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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書籍的製作

2024-10-08 20:43:09 作者: 約翰·梅西 馬克斯·韋伯 何炳松

  著書之多,永無止境。

  ——《傳道書》

  

  我們碰巧正在翻看的這本書,與我們曾經讀過或者略過的成千上萬本書一樣,都開始於許多個世紀以前的壯美傳奇。這張書頁,任何書頁,都是在白紙上印刷的黑色符號,同屬於一個偉大的故事。它是如此博大精深,沒有人能把它全部讀完。我們不知道它是從什麼時候、以何種方式開始的。每一天,它都在延續,我們永遠看不到它的結局。

  這個故事發展到今日,已經囊括所有的情節,成為一切故事的故事。面對這個包羅萬象的故事,沒有任何兩個讀者能以相同的比例看到相同的輪廓,或者對其所有組成部分抱有相同的興趣。但是那些輪廓,無論畫法如何,總能組成一個精彩的傳說。它不是由某一個人創作出來的,它是全人類共同的作品。

  生活在今天的我們,亦是這個故事的組成部分。請讓我們從當下這一刻開始,迅速退回到起點吧!這樣一來,我們就能得到一條中軸線,可以圍繞它進行初步調查,並且順著它再次回到我們自己的時代。

  此時我們的目光正落在一張印刷書頁上。對於我們來說,這種經歷太過頻繁,以至於從來不曾停下來細想。花幾美分,就能訂購送到門前的報紙或者雜誌。花一到兩美元,就能買到一本書,一本世界名著。或者,我們一分錢都不用花,到公共圖書館去借閱。我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這一切,不再為之驚嘆。然而,這本來是一件多麼神奇的事情啊!

  首先,我們思考一下作者與讀者進行思想交流的機械過程吧。在這當中,最主要的奇蹟製造者是印刷機。它對現代文明的影響之大,也許其他發明都無法與之匹敵。在印刷機開始運轉前,先要把金屬活字排好。這一步可以用手工完成,但更多的是用鉛字行式鑄排機或鉛字自動鑄字機完成。那些機器如此靈巧,仿佛擁有自己的思維,但其實它們需要由技巧熟練的工人操作。與此同時,造紙廠把樹木或者破布製造成白色纖薄的紙張,就像你手裡的書頁。印刷機帶動紙張從蘸墨的活字上面飛過,然後交給裝訂工摺疊、裝訂,用硬紙板、粗麻布或者皮革封皮包好。數日後,成品將會被送到世界各地的讀者手上。

  接下來,我們朝過去跨出一小步,回到動力印刷機出現前,印刷與其他所有生產過程一樣靠手工完成的年代。那時候,人們製作出來的書本雖然不如今天的精美,但是有一點確實比今天的大多數書本更出色:它們的紙張以亞麻纖維做成,更優質;而我們現在使用的紙張大部分是木漿紙,酸味濃烈,很快就會發黃變脆。一位睿智的歷史學家說過,如今的印刷用紙是「連沙子都不如的灰塵堆」。近代文學及很多古老文學作品的保留依賴於不斷地進行重印。整體來說,現代人任其「絕版」的作品是沒有保留意義的,但仍然有可能因此損失一些有重大價值的作品。

  我們要記住,任何改進必定伴隨著某種劣勢。不久之前的先輩們用手動印刷方式和手製紙張做成的書籍,從材質上來說,比我們今天製造的很多書籍更加耐用,但是從印刷上來說,蒸汽時代之前的印刷質量糟糕多了。出於經濟方面的考慮,那時候的字體往往小得令人難受,遠不如現代印刷方式下的小字體那麼清晰、明顯。在動力印刷機出現前,書籍的數目更少,價格相對來說也比現在更昂貴。能夠擁有書本的人很少,因此,會閱讀的人也很少。

  我們這趟時間回溯之旅的下一站是一個更長的時期,但它與整個人類歷史相比其實很短:印刷機出現前的時代。讓我們來到德國城市美因茨,懷著崇敬的心情,在約翰·古登堡的小店裡逗留片刻吧。此時是1450年。我們眼前的人是印刷術之父。古登堡對文學藝術的貢獻是發明了活字鑄造的方法,將活字排成一行行、一頁頁來印刷[1]。我們既不知道他使用什麼方法把活字壓到紙張上,也不知道他印了些什麼書,因為博物館裡收藏的書籍上沒有他的名字。現存於世的拉丁文《聖經》應當歸功於他,即使它是由古登堡的搭檔或者子嗣印刷而成的,我們也可以把它視作他的功績。不論古登堡那隱晦不清的人生傳記中含有多少爭議的成分,全世界的出版業和讀者都應該向這位祖師爺致敬。古登堡和某些對人類做出過傑出貢獻的發明家一樣,身負巨額債務。債主沒收了他的工具和活字,他在窮困潦倒中去世。但債主無疑將古登堡的發明發揚光大了,因為,半個世紀內,印刷術傳遍歐洲。

