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8 20:00:31 作者: 季羨林

  腳踏上一塊新的界石的時候,固然常常引起我們回頭去看;但是,我們仍要時時提醒自己:前面仍然有路。

  年,像淡煙,又像遠山的晴嵐。我們握不著,也看不到。當它走來的時候,只在我們的心頭輕輕地一拂,我們就知道:年來了。但是究竟什麼是年呢?卻沒有人能說得清了。

  當我們沿著一條大路走著的時候,遙望前路茫茫,花樣似乎很多。但是,及至走上前去,身臨切近,卻正如向水裡撲自己的影子,捉到的只有空虛。更遙望前路,仍然渺茫得很。這時,我們往往要回頭看看的。其實,回頭看,隨時都可以。但是我們卻不。最常引起我們回頭看的,是當我們走到一個路上的界石的時候。說界石,實在沒有什麼石。只不過在我們心上有那麼一點痕跡。痕跡自然很虛縹。所以不易說。但倘若不管易說不易說,說了出來的話,就是年。

  說出來了,這年,仍然很虛縹。也許因為這一說,變得更虛縹。但這卻是沒有辦法的事了。我前面不是說我們要回頭看嗎?就先說我們回頭看到的吧。——我們究竟看到些什麼呢?灰濛濛的一片,仿佛白雲,又仿佛輕霧,朦朧成一團。裡面浮動著各種的面影,各樣的彩色。這似乎真有花樣了。但仔細看來,卻又不然,仍然是平板單調。就譬如從最近的界石看回去吧。先看到白皚皚的雪凝結在丫杈著刺著灰的天空的樹枝上。再往前,又看到澄碧的長天下流泛著的蕭瑟冷寂的黃霧。再往前,蒼鬱欲滴的濃碧鋪在雨後的林里,鋪在山頭。烈陽閃著金光。更往前,到處閃動著火焰般的花的紅影。中間點綴著亮的白天,暗的黑夜。在白天裡,我們拼命填滿了肚皮。在黑夜裡,我們挺在床上咧開大嘴打呼。就這樣,白天接著黑夜,黑夜接著白天;一明一暗地滾下去,像玉盤上的珍珠。

  ……

  於是越過一個界石。看上去,仍然看到白皚皚的雪,看到蕭瑟冷寂的黃霧,看到蒼鬱欲滴的濃碧,看到火焰般的紅影。仍然是連續的亮的白天,暗的黑夜——於是又越過了一個界石。於是又——一個界石,一個界石,界石連著界石,沒有完。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交織著。白雪,黃霧,濃碧,紅影,混成一團。影子卻漸漸地淡了下來。我們的記憶也被拖到遼遠又遼遠的霧蒙蒙的暗陬里去了。我們再看到什麼呢?更茫茫。然而,不新奇。

  不新奇嗎?卻終究又有些新的花樣了。仿佛是跨過第一個界石的時候——實在還早,仿佛是才踏上了世界的時候,我們眼前便障上了幕。我們看不清眼前的東西;只是摸索著走上去。隨了白天的消失,暗夜的消失,這幕漸漸地一點一點地撤下去。但我們不覺得。我們覺得的時候,往往是在踏上了一個界石回頭看的一剎那。一覺得,我們又慌了:「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我身上嗎?」其實,當這事情正在發生的時候,我們還熱烈地參加著,或表演著。現在一覺得,便大驚小怪起來。我們又肯定地信,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我們身上的。我們想:自己以前仿佛沒曾打算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實在,打算又有什麼用呢?事情早已給我們安排在幕後。只是幕不撤,我們看不到而已。而且又真沒曾打算過。以後我們又證明給自己:的確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了。於是,因了這驚,這怪,我們也似乎變得比以前更聰明些。「以後我要這樣了」,我們想。真的,以後我們要這樣了。然而,又走到一個界石,回頭一看,我們又驚疑:「怎麼又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我身上呢?」是的,真有過。「以後我要這樣了」,我們又想。——雖然一點一點地撇開,我們眼前仍是幕。於是,一個界石,一個界石,就在這隨時發現的新奇中過下去,一直到現在,我們眼前仍然是幕。這幕什麼時候才撤淨呢?我們苦惱著。

  

  但也因而得到了安慰了。一切事情,雖然都已經安排在幕後,有時我們也會驀地想到幾件。其中也不缺少一想到就使我們流汗戰慄喘息的事情。我們知道它們一定會發生,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而已。但現在回頭看來,許多這樣的事情,只在這幕的微啟之下,便悠然地露了出來,我們也不知怎樣竟闖了過來。回顧當時的流汗,的戰慄,的喘息,早成殘像,只在我們心的深處留下一點痕跡。不禁微笑浮上心頭了。回首綿綿無盡的灰霧中,竟還有自己踏過的微白的足跡在,蜿蜒一條長長的路,一直通到現在的腳跟下。再一想踏這條路時的心情,看這眼前的幕一點一點撤開時的或驚,或懼,或喜的心情,微笑更要浮上嘴角了。

