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維多利亞時代的詩歌
2024-10-08 20:55:47
作者: 約翰·梅西
來時,我像一個思想徘徊的人,
英國最年輕的歌手,
走向最老的先輩。
——史文朋《致蘭德》
維多利亞時代的詩歌開始的時間沒什麼特別之處,那時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人開始寫詩。生於19世紀早期正值壯年的詩人,都深受華茲華斯、柯勒律治、濟慈和雪萊等直接且持續的影響。牛津版《維多利亞時代詩歌集》以蘭德的詩選來開篇是恰當的,之前我們曾提到過他。他活到了19世紀末期,年輕的史文朋曾引用文章開篇的詩句,以緬懷逝世的蘭德。他們可以說是世紀之交了。
也許維多利亞時代的詩歌中第一個有意義的日子,是1842年丁尼生發表他的《英國田園詩及其他詩歌》的那一天。十年前,丁尼生出版的一小本詩集,對於英國詩歌來說是一件新奇的事,而他也因此聞名,吸引了一些崇拜者。1842年出版的書收錄了他早期的優秀作品,又添了一些新詩,比如《尤利西斯》《洛克斯利大廳》等。如今它們已經深入人心,其語言已深入日常生活,以至於我們在閱讀的時候,完全體味不到八十年前英語讀者初讀時的那種驚喜。例如,在《尤利西斯》中:
我是我所遇見的一切的一部分;
然而所有的經驗都是一個拱門,
閃爍著那無人問津的世界,它的邊緣消失了,
直到永遠,直到永遠。
在《英國田園詩及其他詩歌》出版後的五十年裡,從官方和民眾的認可度而言,丁尼生都居英國詩人之首。在那期間他從未改變過風格,還是和他出版的第一本詩集的風格一樣。他是一個抒情詩人,以高超的技巧創作著他的詩歌,儘可能地去嘗試、接觸不同的主題。當他試圖越過抒情詩,去寫敘事詩和戲劇時,他進入最不在狀態的時期。浪漫長詩《公主》發表後,不合格的詩歌評論家卡萊爾和優秀的詩歌評論家愛德華·菲茨傑拉德都認為丁尼生迷失了自我。這首長詩因其完美的辭藻、純粹的抒情與敘事而流傳下來。其中有趣的兩段也許能彌補枯燥沉悶的基調。
啊,悲傷奇異如陰鬱的夏日黎明,
半醒的鳥兒最早的尖叫聲
傳入夢中人的耳畔,
窗欞上漸亮的微光映照夢中人的眼帘;
如此悲,如此奇,往日一去不返。
每一個聲音都是甜美的,
你的聲音更甜美,
無數的小溪從草地上匆匆流過,
古老榆樹上鴿子的哀鳴,
還有無數蜜蜂的低語。
丁尼生花了三十年時間來創作的《國王之歌》,這本該是一部偉大的英國史詩。這部作品涉及一個偉大的主題,彌爾頓是英國唯一具有真正的史詩級力量的詩人,他曾經想要改編它,但後來因為它的宗教主題而放棄了。丁尼生並沒有處理這些問題的能力,對於那種具有生動活力的舊情調,他有些感情用事。他筆下的亞瑟王是一個自命清高的人。但值得慶幸的是,丁尼生的眼睛和耳朵很合拍。例如,貝德維爾爵士將亞瑟王的劍「埃克斯卡利伯」扔進大海的一段:
偉大的劍啊,
在絢麗的月光下製造閃電,
閃爍著,旋轉著,在拱門下旋轉著,
像北方清晨飄逸的彩帶那般閃耀。
這樣的片段有很多,與其他無數的抒情詩一樣,都是丁尼生的光輝所在,且一直保持到他的絕唱《過沙洲》。他的光輝可能被批評的烏雲部分遮掩,但不會消失。