  說起文學,我們就會聯想到印刷品,因為我們所見過的大部分書籍——不論古老的還是現代的——都是印刷品。但是,古登堡之前的文學歷史的長度,至少是第一本印刷品出現之後的歷史的十倍。

  我們如果繼續回溯之旅,就會抵達一個紙張在歐洲十分稀缺的時期。紙張是中國人發明的。阿拉伯人從中國人手裡學會了造紙術,又傳授給西方國家的基督教兄弟。由此,我們得到了這種材料,這種幾乎現代所有書寫和印刷的溝通方式都必不可少的承載物。我們要感謝以上兩個人類種族分支,儘管他們的文明和語言來自歐洲以外的亞洲。到了14世紀,紙張得到了歐洲各地的普遍使用,但由於它的製造流程緩慢且費工,所以總是供應不足。當時的人們可不能像我們現在這樣浪費紙張或者隨地亂扔。紳士們、學者們使用鵝毛筆練就一手非常精巧的書法,不僅僅為了優雅的風度,還為了節約——能在小紙片上清晰地寫下更多字。

  在紙張得到廣泛應用前,書籍、私信和文獻資料被寫在經過特殊處理的羊皮紙、牛皮紙等皮革上。相比之下,皮革是一種耐用的材料。博物館裡仍然收藏著至少三千年前的羊皮卷。猶太人將他們的聖典——包括《舊約全書》——寫在皮革上,至今我們還能在猶太教堂里見到獸皮書卷或捲軸。即使是現在,我們如果想要長久地保存某些文字,依然會選擇羊皮紙。舉個大家熟悉的例子,大學畢業證書通常被稱為「綿羊皮」。小綿羊、小山羊和小牛犢用血肉供養我們的身體,它們的皮毛被做成我們的鞋子和衣服,但它們最重要的貢獻是,記載了數千年的文學。我們在肉店裡購買「veal(小牛肉)」時,大概已經忘記,記載著古籍的「vellum(牛皮紙)」一詞來源於同一個法語詞「calf(小牛)」。文學的故事本質上就是字詞的故事,所以,我們停下來解釋某個詞的意思時,其實仍然是在講故事,並不是真的停下來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以為「parchment(羊皮紙)」這個詞跟「parch(烤乾)」有關,因為羊皮需要在炙熱的陽光下烤乾,曬成褐色。我在動手調查實情之前,都是這樣猜測的。然後我發現,實情比無知的瞎猜有趣得多。原來,「parchment」這個詞來自小亞細亞的城市珀加蒙(Pergamum)。公元前兩百多年,那裡出產一種優質的書寫用獸皮。傳說珀加蒙的國王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圖書館,那是當時的世界奇蹟之一。他與手下的書記官發明了一種加工方法,讓皮革的兩面都可以寫字。從那以後,世界上就出現了我們今天熟悉的兩面都有字的書本或捲軸。

  十四個世紀以來,羊皮書籍為我們保存了幾乎所有的希臘文和拉丁文的文學遺產,以及基督教世界的大部分文獻資料。抄寫員如果發現有寫在莎草紙上的古代典籍,就會把它們抄到堅韌的羊皮紙上。關於莎草紙,我們在後面會稍做解釋。而抄寫員,通常是在修道院裡生活和工作的修道士和牧師。數百年來,修道院都是能讓人們學習的最安全的地方。當然了,大部分抄寫員都會對神聖的經文感興趣,比如《聖經》和其他被視為聖典的作品。有些修道士抄寫員私底下喜歡異教(即非基督教)的文學。他們當中有很多人將書籍視為藝術品,會花費許多年的時間去裝飾或者描繪某段文字,從中獲得極大的樂趣。我們的藝術博物館和圖書館裡收藏了他們的很多華麗作品:鑲金、放大的首字母,仿佛昨天才繪上去的艷麗顏色。

