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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文學的起源

2024-10-08 20:43:12 作者: 約翰·梅西 馬克斯·韋伯 何炳松

  太初有道。[7]

  

  ——聖約翰

  想像一下,有一摞堆得像世界上最高的建築那麼高的書,代表著人類作為能夠思考和說話的生靈在這個地球上生活過的許多個世紀,只有最頂上的一本——大概一兩英尺[8]厚吧——代表自從印刷機發明之後我們所認識的出版物;從頂上往下數三四本,代表著所有手寫在羊皮紙或其他獸皮紙上的書本;再往下的五六本則是石頭、泥土和木頭書;接下來那幾英尺厚的部分,是當今世上無人能懂的原始符號、標記和圖案;剩餘的一直到地面上的一大摞,是空白的,要麼是因為從來沒有人在那些「書」上寫過,要麼是因為它們上面的字跡早已褪去。

  所以,我們想像中的書塔——一座真正的通天塔——有很大一部分根本就沒有書。即使那部分曾經有過什麼文學作品,我們也無從知曉,只能猜測它們可能存在過。不過,在那段空白塔身所代表的時期當中,人類仍然會以口頭語言交流。人類首先學會說話,然後學會寫字,這是一種合情合理的推測,因此,我們可以假設:在文學之前,存在著另一種文學。

  文學中有一部分材料所承載的思想,在被寫成文字前必定已經出現了很久。對此,我們可以發揮想像力,畢竟,要是沒有想像力,很多文學作品根本不值得一讀。我們想像一下:遙遠的先祖居住在洞穴里,他們可能會圍坐在篝火前講故事,比如,遇到什麼動物啦,與隔壁部落戰鬥時有什麼收穫啦,各種關於森林與河流的神秘傳說啦——我們現代所說的「神話」。誰能說得准呢?他們可能還會唱歌,將自己的智慧傳授給孩子們,制定法律、部落風俗和宗教。

  雖然這些推測沒有確鑿的證據,但它們建立的基礎與我們建立信仰的基礎一樣堅實可靠。首先,我們發現的那些最早的故事和神話不但沒有絲毫的「稚氣」,而且發展完善、充滿智慧,它們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寫成,必定經歷過許多代人的積累。其次,當今世界的偏僻角落裡仍然居住著一些人,過著與遠古祖先一樣的生活。我們把他們稱作「野蠻人」——意思是住在樹林裡的人,把自己稱作「文明人」——意思是住在城市裡的人。我們以為自己比野蠻人優越許多,確實,我們比他們先進了一點點,可是,研究者走進野蠻人的生活後,卻發現他們擁有流傳了無數代的傳說與律法。就算野蠻人掌握了某種原始的書寫技能,他們通過口口相傳的智慧也比寫下來的那些豐富得多。因此我們可以推測,我們的祖先也是類似的野蠻人,他們在發展出書寫的藝術前,早就在思考和述說基本的文學理念。

  雖然今天的原始人以及我們遠古祖先的神話並不幼稚,而是構思精妙的「成熟」作品,但是年輕或者未開化的民族確實有點兒類似文明世界裡被父母養育的孩童:都是在口頭文學的薰陶下成長起來的。我們先是從母親那裡學會歌謠、搖籃曲、童話故事、良好行為的規範,然後才開始學習拼寫任何超過三個字母的單詞,學習閱讀印刷在書頁上的文字。我們對語言的最初認知,就像很多人一輩子對音樂知識都不甚了了的那種狀態:喜歡聽管弦樂和歌劇,偶爾唱唱歌、彈彈琴,但絕對不會像音樂家那樣研習音樂。

  口頭語言是書面語言的基礎。我們之所以能夠超越其他動物,是因為會說話。在人類開始在樹木和洞壁上刻畫符號之前的許多年裡,人們靠口頭語言互相學習、教導孩童。由於沒有記錄工具,知識無法快速積累,每一代人都得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學習上一代人的知識。我們只要想想人類學會書寫之後,思想和語言的變化是多麼迅速,就很容易理解這一點了。如今,未經特殊學習的人無法讀懂12世紀的英文。假如那個時代的人在今天復活,我們將聽不懂他們說的話。我們儘管與他們血脈相通,但會覺得他們是來自陌生國度的外國人。