狄更斯和薩克雷的名字是關聯在一起的,就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中兩個人物亦敵亦友的關係一樣,而丁尼生和白朗寧這兩個名字在當時相對獨立的詩歌世界裡也是相關聯的。事實上,在那種貴族當道且無政府的文學自由的社會裡,並不存在這種敵對的競爭或排他的夥伴關係。每一位天才都按自己的方式前行,他們儘管受到時代、環境和出身的影響,但可以自行調節。
丁尼生的聲望影響深遠,並不是因為他特意地去追求,而是因為他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發揮他的天賦,他發現自身有一種能讓人們感同身受的魅力。羅伯特·白朗寧等了很久才得到人們的認可,因為在許多讀者看來,他的詩歌顯得晦澀難懂,讓人望而卻步。
這個世界必須學著讀懂他、喜歡他。1868年,白朗寧五十六歲時,他在其長篇敘事詩《指環與書》中寫道:「英國大眾們,你們這些不喜歡我的人,上帝愛你們!」而讀者之所以關注他,也許是因為他在努力發揮抒情天賦時直截了當,充滿激情和音樂感:
啊,愛情,半是天使半是鳥,
合起來便是奇蹟和狂野的欲望。
最大膽的心曾經勇敢地面對太陽,
在神聖的藍色中避難,
對著他的臉,唱出一首靈魂般的歌,
人的心卻已經紅了。
當黑暗大地的第一聲召喚
到達你的房間,出現藍色的微明,
我把他們的榮耀,傾倒了下來,
為人勞作,為人受苦,為人犧牲;
這就是同一個聲音:你的靈魂知道改變嗎?
那就來吧,傾聽求助國度的聲音!
白朗寧最擅長的是創造自己的文體,或是戲劇抒情詩,或是戲劇浪漫詩,由一個假定的人物吟唱或講述一個故事。在不同的心境下,他寫了很多類似的詩歌:《威尼斯平底船上》《最後一次同乘》《本·坎茲拉牧師》《我的前公爵夫人》《愛中的一生》。這些詩是英語詩歌瑰寶的一部分,它們不需要白朗寧詩歌研究協會的解析。白朗寧的思維常常是錯綜複雜的,但貫穿其中的是一個明晰的思想,它讓讀者喜歡,尤其是那些絕非玩世不恭或者提出很多嚴格要求的讀者。在他臨死前,他對自己說了最後一段話:
一個從不回頭而勇往直前的人,
從不懷疑雲會破裂,
從來沒有夢想,雖然正義受挫,錯謬得逞。
支撐著我們跌倒後起來,困惑地掙扎著,更好地戰鬥著。
睡個覺,再醒來。
不,在人們工作繁忙的正午時分,
歡呼著向看不見的人致意!
促使他前進,無論是勝利還是艱險,
「奮鬥,茁壯成長!」高聲吶喊著:
「加油,加油,加油!」
白朗寧的妻子伊莉莎白·巴雷特是一位情感豐富和智商超群的詩人。如果說她的詩歌水平沒有達到一定高度,那是因為她沒有努力學習掌握詩歌的藝術。她和白朗寧認識之前,發表了一首詩:
或者,有「石榴」來自白朗寧,如果從中間切開,
顯露出一顆心臟,有血色,有筋脈,有人性。
這是他們浪漫史的開始,也是文學史上最幸福的傳說之一。她是個殘疾人,害怕自己會成為白朗寧的負擔。她在猶豫是否放棄這段感情的時候,寫了四十多首十四行詩,表達了自己的想法。這些詩無論在表達技巧上,還是在語言上,都是上乘的。白朗寧對於「用十四行詩吟詠自己」不屑一顧,但他一定知道,他的妻子正是用這把鑰匙打開了自己的心扉。這是在她之前的任何一位英國女性都從未寫過的詩。
你離開了我,我卻感覺從此以後
我會佇立在你的陰影之中。
站在門檻之內,我不再孤獨,
這是我個人的生活,我不能再自主
使用我的靈魂,也不會像以往一樣
在陽光下平靜地抬起一隻手,
沒有了我所克制的感覺——
你掌心的觸摸,最遼闊的土地,
命運把我們分開,把你的心留在我的心裡。
我能做什麼?
