可以撕毀?」

  佐渡夫人去了之後,悠姬拭了淚。父親的哀懇和對武藏的誓言,在心中對峙著,使她掙扎於兩者之間。

  雖不願削髮為尼,但父親臨終的哀懇,又怎能輕易拂揮得了呢?

  悠姬自己的所求,且曾對武藏承諾的決心,像是漸漸向後退去。愈想父親臨終的遺言,皈佛之願愈見增強,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壓蓋下來。

  「武藏先生,請救救我!」

  儘管悠姬的心中嘶聲呼救,但堅決的誓言仍在節節後退。

  這時,佐渡與夫人又進來了。夫人把隨同遺書送了來的白木靈牌供在上首,點上香火。

  佐渡眨著眼睛,柔聲問道:「阿悠,怎樣?明天能去嗎?」

  「是,奉著爸爸的靈牌,早一刻也好,皈依佛門!」

  悠姬終於戰輸了。

  「哦,真是難得……可是阿悠,你要把最後的決定去通知那人一聲!」

  「是。」

  「那麼伴著爸爸的魂靈,靜靜地過一夜,也像在京里一般。」

  老夫婦垂頭離開。

  接著,新太郎接踵而來。

  「公主!」

  「唷,新太郎……」

  悠姬不禁放聲大哭。

  一見新太郎,對武藏的誓言,力量不由得大增。她無端地想起武藏來了。

  「時時叫著先生的名字……」

  新太郎向武藏報告的,就是這一場面。

  佐渡要她通知最後決定的那人,就是指武藏,但悠姬只是把遺書給新太郎看,卻沒有把最後的決定告訴新太郎。

  九

  悠姬受了命運的奇襲,終於屈服於父親的臨終遺言之下。過去從來不曾自動提到「削髮為尼」的,現在卻對佐渡宣布了這一決心。可是佐渡夫婦一離開,一見新太郎的面,突然想起武藏,想起曾對武藏約定「共同向前邁進」的諾言。這才是她真正的本意,而父親的遺言只是外來的壓力罷了。

  她那真正的本意猛然抬頭,待新太郎一離開,便更堅強地逼近而來。

  「忠於自己的本心,才是真正的人生!父親的臨終之言,仔細想來,也與所司代的意旨和君侯的命令沒有絲毫差別,只是外來的壓力而已。所不同者,只是力量更為強大罷了。」

  新太郎去了之後,悠姬想著想著,終於做了這樣的決定。去削髮為尼——父親的這一哀聲,只是屈服於因習之下的,毫無意義的一種信仰而已。

  「武藏先生,請你寬恕,我竟這樣沒用。但現在我又堅強起來了!我再也不敗了!永遠,永遠。武藏先生,我們向前邁進……」

  這時,一種不安突然侵襲了悠姬的心。

  「武藏先生不久便會從新太郎的口中,得悉父親的自盡和遺書的內容。那時,他會不會以為我已屈服於父親的遺言呢?不,伯父一定會把我剛才所說的話,轉告新太郎的。」

  悠姬的想像中,浮上飄然走在京阪道上的武藏英姿。

  「武藏先生,不要獨去,帶著阿悠同去!」

  悠姬很想馬上趕往武藏處,但佐渡與夫人都還醒著。佐渡雖把靈牌安置在悠姬房裡,但經樓上仍傳過來念經的聲音。

  「唷,寫信!」

  悠姬急忙磨墨展紙,給武藏寫了一封信,備細申訴夜來的心情——雖曾一度屈服,但內心絕不變更,請武藏依諾言務予搭救……

  「但叫誰送信去呢?」

  剛好五人團的青年都不在府。

  「對了,叫國娘去!」

  國娘是悠姬的侍婢,是一個忠心的女孩。前次悠姬偷偷離開相府去會武藏時,也曾得她出力幫襯。

  悠姬叫國娘到了面前。

  「國娘,千萬請你辛苦一趟,把這封信交給武藏先生!這樣夜深,真難為你了。」

  「是,請公主放心。」

  國娘滿口答應。侍女們知道家中的情形,對悠姬莫不寄以深切的同情。

  十

  「必得討封信回來……」

  悠姬再三叮嚀,詳細說明路徑,把信交給了她。

  國娘偷偷離開後門,乘著朦朧月色,出了城。守城的認得是相府侍女,哪敢為難?出城後沿著城壕——深夜裡闐無人影,國娘踏著碎步,毫無提防。卻不料從後面撲上來一個覆面惡漢,把她攔腰一抱,用手掩住嘴巴,塞了口布,像捆粽子般捆了一個結實。