  不過,口頭語言無論如何變化或消亡,都會將我們的基本人生理念口口相傳,從父親到兒子,從母親到嬰兒。它把許多美好的事物保存並流傳下去。在肯塔基州和田納西州的蒙昧山民當中,流傳著一些長詩,這些長詩是由他們的祖輩從英國帶過去的古老民謠演變而成的。現代學者將部分長詩的口頭版本記錄下來,與印刷或者抄寫的古老版本做比較,發現很多詩歌雖然已面目全非,但並沒有因為歷經了許多代人的記憶和傳誦的漫長旅程而喪失精髓。這是我們在自己的時代里的親身經歷,它揭示了過去可能發生過的事情,證明了即使是蒙昧時期也有可能活躍地進行著某種類似文學的活動。

  在我們看來,無法讀寫似乎是可怕的障礙。但是很多個世紀以前,在歐洲的黑暗時期,受過教育的人相對較少,很多積極參與政治、戰爭和貿易活動的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讀寫在那時候根本不是障礙,不會讀寫並不意味著愚昧無知。人們能說、能聽,就能理解同伴的想法。

  雖然讀和寫的價值再怎麼強調都不為過,但是相比較而言,口語更重要。為了展示這一點,我們以天生失聰或者在幼年時失去聽力的孩子為例:他們與鮮活的語言隔絕,在「沉默」的狀態中長大成人,獲得的知識比聽力正常的文盲更少。大多數人在系統學習之前,都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啟蒙教育,但失聰兒童缺失了這一步。現在有些特殊學校專門為失聰孩子服務,它們的工作非常出色,不僅教這些有缺陷的孩子學會讀和寫,還教會他們說話——這是現代教育最美好的成就之一。不過,我們這本書不是討論教育的專著,而是介紹關於文學的常識。我們在此處提及失聰孩子,只是為了說明口頭語言如何起到啟蒙的作用。

  人類學會書寫後,仍然說個不停。寫下來的思想和說出來的思想相互影響,所以,受過教育的人,幾乎無法分辨哪一方的貢獻更大。至于思想是如何出現在世上,為什麼出現,又是怎樣從一個人的大腦傳達到另一個人的大腦中,是永遠討論不完的問題。

  在更廣泛的「文學」範疇,我們每天寫的字、說的話都是文學,儘管技巧可能不太高超。法國著名劇作家莫里哀曾經在一部名為《貴人迷》的戲劇中利用這一點進行幽默的諷刺。劇中的中產階級紳士儒爾丹先生是一位善良、誠實的公民,致力於為自己和家人尋求良好的教育。當他的老師將散文和詩歌之間的差別告訴他時,他驚訝地意識到,自己一輩子都在無意識中說著散文。

  我們得知自己一生都在說散文、說詩歌時,也許會感到驚訝。不過,我們如果把自己看作人類這個族群,而不是單獨的個體,就會發現這種觀點是正確的。人類在開始書寫文學上的散文之前,也許已經在創作、朗讀、背誦和書寫詩歌。詩歌是較感性的語言,散文則是較理性的語言。人類在理智地思考之前,首先會感受到強烈的感情。最早的作家或詩人,是牧師。他們將戰歌、英雄故事和宗教信仰整理成形,好讓民眾記住。我們都覺得,背誦韻文比背誦散文容易。有韻律的字句仿佛能夠粘在我們的頭腦中,散文卻總是左耳入、右耳出。此處,我們再次發現了個人的童年與文學的童年之間的關係:大多數孩子對聲音和韻律的反應、嘴裡說出的童言童語,都是詩人的水平。

  所以我們可以說,在人類歷史上,在個人的心靈中,文學的起源是詩歌。聰慧的詩人都保留著孩童的視角,他即使思考著數千個孩童無法理解的問題,也永遠是一個最貼近生命本意的赤子。所以,一些在許多個世紀前寫成的詩歌,仍然能與現代出色的詩人的作品媲美。古代詩人更願意向聽眾朗誦自己的韻文,而不是寫給讀者看。現代的詩歌也一樣,我們想要充分體驗它們的美感,必須用耳朵聽。舉個例子,莎士比亞的戲劇,是用來在劇院裡念誦的台詞,而不是寫在書本里供人研究的。文學裡的散文同樣起源於口頭演講和朗誦。人們先聽、後讀,先說、後寫。寫下來的文字,僅僅是口頭言語的延伸。「太初有道」,這是《聖經·約翰福音》中的第一篇第一句,適用於所有的創造。我們可以用它形容身兼思想者、演說者和寫作者三重角色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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