我的夢包括你,如美酒
必須品嘗它自己的葡萄。
而當我祈禱的時候,
神聽見你的名字,說:
在我的眼睛裡看到兩個人的眼淚。
1859年曾出現過一本小詩集,沒有人注意到它,甚至連作者自己也沒感受到它的偉大之處。這便是愛德華·菲茨傑拉德翻譯的《魯拜集》。這部譯作是英國詩歌中的傑作。
羅賽蒂和史文朋發現了這本書,並逐漸提高了它的知名度。直到19世紀末菲茨傑拉德去世後,它變成了詩歌里的《聖經》,受到了年輕文學愛好者的青睞,甚至超越了它本身的價值。如今,它比其他任何語言同樣優美的詩歌都更廣為人知,被人們廣泛地引用。在這部譯作中,奢華的宿命論與憂鬱而浪漫的悲觀主義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異教的天性,這種天性存在於我們所有人中,也是西方詩人以前從未表達過的。而菲茨傑拉德的四行詩是縈繞不去的存在,它一旦傳入耳朵,就會在那裡停留。我們感受一下它的節奏:
樹枝下的詩集,
一壺酒,一塊麵包——你呢?
與我一起在荒野歌唱——
啊,荒野是天堂!
我們已知馬修·阿諾德是一位傑出的批評家,也是一位技藝高超、有品位的詩人。然而他的詩並沒有被譽為偉大的詩歌,神的火焰似乎觸及了它的邊緣,隨後熄滅了,留下月一般的冷寂。或許阿諾德太挑剔了,他放不開自己。他最美的詩歌是《被埋葬的生命》,它充滿了激情的吶喊。不過我並不想引用它,我想引用一首更有特色的詩,它在內容和形式上都暗示了他的完美和局限性:
義大利的那個兒子,他想炸東西,
在但丁到來之前,聖歌的王牌,
在他年輕的時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和他的新娘一起去看一場公開的演出。
新娘是美麗的,在她的前面是光輝的,
青春如星,青春屬於什麼,
華美的服裝,晶瑩剔透,興高采烈。
一個支柱斷掉了!撞到了一個平台上!看!
掙扎中的受害者,受傷至死,她躺著!
他們戰戰兢兢地把她的衣服脫掉,發現
一件麻布長袍,緊挨著光滑的白皮膚。
詩人們,你們的新娘就是繆斯女神!
年輕,美麗,外表光彩照人;
而思想和精神隱藏在內里。
這一嚴肅的詩歌觀與但丁和彌爾頓成熟時的精神是一致的。但這種苦行主義令人很不舒服,尤其是當一個人如此談論希臘精神時。其中三位詩人(但丁·加布里埃爾·羅賽蒂、威廉·莫里斯和阿爾傑農·查爾斯·史文朋,他們比阿諾德稍年輕一些)對繆斯女神的看法更為歡快,更人性化。
羅賽蒂是一位畫家,也是一位詩人。他是一個自稱為前拉斐爾派的團體中的成員,嘗試著給風格傳統的英國藝術注入義大利早期繪畫的朝氣。羅賽蒂的繪畫藝術對他的詩歌有一定的影響。這位天才從畫家的角度看待生活,把文字作為視覺符號。羅賽蒂的天賦還有另一種二元性:他的父親是義大利人,他從小就對自己祖先的語言和文學有全面的了解。
羅賽蒂應該是英國十四行詩(從義大利傳入英國)大師中最偉大的一位,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的靈感源於莎士比亞、古老的英國民謠以及同時代的白朗寧。但他把世界上最靈活、最隨和的語言——英語,融入洪亮流暢的義大利語中。他的《生命之屋》是繼莎士比亞之後最美麗的十四行詩。以下這首《在愛中死亡》展現了羅賽蒂的繪畫能力與其自然的象徵手法(儘管它和但丁一樣古老):
生命的扈從中出現了一個形象,
有愛的翅膀,帶著他的旌旗:
織的網是美麗的,在其上是高尚的;
呵,孤僻的臉龐,你的模樣和色彩!