  但修道士是窮人。他們有時會碰到羊皮紙或新材料短缺的問題,而修道院裡收藏著許多已經寫有文字的舊羊皮紙,市場上也能買到。那些舊文字可以被洗掉,而且留下來的羊皮紙表面相當完好,可以用來重新書寫。於是,修道士們常常將異教的典籍洗掉,用二手羊皮紙抄寫基督教的經文。這種手稿被稱為「重寫本」,意思是被擦掉後「重寫」的書本。有時候,字跡擦洗得不夠徹底,學者可以用化學藥物處理羊皮紙,重現原來的字跡。他們用這種辦法恢復了古代的很多文學著作,要不是有重寫本,那些著作早就失傳了。許多古代著作的倖存與失傳非常依賴於運氣,但也有一些典籍,例如《聖經》,受到細心呵護,經常被翻抄。在一個自然風化、火災和戰亂不斷的世界裡,書籍的命運是一個精彩刺激的故事。想像一下吧,一位學者在故紙堆里翻找時,突然發現某位文學巨擘的失傳之作,該是多麼令人興奮的事啊!這樣的事情時不時就會發生,對於某些讀者來說,它們就跟發現北極一樣激動人心。

  用羊皮紙以及其他獸皮作為書寫材料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非常遙遠的過去。不過,假如你生活在4世紀之前的羅馬或雅典,想買一本維吉爾或荷馬的詩集,那麼你買到的不是寫在皮革上的書冊,而是一卷乾燥的植物纖維:莎草紙。眾所周知,「paper(紙)」這個詞就來源於「papyrus(莎草)」。它產自埃及,是一種堅韌的水生植物。傳說嬰兒摩西[2]被發現時身處「bulrush」叢中,而這個「bulrush」,很可能就是指莎草。它的莖被劈開、壓平、晾乾,粘成條幅,捲起來,做成莎草紙。埃及人將這種紙出口到希臘、羅馬和其他鄰近國家。在更加堅韌的羊皮紙得到廣泛應用前,希臘和拉丁文學中卓越的作品幾乎都寫在莎草紙上。希臘語中的莎草紙叫作「biblos」,意思是用來書寫的材料,而《聖經》的名字「Bible」,正是由此而來。

  當我們說古埃及人如何如何神奇時,我們首先想到的是金字塔、獅身人面像、木乃伊以及各種被發掘出來的國王陵墓。金字塔雖然是為永生而建,但對文明的貢獻遠遠不如那一卷卷脆弱的莎草紙,因為它們記載了埃及人及地中海地區所有居民的思想。埃及人不僅提供了書寫材料,似乎還是最早發展出文字體系來記錄口頭語言的民族,並且直接影響了歐洲。但那套體系的關鍵字詞早在數個世紀前就失傳了,直到最近的一百年間,學者們才慢慢地摸索出埃及的圖形符號,或者說,象形文字[3]的含義。如何解開古埃及之謎,是文學考古年鑑中最為傳奇的篇章之一。1799年,拿破崙的軍隊中一名法國工程師布薩德,在埃及發現了著名的羅塞塔石碑[4],上面刻有埃及祭司為一位國王撰寫的長篇詔書,並且分別用象形文字、當時在埃及流行的通用文字及希臘文字書寫一遍。希臘文字是今天仍然在使用的文字,學者費了許多時間,終於把石碑上與希臘文字相對應的埃及文字解讀出來了。完成解讀工作的是一位法國學者,名叫J. F. 商博良。時至今日,埃及古物學者已經能夠看懂木乃伊棺木或者方尖碑上的圖形符號,讓沉默的獅身人面像吐露它的秘密。

  即使學者們永遠無法學習埃及人的語言,埃及的智慧也不會徹底失落,因為它已經被希臘、羅馬等其他國家吸收,並且流傳到我們這一代,儘管已經被淡化得微不可察。而且我們可以確定,亞歷山大大帝在埃及建造了一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城市,並且使它成為希臘文明的中心。我們也知道,當多情的安東尼和冷靜的愷撒打敗克莉奧佩特拉[5],或者說,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時,征服者從被征服者那裡獲得了知識。

  距離埃及不遠的地中海東岸居住著腓尼基人,他們與希伯來人是近鄰。據石刻記載,兩個民族之間紛爭不斷。先知以西結宣稱腓尼基的重要城市提爾富裕豐饒,並且詛咒它。腓尼基人是一個熱衷於做生意的民族,似乎不太在意對文學的培養,他們的典籍只有少數通過希臘人之手保存至今。儘管腓尼基人的城邦早已消失無蹤,但他們卻是我們讀過的每一本書的至關重要的奠基者。因為,他們發明的字母,取代了埃及人的圖形符號。你手中的這一頁紙里,幾乎每一個字母[6],雖然歷經數個世紀的修改和發展,但仍然保留了腓尼基人定下的形狀。只不過,他們發明字母的時間只能靠猜測,至少在公元前1000年前。當時,莎草紙已經廣泛應用,它的表面平滑,能夠輕鬆寫上連貫的筆畫。精明能幹的腓尼基商人從埃及買入莎草紙,轉賣給希臘人和其他民族。於是,他們發明的字母也跟著莎草紙一起被賣出去了。