  這樣,這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就一直蜿蜒到腳跟。現在腳下踏著的又是一塊新的界石了。不容我們遲疑,這條路又把我們引上前去。我們不能停下來,也不願意停下來的。倘若抬頭向前看的時候——又是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伸展開去。又是一片灰濛濛的霧,這路就蜿蜒到霧裡去。到哪裡止呢?誰知道,我們只是走上前去。過去的,混沌迷茫,不知其所以然了。未來的,混沌迷茫,更不知其所以然了。但是我們時時刻刻都在向前走著。時時刻刻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向後縮了回去,又時時刻刻向前伸了出去,擺在我們面前。仍然再縮了回去,離我們漸遠,漸遠,窄了,更窄了。埋在茫茫的霧裡。剛才看見的東西,一轉眼,便隨了這條路縮了回去,漸漸地不清楚,成雲,成煙,埋在記憶里,又在記憶里消失了。只有在我們眼前的這一點短短的時間——一分鐘,不,還短;一秒鐘,不,還短;短到說不出來,就算有那麼一點時間吧;我們眼前有點亮:一抬眼,便可以看到桌子上擺著的花的蔓長的枝條在風裡裊動,看到架上排著的書,看到玻璃杯在靜默里反射著清光,看到窗外枯樹寒鴉的淡影,看到電燈罩的絲穗在輕微地散布著波紋,看到眼前的一切,都發亮。然後一轉眼,這一切又縮了回去,漸漸地不清楚,成雲,成煙,埋在記憶里,也在記憶里消失吧。等到第二次抬眼的時候,看到的一切已經同前次看到的不同了。我說,我們就只有那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亮。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伸展出去,這一點亮也跟著走。一直到我們不願意,或者不能走了,我們眼前仍然只有那一點亮,帶大糊塗走開。

  當我們還在沿著這條路走的時候,雖然眼前只有那樣一點亮,我們也只好跟著它走上去了。腳踏上一塊新的界石的時候,固然常常引起我們回頭去看;但是,我們仍要時時提醒自己:前面仍然有路。我前面不是說,我們又看到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引到霧裡去嗎?渺茫,自然;但不必氣餒。譬如游山,走過了一段路之後,乘喘息未定的時候,回望來路,白雲四合,當然很有意思的。倘再翹首前路,更有青靄流泛,不也增加遊興不少嗎?而且,正因為渺茫,卻更有味。當我翹首前望的時候,只看到霧海,茫茫一片,不辨山水雲樹。我們可以任意把想像加到上面。我們可以自己塗上粉紅色,彩紅色;任意製成各種的夢,各種的幻影,各種的蜃樓。製成以後,隨便按上,無不適合。較之回頭看時,只見殘跡,只見過去的面影,趣味自然不同。這時,我們大概也要充滿了欣慰與生力,怡然走上前去。倘若了如指掌,毫髮都現,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墳墓,無所用其塗色;更無所用其蜃樓,只懶懶地抬起了沉重的腿腳,無可奈何地踱上去,不也大煞風景,生趣全丟嗎?

  然而,話又要說了回來。——雖然我們可以把未來塗上了彩色,製成了夢,幻影,和蜃樓;一想到,蜿蜒到灰霧裡去的長長的路,仍然不過是長長的路,同從霧裡蜿蜒出來的並不會有多大的差別;我們不禁又惘然了。我們知道,雖然說不定也有點變化,仍然要看到同樣的那一套。真的,我們也只有看到同樣的那一套。微微有點不同的,就是次序倒了過來。——我們將先看到到處閃動著的花的紅影;以後,再看到蒼鬱欲滴的濃碧;以後,又看到蕭瑟冷寂的黃霧;以後,再看到白皚皚的雪凝結在丫杈著刺著灰的天空的樹枝上。中間點綴著的仍然是亮的白天,暗的黑夜。在白天裡,我們填滿了肚皮。在夜裡,我們咧開大嘴打呼。照樣地,白天接著黑夜,黑夜接著白天。於是到了一個界石,我們眼前仍然只有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亮。腳踏上這個界石的時候,說不定還要回過頭來看到現在。現在早籠在灰霧裡,埋在記憶里了。我們的心情大概不會同踏在現在的這塊界石上回望以前有什麼差別吧。看了微白的足跡從現在的腳下通到那時的腳下,微笑浮上心頭呢?浮上嘴角呢?惘然呢?漠然呢?看了眼前的幕一點一點地撤去,驚呢?懼呢?喜呢?那就都不得而知了。

  於是,通過了一塊界石,又看上去,仍然是紅影,濃碧,黃霧,白雪。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一個推著一個,滾成一團,滾上去,像玉盤上的珍珠。終於我們看到些什麼呢?灰濛濛;然而不新奇。但卻又使我們戰慄了。——在這微白的長長的路的終點,在霧的深處,誰也說不清是什麼地方,有一個充滿了威嚇的黑洞,在向我們獰笑,那就是我們的歸宿。障在我們眼前的幕,到底也不會撤去。我們眼前仍然只有當前一剎那的亮,帶了一個大混沌,走進這個黑洞去。

  走進這個黑洞去,其實也倒不壞,因為我們可以得到靜息。但又不這樣簡單。中間經過幾多花樣,經過多長的路才能達到呢?誰知道。當我們還沒有達到以前,腳下又正在踏著一塊界石的時候,我們命定的只能向前看,或向後看。向後看,灰濛濛,不新奇了。向前看,灰濛濛,更不新奇了,然而,我們可以做夢。再要問:我們要做什麼樣的夢呢?誰知道。——一切都交給命運去安排吧。

  1934年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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