令人困惑的聲音,如春的甦醒,
在它的褶皺中搖動;通過我的心,它的力量
像不可抗拒的時辰一樣,飛馳而過。
誕生的黑暗入口呻吟著,一切都是新的。
但是一個蒙著面紗的女人跟在後面,她抓住了
旗幟,環繞著它的旗杆,捲起,緊貼著——
然後從擔架的翅膀上摘下一根羽毛,
將它貼在不會動的唇邊,
對我說:「看哪,沒有氣息,
我和這愛是一體的,我就是死亡。」
羅賽蒂的朋友威廉·莫里斯也是一位畫家和詩人。莫里斯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天才,和中世紀以及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們一樣,他試圖將他們的精神帶回工業時代的英國。他過得非常充實,一邊設計牆紙,一邊寫詩,並以娛樂的方式就社會問題發表演說。有人調侃地說,他如果再勤奮一些,甚至可以寫出貝多芬那樣好的交響曲。
這正是莫里斯的文學作品吸引我們的地方。在有關亞瑟王傳奇的眾多詩歌中,《保護吉尼維爾》是其中最優美的,丁尼生的《國王之歌》最為流行,但並不是最驚艷的。在莫里斯的詩集《伊阿宋的生與死》中,他把熟悉的希臘傳說轉變成了一個韻律式的浪漫故事,不可思議地將中世紀古老的精神和19世紀的快速發展交融在一起。這是為數不多感受不到單調乏味的幾首長詩,而且它們在短時間內就獲得了成功。莫里斯接著寫了《人間天堂》,取材於與希臘神話相關的二十四個故事,這是繼斯賓塞的《仙后》後最驚人的一部史詩。
莫里斯的缺點是他寫得太多了,他過於追求速度和色彩,以及在英語寫作中的控制權,但是很少寫出像羅賽蒂那樣的佳作,而羅賽蒂的兩卷作品遺失在莫里斯的一本書里。莫里斯也不及他另一位朋友史文朋(其作品數量和莫里斯的差不多)那般多才。
1864年,二十七歲的史文朋發表了《阿塔蘭忒在卡呂冬》,兩年後他又寫了《詩歌與民謠》。他那激昂奮進的青春、叛逆與熱情,對音樂和曲調的掌握,這些都是與他同時代的任何人無法比擬的,也是任何一位在他之前的英國詩人無法超越的。史文朋有一種獨特的魅力,所有的英國青年詩人都被他迷住了,除了那些從詩句的韻律之美中脫離出來的人,倘若他想去嘗試一下,對他而言是非常容易的。他擅長將和聲、韻律、語調等與英語單詞結合起來,從最古老的材料中創造出新的方法和詩歌形式。
然而史文朋的天才並不僅僅在於精湛地運用語言技巧。沒有什麼比認為史文朋缺乏思想更不符合事實的了。他有那麼多想法,以及從他對古代和現代文學的豐富知識和深厚的感情中衍生出來的思想。我們從《普羅塞皮娜頌》的四行詩句中能感受到他的樂曲,正如一個酒吧可能會播放的一首交響樂:
所有美好的日子和歡樂,所有的精神和悲傷被鑄造,
遠在漂蕩在過去浪花里的現在泡沫:
在那海堤之外,在遙遠的海門之間,
污水沖刷著,高大的船沉沒了,深深的死亡在等待。
史文朋不僅是一位極具語言魅力的抒情詩人,也是一位偉大的敘事詩人。在亞瑟王傳奇的多次上演中,他的《利昂尼斯的特里斯特拉姆》無疑是最奔放、最光彩的一部。喬治·梅瑞狄斯(我們已知他是19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作為一位詩人,其魅力不比史文朋小,儘管其作品的題材範圍有限。他歌頌人類與大自然的交融,他的愛情詩歌,將人的激情與大自然的可愛融合在一起,表現出一種強烈的美。丁尼生曾評論過他的《山谷中的愛情》:我無法將其從腦海中抹去,任何聽到這悅耳旋律的人,都不會忘卻。
靦腆得像松鼠,任性得像燕子,
像燕子在江面上破光翱翔,
飛越水面得以看到水中映出的翅膀,
她在空中逗留似乎比飛行時還好。
像松鼠一樣膽怯地在松梢間跳躍,
像燕子一樣隨意地在夕陽西下時飛翔,
我所愛的人啊,是很難被抓住和征服的。
真難,但是,啊,她贏了,真了不起!