  這時,又出現了一個覆面的女人,望著國娘的臉。

  「嘻嘻嘻,一點不錯,是悠姬的侍女。」

  說著,她吹出一聲口哨,接著便是重重的腳步聲,來了一乘轎子。覆面漢把國娘拋進了轎中。

  轎子到了太隆寺,一直抬進大殿後的倉房裡。在燭光下,男女兩個揭下了覆面的黑紗。男的是甚內一黨,姓堀的浪人。女的便是鈴姑。

  鈴姑不顧國娘掙扎,伸手從她懷中搜出悠姬致武藏的信札。

  「哪,有了。」

  她急急拆開封口,瞪著兩眼。

  「哼,多麼噁心!」

  鈴姑把信撕碎,揉成一團丟在地上。

  「怎麼辦呢?」

  浪人面無表情地問道。

  「把她丟在這裡,明天黃昏再放她回去。告訴寺里伙夫,就說是相爺的吩咐,叫他好好看著。賞錢都已給了。」

  「還有沒有別的事?」

  「哦,走吧。對頭領和岸先生都不要提起。」

  「知道了。」

  「你那女娘,耐心些,明天黃昏放你回去。替悠姬送信,便是你的災難。」

  鈴姑給國娘投以一瞥,隨著浪人出了倉房。

  鈴姑想弄清楚武藏與悠姬之間的關係,知道明日便得動身,今夜裡總得會有信使聯絡,便瞞著甚內,帶同平時收買的一夥浪人,埋伏在城壕邊上,劫持了國娘。

  十一

  天已亮了。新太郎拘謹地低著頭。武藏眯著眼端坐不動。他在傾耳於悠姬呼喚他的心聲;自從聽到噩耗以來,他一直在揣測著悠姬的心聲。

  自盡!臨死前的哀聲……受此打擊而哀傷慟哭的悠姬,明明白白地映上他的眼底。為求一族的安泰,為求雙親的冥福,必得出家為尼——這是漠視人性的高壓,但在當時卻有著不容許批評的無上權威。逆來順受,才是做兒女的本分。而在悠姬,這更是因噩運而自盡的父親對她的最後願望。

  「寺尾,你以為如何?公主的決心……」

  武藏靜靜地開口說。

  「真是難說得很!她把遺書給我看,也許要我向先生……」

  「你是說表示絕望的暗示嗎?」

  「也許如此——」

  「很有可能哪。」

  接著,又是重重的沉默。晨鐘響了。

  家裡的人起來了。森都們也好像已經起床,

  「先生,怎麼辦呢?」

  「等等!讓我再想想。」

  「我來把板門推開吧。」

  新太郎說著,便站起來去打開板門。

  「天氣怎麼樣?」

  「是陰天。」

  「那麼,今晚大概是朦朧月。」

  「差不多,想該不會落雨。」

  兩人洗了臉再回房時,女僕已在火缽中加上炭火,搬來湯罐和茶具。武藏親手泡茶,沏了一杯給新太郎。多半獨居的武藏,不要說泡茶,連炊事也很在行;當然只是一菜一湯,是禪僧式的。

  早飯後,森都們也來了。一一見禮之後,武藏就把變故約略說了一遍。

  森都陰鬱地搖頭說:「真是變起非常。」

  「能夠抵抗得了這重壓的,在日本還有何人?公主的折服,卻也難怪。」

  武藏這樣說時,野田、山東、和田、宮脅四人,輕裝草鞋,威風凜凜出現在庭前。他們尚不知道變起倉促,還是照原來的約定,做了決鬥的準備。新太郎把情形一說,他們都變了臉色,連話都懶得說了。

  這時,準備今天動身回金田的四郎,開口問道:「先生,我今天是不是要回去?」

  「好的,趕快準備動身。」

  「啊,還是要回去!雖說已經絕了念頭,我真不願意回家哪。滿以為今早,先生會改變主意,帶我上京去的。」

  四郎失望地自語著說。

  不久,大家送四郎到門口,眼看他踽踽而去。三十郎究竟手足情深,含著淚站了很久很久。

  武藏回房時,一直在想:「不錯,公主是希望上京去的,雖是無奈絕了念頭,本心該不會變動!」

  十二

  回房後,武藏的表情明朗得多了。他對陰鬱地站在廊下的山東等四人說:「你們也趕快上來休息一會兒吧。」

  四人脫了草鞋跨上走廊,但臉色還是陰沉沉的,原是準備今夜裡一顯「浪人巡檢」的本領,大殺一場的。新太郎也一樣地繃著臉。

  可是,武藏到底做何打算呢?