  我們如果繼續回溯之旅,就會來到文學的石器時代。在這個時代,書寫材料都是近乎無法移動的物體。早期的埃及人和其他民族將需要記錄的事情刻在牆壁或石柱上。其實,我們從來沒有完全脫離過石器時代,我們的教堂、公共建築和墳墓都刻著字,是為了長久地記錄重大事件、傑出人物、公民和宗教的理念。即使所有的書本都遭到毀滅,五千年後的歷史學家仍然能通過我們的石頭建築大概了解我們是什麼人、使用什麼語言。

  我們也用類似的方式推測鑿下石刻的那些遠古先人的生活。可是,即便是石頭,也有被風化成塵土的時候,如果我們沒有持續不斷地翻新出版書籍,語言將徹底消亡。再說,就算石頭完好無損,就算雕刻它們的人依然活著,一座由里到外、從書本到牆壁全部用石頭建造的圖書館是相當不便的,你肯定沒辦法將它借回家在自己的爐火邊閱讀。

  在西亞的偉大帝國巴比倫,人們把文字寫在泥制的磚塊和圓柱體上。相比石頭來說,這些材料是一種進步,因為它們可以揣在兜裡帶走。可是,假如你訂購一本最新出版的流行書籍,發現它被寫在一噸重的磚頭上,恐怕很難搬動吧。當然了,那樣的事情沒有發生過,因為閱讀在當時並不流行,只有少數祭司和抄寫員能讀會寫,而且書寫的大部分主題都是宗教或者君主的功績。

  只有輕便、光滑、靈活的載體,才方便我們將想法謄寫、複製和交換。文學需要這種載體。有一種材料,堅硬、輕便、容易處理。因此,它在文學傳播過程中占有一席之地。它就是木頭。英語的語言主體和結構繼承自古代的撒克遜人。他們用山毛櫸樹(beech tree)做成木板,在上面寫字——這正是我們手中這些裝訂在一起的薄片被命名為「book(書)」的源頭。當你躺在山毛櫸樹下看書時,你也許想不到,頭上那棵灑下一片蔭涼的生機勃勃的植物,與手中那個散發出光輝的生機勃勃的事物的名字之間會有如此密切的關聯。但是,現代德國人就能聽出兩個名字之間的相似之處:德語中的山毛櫸樹念「buche」,書本念「buck」。我們的祖先學會鋸木頭的那一天,是一個既可喜又可悲的日子。此後,他們便使用木板建造房屋、記事。記住,我們所說的祖先是指智慧的祖先,即北歐那些將事情記錄在樹上的人,以及埃及學校里使用木板做「書寫板」的孩子。

  早期的羅馬人不僅用木板寫字,還用樹皮寫字。他們把書稱為「liber」,這個詞的原意是樹皮的內面。在所有源自拉丁語的現代語言中,這個詞出現在與書有關的詞中:法語的書籍叫「livre」,義大利語和西班牙語的書籍叫「libro」,而英語的「library(圖書館)」也出自同一個詞根。

  樹皮是書籍的根源。語言和文學的發展猶如一棵大樹的成長。它是知識之樹,亦是生命之樹,以奇特而精彩的方式蓬勃生長至今。過去的歷史以新的形式活在我們體內。你手裡的紙張就是用木頭纖維製成的,它在材質上與數千年前的先祖們寫下原始文字時所用的木頭一脈相承。你用來擺放這本書的家具叫「table(桌子)」,用來記筆記的那沓紙叫「tablet(寫字板)」,因為拉丁語中的木板叫「tabula」。同一張桌子上也許還擺放了一本裝滿舊照片的「album(相冊)」。為什麼它叫這個名字?因為「album」的意思是「白色的」。古羅馬的高級官員大祭司長承擔著帝國秘書的職責,他們會將當年的大事寫在一張白色的木板上。於是,我們用於收藏家族珍貴記錄——褪色的老照片、壓扁的乾花之類——的本子,就叫作「album」了。

  我們的生命之樹、知識之樹,是一棵奇蹟之樹。它是如此令人目眩神迷,我們不知該如何描繪。它從石頭之中誕生,長成參天大樹。它是雀鳥的棲身之所,而雀鳥為我們提供羽毛做筆;它亦是動物的庇護之處,而動物為我們提供皮革做紙。它是所有生靈的伴侶。在它的樹蔭下,是正在讀書和思考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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