這一系列詩歌雖然沒有那麼神奇,但更富有哲理,有點像十四行詩,叫作《現代的愛情》,其展現出來的是小說家,而不是歌唱家。
但丁·加布里埃爾·羅賽蒂的妹妹克里斯蒂娜,有著天使般純潔的聲音。與她的哥哥一樣,她對詩歌的形式有完美的掌控,尤其是十四行詩,她贊同以她為首的中世紀神秘主義。但她的神秘主義採取了最真誠、最崇高的宗教信仰形式。她的愛情詩帶有一種修女般的孤僻情調。經常有人將她與白朗寧夫人做比較,雖然她們不是很有可比性。白朗寧夫人的表達更加豐富和有力,但她還是無法擁有她的姊妹詩人簡約至極的節奏和嚴密的語言。下面這首詩歌雖說不是克里斯蒂娜的名篇,但表現了她的歡喜憂悲,以下是完美的詩句:
當我死了,我最親愛的,
不要為我唱憂傷的歌;
別在我頭上種玫瑰,
也沒有柏樹蔭;
在我上方是青草,
有雨,有濕露珠;
如果你願意,請記住,
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忘記。
我將看不到陰影,
我將感受不到雨滴;
我將聽不到夜鶯
像在痛苦中歌唱;
在黃昏中做夢,
既不升起,也不沉淪,
或許我會記得,
或許我會忘記。
維多利亞時代最後一位詩人是托馬斯·哈代,他八十三歲時出版了一本新詩集。他和梅瑞狄斯一樣,是一位小說大師,同時也是一位詩人,而且有很多人把他的小說讀給了那些欣賞他的詩歌的人聽。他那充滿激情、憐憫和痛苦的內心一直存在於他的詩句中,人們從他的短詩和他精彩的詩劇《統治者》中都能感受到。他寫小說是因為他有才氣,有外在的需要;但寫詩,則是為了服從內心的需求。他是英國文學中最悲傷的詩人。悲傷是他的代名詞,而不是隨便一個被濫用的貶義詞。他和華茲華斯一樣,既是大自然的觀察者,又是大自然的崇尚者,但他沒有華茲華斯那種平和的心境。他的詩寫得很好,雖然有點兒難以讀懂,但其思想非常有力。在他最快樂的時刻,占據主導地位的情緒出現在《黑暗中的鶇鳥》的最後一段。他聽到鳥兒唱著「快樂的伊利米特」,然後:
遠遠近近,任你四處尋找,
在地面的萬物上,
值得歡唱的原因是那麼少,
是什麼使它欣喜若狂?