  明知悠姬的意志已有動搖——他卻回答新太郎說,等等,再想想,但一直下不了決斷。

  「寺尾先生,有人送信來了。」

  隔室的三十郎叫道。

  「什麼,送信來了?」

  新太郎訝異道。

  出去回來之後,新太郎緊張地說:「先生,是相爺給我的信。」

  新太郎撕開封口朗讀道:

  悠姬已堅定決心,順遂亡父之意皈依佛門矣。然事已至此,護衛一節,擬仍交由甚內一黨負責,汝等可從旁監視,逕往中津,並將悠姬改變主意一節轉告前途不逞者,希稍安勿躁,對甚內一黨之制裁,緩圖可也。

  信中大意如此。新太郎和山東等讀過來信,都垂頭無言。武藏也不作聲。

  「先生!」

  新太郎驀地抬頭,催著武藏早下決心。他說:「既是如此……」

  「寺尾!」

  武藏不讓寺尾說下去,接口說:「我的意思已決定了。你可知道?」

  「是。」

  「森都,請彈一曲!」

  森都調整琵琶,彈了那須與市的《扇靶》中的一段。

  曲罷,武藏緊追著問:「森都!吉凶如何?」

  森都微笑著答道:「先生,大吉!」

  「噢,哈哈哈……」武藏爽朗地高聲笑著說,「寺尾!現在讓我把意思告訴你們吧。」

  寺尾等對武藏心中的決定,仍感到莫測高深。他這樣說,五個人不覺肅然諦聽。

  這時,悠姬正把侍女園娘叫進臥室,低聲地商量著。

  「是。太遲了,我對夫人說,國姐因有要事回家去了。真是的,為什麼還不見回來呢?」

  「夜半更深,會不會有什麼弄錯呢?」悠姬沉著臉說。

  她擔心著國娘的安全,又不知道那封重要的信是否送到武藏手中,感到極大的不安。

  十三

  第二天,直到中午仍不見國娘回來,終由園娘設法邀門房的小廝偷偷地上武藏處打聽消息。

  小廝回來,已是未刻(下午二時)。

  「烏旗那裡已沒有人。武藏、座頭、少年與市和寺尾先生的五人團,都離開了。再問那家裡的人,說是昨晚不見國姐那樣的女人來過。」

  聽了這個報告,悠姬僅有的一縷希望也斷了。

  正在這時,佐渡派人要她到茶室去。

  進了茶室,佐渡便說:「給伯父煮茶。」

  悠姬靜下心來,煮好茶送到佐渡面前。

  「伯父,火候怎麼樣?」

  「哦,很好。」

  佐渡一口呷干,慈愛地望著悠姬。

  「阿悠,我真不忍你去做尼姑。幸好武藏出現,得知他也一樣地想救你出去,便將計就計連用密謀……但而今竟也徒然。你為父母祈求冥福的孝思,著實可嘉。今早已將你這意思轉告武藏,再不會有人從中作梗,你盡可放心前往中津了。」

  悠姬默默地聽著佐渡的訴說。現在即使想再訴真情,也是無濟於事了,命運早有定著了。

  但回到自己房裡,悠姬的胸中如焚。

  「唉,昨晚為什麼在伯父面前,下了那樣的決心呢?」

  一陣強烈的後悔,湧上她的心頭。

  「不,我不!」

  悠姬抱起父親的靈牌。

  「爸爸!你太懦弱了,太懦弱了。早知半路屈服,為什麼當初不跟著德川,與爺爺走同一條路呢?唉唉,真太過分了,要我去做尼姑……」

  悠姬悔恨交集,淚如泉湧。

  「哎,武藏先生!你竟顧自走了?」

  淚眼中浮上武藏的英姿。撫劍而立的武藏的眼——那雙眼睛又大又亮,像明月懸空。

  「武藏先生!我信賴你,到最後一瞬,直至最後死的一瞬!我一定奮戰到底。爸爸,請你也堅強起來!」

  悠姬緊緊地抱住父親的靈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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