這使我覺得:它帶著顫音的歌詞,
它歡樂的晚安曲調,
含有某種幸福的希望——為它所知,
而不為我所曉。
大多數抒情詩里都有悲傷的曲調,詩人知道如何把他們的悲傷轉化為藝術,而業餘的我們只想著擁它們入懷,發出尖叫或哀號,或者選擇忽視它們,忽略它們的聲音。在多個世紀的英國詩歌里,沒有哪一首詩里有那麼多傷感的詞語——和古希臘或伊莉莎白時代的偉大戲劇有著天壤之別。詹姆斯·湯姆遜是《恐怖之夜的城市》的作者。他是一位無法被遺忘的天才,一個破碎的天才,他精神與肉體上的痛苦異常真實。《恐怖之夜的城市》是一部被毀壞的傑作,但依然那麼卓越。引用它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詩節就沒有任何意義。
年輕人用充沛的活力和勇氣下筆寫詩:威廉·歐內斯特·亨利的「沉沉夜色將我籠罩」已經變成了一句耳熟能詳的名言;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在散文中比在詩歌中更能表達他自信的男子漢氣概;魯德亞德·吉卜林二十年前寫的體育詩,現在仍掛在每個人的嘴邊,至今未被遺忘。
當我們回顧維多利亞時代的詩歌時,我們往往會被其龐大的數量震驚到,其實還有很多沒有被提到的詩人。如果沒有那些比他們更偉大的先驅,誰會想到去寫出一部高尚的文學作品?托馬斯·胡德,他是筆下有三四首完美詩歌的詩人;大家熟知托馬斯·胡德,是因為他風趣幽默,愛開玩笑,很少有人知道他還是一位詩人。詹姆斯·曼根,愛爾蘭詩人,《黑髮的羅莎琳》的作者,他有著與生俱來的凱爾特魅力。克勞,阿諾德的朋友,他的作品的措辭雖說不怎麼華麗,但至少是真正的詩歌。考文垂·帕特莫爾,他的散文,比如《玩具》令人動容。錫德尼·多貝爾,他在寫「自由詩」之前寫了優美的《晚禱》。曼島詩人托馬斯·愛德華·布朗,他的大部分較長的詩都是用方言創作的,其短詩在思想、情感、獨創性和旋律節奏等方面頗有成就。
我們不可能了解19世紀末期所有在世的或已故的詩人。那些繼承了英語詩歌傳統里的精華,並在其中添加了獨特的個人見解的詩人包括:奧斯卡·王爾德,他的《里丁監獄之歌》非常有力;約翰·戴維森,是一位真正的民謠作家;威廉·B. 葉芝,精靈們賦予了他凱爾特的魅力;A. E. 豪斯曼,他的《什羅普郡一少年》證明了詩人的偉大不是以他的體格來衡量的;約翰·梅斯菲爾德,他擅長抒情又頗愛冒險;沃爾特·德·拉·梅爾,其微妙的幻想是非常有深度的。英國詩歌的榮耀不僅在於那些偉大的獨奏,而且還在於眾多小歌手的合唱團,每一位詩人都是獨奏者,即使他不參與合唱。我們甚至可以編寫出一本優美的詩集,一本我們未曾提到的小眾詩人們所撰寫的詩集。
弗朗西斯·湯普森是被所有在世的詩人都認可的一位詩人,且被視為19世紀詩章的高潮。他並不是最後一位英國最偉大的詩人,無論過去還是將來,他都不會是。但是,我們可以(詩意地,而不是批判地)將他視為一場壯觀的日落景象,如他的《夕陽頌》描繪的那般,用揮霍無度的意象為他自己戴上王冠:
受打擊的日子啊!
在你的墮落中吸引你的光輝,
你那東方莊嚴的就職典禮高高聳立;
你卻把莊嚴的場面擺上舞台,
被蒼穹的喧囂所讚美:
你那可見的音樂震耳欲聾的天空,
你的鑼鼓作響,向西方世界開火,
你這樣得意地死去:
我看見你肩膀上的紅色號角!
湯普森窮苦落寞,直到他的朋友們發現了他的天賦,並將他解救出來。他最終的夢想則是擺脫生活的痛苦。詩歌是詩人和讀者的一種逃避方式。對宗教的痴迷使他暫時擺脫了痛苦,《天堂的獵犬》是一首虔誠忠貞且高尚的愛情詩,而《姐妹之歌》《黛安娜膝上之愛》《歌唱兒童的詩》都是在渴求溫柔。他在《罌粟》中表達了一種自豪的意識,賦予了自己與詩歌永垂不朽的生命力,而這一點在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也可以找到。在這一章的結尾,我們引用他的詩句,它描述了詩人的故事和詩人的最終成就:
愛情啊愛情,你那枯萎的夢之花
在美妙的詩句中得到保護,
在韻律的角落躲避棲身,
避開收割人和收割人的時間。
愛情!落入時間的魔爪,
卻能延續到一首押韻的詩文里,
我所尊敬的世界——
我枯萎的夢,我枯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